【编者按：李红女士的长篇小说《潮起潮落》第二部，共计三十九万字。计划每隔一天发一章。原文部分章节字数超过一万字，现征得作者同意，拆分部分章节，并根据内容，在章节前添加小标题。感谢李红女士对《椒溪物语》的信任和支持。】
一放假蓝方辛就搬到新屋里去了。长子妈和秦氏都说不敢，新屋潮得很，要过夏哩。蓝方辛说：“没事，天热得很，差不多了。”长子妈说：“表面上看差不多，里面湿得很哩。不过夏要落病的。”秦氏说：“你看我这腰……”想起上德把她娶进那马号园子就不见人了，秦氏的泪又忍不住了。
蓝方辛赶紧把话扯回来，说：“没事，门窗开着，干得快。没事。”
那时候蓝方辛已经显怀了，六七个月的大肚子，在人家屋里挺来挺去，怪别扭的。夏天单衣薄褂，想遮掩也遮掩不住，最要紧的是大雁也怀上了，眼看着也要显怀了。要说在农村，母女俩一齐怀孕，婆婆比儿媳生得迟也不是啥稀罕事，但蓝方辛觉得别扭，大雁也觉得别扭，母女俩一致的意见就是赶紧搬到自家屋里去。
蓝方辛怀孕的事大雁才知道不长时间。蓝方辛一直没给大雁说，她实在张不开口，不是怀孕本身，大雁已经结婚了，而且也已经怀孕了，这事没有啥张不开嘴的。可这孕怀得实在不是时候，早一些也好，晚一些也罢，偏偏在大雁刚刚结婚的时候。
蓝方辛肯定希望是个男娃，她这一辈子就刻在这事上了。但要是个男娃咋办？这事蓝方辛想了好长时间了，从一怀孕就开始想，她想不行了就跟大雁商量，如果大雁想回临潼——芳生肯定想回。要不是芳生爸的事芳生咋可能同意招赘——她就给大雁一笔钱，叫她在临潼好好盖一院房。要是大雁不想回去，那就在赵家堡待着，到时候再盖一院给大雁或者……反正不管咋，她不会亏大雁。
大雁看她妈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还以为是她妈教书以后胖了。但后来发现她妈肚子越来越大，脸却一天天瘦下去，她吓了一跳，说：“妈，你是不是病了？”蓝方辛说：“有啥病，好好的有啥病。”
大雁无论如何也没往怀孕上想。媚子都上学了，一直没见她妈有啥动静。再说她妈也都四十多的人了，应该不会再生了吧。看着蓝方辛隆起的肚子，大雁说：“你那肚子，跟怀娃了似的。”蓝方辛气得咽了口唾沫，不知道说啥，过了一会儿，说：“操的啥心？该弄啥弄啥去。”
大雁还是说：“真的，你得到医院看看去，别耽搁了。你看你那肚子那么大，脸瘦得很。”蓝方辛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问：“你最近咋样？”
大雁见她妈问她的事，把她妈的事撇一边去了，她看了一下肚子说：“还行，就是没啥动静。”蓝方辛看大雁一眼，弄自己的事去了，说：“再过两个月就有动静了。”
搬进新屋，母女俩的肚子都鼓起来了，跑跑颠颠的事就全交给梦梦了。梦梦也不烦，把屋里的活给那几个小的一分，指派丽娃管着，自己一会儿骑车到镇上买东西去了，一会儿挑着桶到西河沿挑水去了。放水的时候梦梦最忙，她不但要挑够吃的水，还要隔三岔五浇她们门前的桐树。那些树是她们搬进来之前就种下的，现在已经绿蓬蓬的了。
那一天，蓝方辛整理家里的东西，又看见那个擦得锃亮的铁锨，她说：“梦梦，说你多少回了，借人东西要及时还回去。这锨这么长时间了，你不急你不怕人家急呀？”梦梦听见她妈说锨，赶紧跑过来说：“知道了，一会儿我就去还。”
正说着，金花进来了。金花没想到一进门就撞见蓝老师，紧张得不知说啥好。
梦梦一看金花来了，赶紧迎上去：“我刚还说给你还锨去哩，你就来了。正好你一会儿回去带上。”
金花一进门就撞见蓝方辛，已经有点儿仓皇失措了，现在又听梦梦说还锨，
更是一脚踩进云雾里，弄不清头轻脚重了。她伸了一下脖子，想要问梦梦咋回事梦梦在她手腕上捏了一下，拉着她去拿锨。
