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李红女士的长篇小说《潮起潮落》第二部,共计三十九万字。计划每隔一天发一章。原文部分章节字数超过一万字,现征得作者同意,拆分部分章节,并根据内容,在章节前添加小标题。感谢李红女士对《椒溪物语》的信任和支持。】
安民婆娘天天都要过来看小小,有时没事了还转几趟。直到第七天复查回来说好着哩,过些天就可以把吊带取了,才喜笑颜开高喉咙大嗓子地说:“我说啥来着?去了就没有好不了的。”
蓝方辛高兴得不行,说:“这回可真要好好谢谢你哩。”安民婆娘说:“有啥谢的。乡里乡亲,谁有不用谁的时候?再说了,要不是你回到咱这儿,我这大老粗到哪儿认得你这文化人去?”
蓝方辛硬塞给安民婆娘二十块钱,说:“耽误你好几天。你拿这给娃买个啥去。”安民婆娘说:“你看你,还认真了?我那是说笑哩,我就是想给你帮忙。你还认真了。”蓝方辛说:“我知道,我知道。但不管咋说我还是比你们松泛些。你看,生产队一年也分不了几个钱。”
安民婆娘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我就拿下了。谁叫咱农村人钱缺了呢。”说着低了头,声也颤颤的。蓝方辛的心也有些颤,说:“说啥哩?有事尽管言语。我原来就觉得你这人没啥坏心眼,现在越知道你为人厚道了。有事一定言语。”安民婆娘有些不好意思了,笑着说:“我就是嘴没个把门的,心却是软得提都提不起来。你有啥能用上咱的,说一声,保证不推辞。”
蓝方辛提着的心总算能放下了,但她还是不踏实,天天盯着小小的胳膊看,仿佛不相信那是真的。不光蓝方辛,大雁、丽娃、寒寒、媚子也都天天盯着小小的胳膊,一有异样,就大呼小叫地去给她妈汇报,然后全家人惊恐万状,紧张半天,最后才知道是一场虚惊。
吊带终于取了,小小抓抓爬爬没一点儿麻达。蓝方辛说:“基本上好了。记住,甭叫那个胳膊吃力。”全家人的注意力就又转移到保护那只胳膊上去了。
梦梦的团还是没批,蓝方辛很恼火,生怕这影响了梦梦的高中推荐。
下午要到公社去开会,蓝方辛把笔和本子放在窗台上就往伙房去了。大雁又到县上去了,跑了一趟又一趟,还是没有眉目。蓝方辛心里堵得慌,眉头不由得又揪起来了:唉,你说好好的事咋就弄成这样了。
媚子回来了,拿着一张奖状,一边喊一边撵蓝方辛:“妈,妈,我又得了一个奖状!”蓝方辛没回头,一边走一边说:“好,好。知道了。赶紧看娃去。”媚子不撵了,奖状弄得刺啦刺啦响。
丽娃已经回来了,正在刷锅洗案。蓝方辛看面已经和好了,说:“搭火去。我来洗。”丽娃就把围裙解下来递给蓝方辛,坐到灶前搭火去了。蓝方辛问:“寒寒咋还没回来?”丽娃犹豫了一下,说:“叫石老师留下了。”
蓝方辛的心一下灰了,心想这一个一个总要把她操心死哩。正想着,寒寒回来了,书包往檐台上一撂就冲到伙房来了:“我要跳级。我不在石秃子班上念了。”
蓝方辛正躁气,听见这话,盯住寒寒:“你再说一遍!”寒寒不说了,看着她妈。水快开了,蓝方辛吼道:“拿壶去!看不见水开啦?”
壶拿进来了,丽娃接过去灌水。蓝方辛说:“咋了?说,又咋了?”