蓝方辛说：“你说这梦梦，拖拉得很。借了用了也不知道赶紧还回去，一放大半年，耽搁你的事了。”金花虽然没弄清是咋回事，但她知道肯定有事，她说：“没事没事，我屋里锨多着哩。农村人，谁家没几个锨几个锄的？不耽误事，不耽误。”蓝方辛笑了，说：“我成天听梦梦说你哩，也不见你来家里玩，来，坐一会儿。”金花说：“我屋里事多。我兄弟抵不住事，一天在外头逛荡哩。我就是找梦梦说个事，不坐了。”梦梦已经走到门口了，金花说，“那你在，我走了，蓝老师。”她那长脖子柔软地伸了两伸。“行，那你走，有空了来家里玩。”金花又伸了一下她的长脖子，说：“行，有空我就来，再见！”
一出门金花问：“咋回事？啥锨？说得我稀里糊涂。”梦梦往回看了一眼，蓝方辛已经进去了，梦梦说：“这是赵清明的锨。”金花眼睛睁得老大：“赵清明的锨？赵清明的锨咋在你这儿哩？”
梦梦本来不想给金花说这事，为啥不想说，她也说不清，反正就是不想说。也许啥也不为，就是愿意自己守住这个秘密。可现在不说不行了，这锨拿出来就没法再拿回去了。她把事情的经过简单给金花说了一遍，然后说：“要不咱俩现在到赵清明家去一趟，把锨给他还了。”金花说：“不行不行，现在不行。我今儿来找你有事哩。”
梦梦这才想起金花很少到她家来玩，今儿来肯定是有事哩。她问：“啥事？”金花伸了一下她那长脖子，很温柔地说：“晓天回来了。”
梦梦停住脚，看金花：“晓天？哪个晓天？”金花扭了一下：“哎呀，还能哪个晓天。就是……我那女婿。”梦梦恍然大悟，她记起来了，金花的女婿叫晓天。她说：“你女婿回来啦？”
金花伸一下长脖子，脸上的麻点多起来。
“啥时候回来的？复员啦还是提干啦？变没变样……”
“哎呀，你就甭问那么多了。我来找你是想叫你跟我到下石堡去一趟……”
梦梦笑了，连连摇头：“叫我去下石堡？到你女婿家里去？我不去。我去弄啥，我又不认得人家。”
“我就是想叫你去看一下。你不是老问他长啥样吗？你去一看不就知道了。”
金花说得很认真，脸上放着光。梦梦还在笑：“我就是说笑哩，我看人家干啥？”
金花拦在梦梦前面，说：“走嘛。一会儿就回来了。”梦梦不笑了，看着金花：“你真想叫我去？”金花说：“真的。刚好也给我做个伴。”梦梦又笑了：“你还要人做伴？你是专门给人做伴的。”金花急了，拍梦梦一下：“哎呀，你咋这么啰唆的。你到底去不去嘛。”
“那我这锨咋办哩？我妈知道我给你还锨去了，不能再拿回去了。”金花马上说：“那还不好办？我还要回家拿东西，刚好先放我家里，回头有空了再去还。反正都大半年了，也不差这几天。”
梦梦就跟着金花往金花家去了。金花兴高采烈，一路又说又笑，说的全是她女婿和女婿家里的事。
金花拿了她妈给她准备的礼当，又拿了她平日里千针万线纳下的大大小小的鞋，还给每一双鞋里铺了那图案繁蕤颜色鲜艳的鞋垫子。那五彩的鞋垫子与那黑亮的条绒鞋面一衬，越发光艳夺目。金花的脸灿灿的，和那些鞋垫子一样美丽好看。梦梦这才体会到金花平时用心用意纳这些鞋垫子的幸福与乐趣了，她帮金花把那些鞋垫子包好装好，最后，金花又拿出十双鞋垫子叫梦梦装上。
梦梦说：“已经铺好了，还要这么多干吗？”金花说：“他那些战友也爱这得很。拿几双，给他那些战友。”
梦梦从不喜欢这些东西，但此刻，她感动了。她把那些鞋垫子用红线绳捆在一起，说：“你想得周全得很。”金花笑了一下，说：“走。”金花妈说：“记着，少说话。待一会儿就回来，甭叫人看不起。”金花头都没回：“知道。”
快到巷子口了，金花兄弟突然跑过来，看金花和梦梦大包小包一大堆，说：“你们……”金花没搭他兄弟的话，说：“山娃，今下午就甭胡跑了，把后头那些柴火翻晾一下，都快沤成粪了。”山娃本来想说他还有事哩，可一看梦梦在，就说：“知道了。”说完迈开长腿走了。
金花突然想起锨的事，赶紧把包塞到梦梦手上，跑过去追山娃，一边追一边喊：“山娃，等一下。”
山娃停住脚，等他姐过来说话。
“山娃，我给你说，咱屋里有一把锨，铁锨，你帮我还一下。”山娃抬脚想走，金花拉住他说，“那不是我借下的，是梦梦借人家的。时间长了，本来说给人家还去哩，这临时有事，去不了了。你帮着还一下。”山娃一听是梦梦的事，不好推辞了，说：“谁家的？”金花说：“上川村赵清明的。”山娃叫道：“上川村的？”