寒寒看着蓝方辛,说:“石……老师今儿又不叫我发言。故意不叫我发言,就我一个人举手,他不叫我发言。”寒寒说着,眼圈儿红了。
蓝方辛想着就是这事。说实话,接任石德昌的校长,蓝方辛是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愿意,不是怕得罪人,是她实在没有时间,没有心思,没有精力。当初郝专干提过这事,可那时候她哪会想到有这么多事。娃多受累她已经习惯了,总想着娃大了就好了,谁知道娃大了事更多,还都是些让你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事。还有小小,说是得了个儿子,可一天忙得烦得连想都顾不上想。大雁的事把她的心情全弄没了,梦梦的事也让她头疼得很,盼娃大,盼娃大,盼大了还是一个接一个地堵在她面前叫她难过!她当啥校长哩?她连自己的心都操不过来,有时正备着课就想起大雁,她觉得她都不是她了。她给郝专干说了,当然她说得很委婉,她要把她现在的真实状况告诉郝专干,郝专干怕都认不得她了。郝专干说这是公社的决定,希望她不要辜负了组织的信任。你说她咋办,她是党员,她咋硬着脸死活不干?再说赵清明的事已经把郝专干的脸伤了,她要硬不干郝专干真的就有想法了。
可这刚刚当上,寒寒就和石德昌闹上了,一闹闹了小半学期。要是别的事,蓝方辛早把寒寒打压下去了,可这事太明显了,就是石德昌的错。石德昌只认参考书给的答案,寒寒按另一种方法做出来了,石德昌就给判了错题。错就错吧,改了就算了,可石德昌把答案改了,事情却不完,连讽刺带挖苦,还不叫寒寒发言,逮着机会就没完没了地收拾寒寒。要是倒退十年,蓝方辛一定会声正气硬地批评石德昌;要是不是寒寒而是别的学生,蓝方辛也一定要把这事当典型,在教师中展开提高业务水平鼓励创新思维的讨论。可蓝方辛知道石德昌对她有气,也觉得不管咋还是应该给石德昌留些面子,就不停地给寒寒做工作,不停地替石德昌打马虎眼,说那么多学生,老师哪叫得过来。也许老师没看见,你该咋还咋,不能有情绪。
可石德昌似乎并不想退让,而且越发变本加厉地和寒寒叫劲。
蓝方辛在心里默允了寒寒的想法,避开也好,她不想再为这个事费脑子了。
她说:“行了,剥葱去。跳级也不是说跳就能跳……”寒寒没剥葱,嚷着走了:“我不跳了。我转学,我转到庆镇去。”
蓝方辛刚把面拿到手里,突然听寒寒说要转到庆镇去,火腾地上来了,把面往案上一摔,指着寒寒:“有能耐你下午就去!还庆镇去,行,下午我到庆镇开会,我给你联系!”
寒寒不言传了,捡起书包进房子去了。
蓝方辛把面收进盆里去了,躁躁地说:“弄些西红柿泡馍算了。”丽娃还没说话,蓝方辛就走了,拿起窗台上的笔和本子走了。
蓝方辛烦躁得很,可烦躁解决不了问题。时间还早,蓝方辛就一面走一面想寒寒的事。这个事得尽快解决了,不解决她就别想消停。寒寒脑子好使,假期给寒寒把数学补一下,跳级估计问题不大。可寒寒不是省油的灯,村里的老师教惯了乖顺听话的学生,谁爱跟上这刺头学生受气受累受麻烦?没有人像石德昌那样明着闹,可心里不痛快是免不了的。寒寒说要转学,转学倒是比跳级省事,一转学啥事都没了。可庆镇离赵家堡三四里地,这么碎的娃一天三晌跑咋受得了哩。
前面就是庆镇小学,蓝方辛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进去给庆镇小学的校长说一下寒寒的事。
何校长出来了,一出来就看见蓝方辛了。蓝方辛紧走两步,何校长也迎过来了,没等蓝方辛说话,何校长说:“蓝校长,今年吃商品粮的毕业生直接分配哩。”蓝方辛的心一下转到梦梦身上了,兴奋地看着何校长:“是吗?你听谁说的?”何校长也很兴奋,说:“郝专干。郝专干亲口说的。”
蓝方辛没说话,何校长说:“真的是。不信你一会儿问郝专干。”蓝方辛回过神了,笑道:“哎呀,这下把大问题解决了!你不知道,我们家老二,唉,好,谢谢,谢谢啊。”
吃商品粮的真的给安排工作哩,蓝方辛一到公社郝专干就告诉蓝方辛了。蓝方辛心里的石头彻底放下了,心花怒放地等着梦梦回来。
梦梦回来了,蓝方辛第一句话就问分配的事,梦梦说:“是啊,我们老师已经找我谈过话了,问我是参加工作还是继续上学。”蓝方辛满面红光喜不自禁地看着梦梦:“你咋说的?”梦梦看蓝方辛一眼,淡淡地说:“上学,当然是上学。”
蓝方辛的脸嗖的一下灰了,几天来的兴奋、欣喜顿时成了土末灰渣。这几天她啥都想了,就是没想到梦梦给老师说她要上学。上学?这不意味着放弃工作吗?