“你喊啥哩！上川村咋啦，一步连近的，比咱堡子北头到南头还近哩。你那腿能跑几下？”山娃不说了，问：“谁？谁家？”
“赵清明。你去了自己问，我也不知道在啥地方哩。”山娃刚要走，金花又说：“别的事先放下，先把锨还了，要不然一会儿又忘了。”山娃不耐烦了，说一声“知道”就蹽开腿跑了。
梦梦和金花回来已经是掌灯时分了。夏天天长，掌灯的时候差不多都九点了。屋里黑乎乎的，蓝方辛和大雁正坐在院里乘凉，那几个小的已经睡了。梦梦一进门，蓝方辛的气就上来了。
“你还知道回来呀！跑到哪儿去了？一下午不见人。不知道今下午放水啊？”
梦梦这才想起今下午是放水时间。生产队两天放一回水，错过了就得到五六丈深的井里去搅，或者到三四里外的河沟里去挑。
梦梦赶紧往伙房跑，想看看缸里还有多少水，能耐多长时间。蓝方辛喊：“看啥去？有啥看的！要不是我叫你上来哥给放了两桶，明儿就把嘴吊起。”
梦梦自知理亏，赶紧说：“明儿个我给咱到河沟再挑上……”蓝方辛打断梦梦，吼道：“你是腿长还是劲大？到河沟挑水有那么好玩吗？”
梦梦不说话了。大雁说：“行了，饭给你伺候好了，在锅里放着。赶紧吃去。”梦梦说：“不吃。在金花家吃过了。”蓝方辛听梦梦说在金花家吃过了，气又来了：“你在金花家？你在金花家听不见放水？”梦梦说：“不是金花家，是金花女婿家。”
大雁叫起来：“金花女婿家！你好无端地跑到金花女婿家干啥去啦？”蓝方辛也说：“你到金花女婿家去啦？”
梦梦正兴奋，也不想瞒她妈，说：“金花女婿回来了。金花叫我陪她去哩。”
蓝方辛说：“金花女婿回来啦？下午金花叫你就是为了这事？”梦梦点了点头说：“嗯。”
蓝方辛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早早订婚就这一点不好。一订婚就没心思念书了。”梦梦说：“就是的，金花成天纳鞋底子哩。今儿去一下背了一大包。”大雁说：“背了一大包？背那么多弄啥？金花纳的是不是都是花？”
“行了，你问那么多你纳呀！就算你想纳，工夫在哪儿哩？”蓝方辛把大雁那庸俗而不切实际的好奇心打压下去了，回过头对梦梦说：“梦梦，我给你说，你跟金花好，我不反对。但你记着，别跟着金花胡掺和。金花不好好念书，又订了婚，你才多大？一天女婿长女婿短的，还跑到人家家里去，不怕人笑话！”
梦梦本来想给蓝方辛说金花女婿对金花好得很，说金花女婿长得挺好的，白白的，高高的，还提了干，可蓝方辛把她的话全堵回去了，连金花女婿家在哪儿都没问。梦梦“嗯”了一下就不吱声了，她有点儿扫兴。
蓝方辛突然想起给梦梦留的饭还在锅里，说：“不吃了把饭端出来晾着。捂在锅里看坏了。”梦梦刚要去，蓝方辛又说：“算了算了，端过来我加着吃了。这么热的天，万一坏了就可惜了。”
梦梦把饭端过来，蓝方辛说叫大雁也加着吃些，大雁说她刚吃了一个馍，吃不下了，蓝方辛就自己端起碗吃了。吃到最后，又对大雁说：“你吃上些。我实在吃不下了。”大雁就端起蓝方辛剩下的饭扒了，叫梦梦洗碗去。蓝方辛说：“记着，以后不回来给大人说一声。你看这饭，吃是浪费，不吃也是浪费。”
梦梦看蓝方辛一眼，愧疚地说：“知道了。”
李红，女，陕西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潮起潮落》三卷本（第一、二卷已出版）。诗歌、散文、评论散见于《诗刊》《文化月刊》《文谈》《陕西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新西部》《华文月刊》《衮雪》等报刊，以及“中国作家网”、“中宏网”、“新西部网”、“陕西文谭网”等媒体平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