蓝方辛有些不知所措,原以为梦梦的事还算顺当,谁知道梦梦就这么轻率地把这么好的事踢了。蓝方辛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她想这几个娃个个学习拔尖,她应该支持娃上学才对。她是搞教育的,她对知识的感情和认知是不言而喻的,要不是“文化大革命”,大雁早上大学了。可现在情况不一样,大学也罢,高中也罢,都要推荐都要看政治面貌、阶级出身。右仁的问题还在那儿挂着,梦梦的团到现在都没有批,推荐高中是那么容易的事吗?上不了学,有一份工作是让多少人艳羡的事啊。
好一会儿,蓝方辛说:“今年分配的都是啥工作,你知道吗?”
梦梦说:“县百货大楼一个,省重机厂两个。”蓝方辛急了:“你说你这娃,这么大的事你咋就不知道和大人商量商量。”梦梦不以为然:“有啥商量的嘛。再好的工作我也不去,我就是要上学。”
蓝方辛真的生气了。可梦梦吃软不吃硬,蓝方辛压了压性子说:“我知道你爱念书,你书念得好。但这书念完了到底是个啥,谁也说不准。你看这政策,一时一时的,去年还没有这政策,今年就有了。明年会不会取消,谁知道呢?最主要的是今年这工作好得很,都是国营单位。”
梦梦不说话,看蓝方辛。蓝方辛说的梦梦都明白,但不管咋明白,想叫她放弃上学是不可能的。王爱社、赵清明说不念就不念了,她心很疼。该念书的时候不念了,以后后悔想补都补不回来。
蓝方辛看梦梦不说话,说:“要不回去给老师说说,改过来。”蓝方辛的话根本没进梦梦的脑子,她轻飘飘地把她妈的话挡回去了:“没用了。那两个指标已经退回去了。”
“还有谁?”蓝方辛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其实谁不谁跟梦梦有啥关系呢?“赖长明,你不认识。”
蓝方辛想了一下,说:“不行,我得去找你们老师!别人咱管不了,但你的事我不能不管,这么好的机会错过了就没有了。”
蓝方辛说着激动起来,她太想让梦梦参加这次分配了。虽然上大学是每个青年人最美好的理想,但对于梦梦,对于他们这样特殊背景的家庭,这份工作就是最保险最合适的出路了。
梦梦想啥是啥,她语气坚定地说:“你去也没用。我肯定不会参加分配。”
蓝方辛手抖着。她想说你要气死我呀!想说你知不知道大人一天为你操的心,想说你姐为了找工作命都快搭上了……她想说的话太多太多,但她最终啥也没说,来来回回在房子里走了几圈儿,说:“那你没看你能推荐上吗?”梦梦很自信,自信里还有些自傲:“我要推荐不上,就没有能推荐上的了。”
蓝方辛语气缓和了些,但神情却愈加严肃和沉重:“现在推荐主要看政治条件,学习再好也只是一个方面。”梦梦说:“我知道,我肯定占的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蓝方辛打断梦梦,语气很重地说:“那指标很少,听说还不到百分之三。”梦梦一笑:“只要他有指标,就不会没有我。”
蓝方辛不说话了,过了很长时间,才叹出一口气:“往前的路是黑的,谁知道是啥。你要上就上去吧,但我给你说,你的团……反正你想清楚了,省得以后后悔。”梦梦心里一震,但她还是说:“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后悔。就算将来没工作,一辈子在农村我都不后悔。”
蓝方辛出去了,心里又气又惊。梦梦从不知道管前顾后,想好了就不回头,做事想事还总让人猜不透。蓝方辛都不知道该说啥了,她说啥都没用。梦梦太像她了,但她管不了她。蓝方辛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心里又酸又胀。
梦梦真的没有参加分配,赖长明也没有。百货大楼那个指标给了童亚男,省重机厂的两个指标退回去了。消息传出,全班唏嘘。徐爱琴为此很是郁闷:“唉,你说咱农村娃咋这么可怜,啥都没咱的份儿。”郝冬梅很少说闲话,这时候也忍不住了:“就是,你说那么好的工作,咱眼红都眼红死了,他们咋就不放在眼里呢?”贾玉娥说:“人家那叫有大志向,人家是想上大学哩。”徐爱琴又叹一口气:“唉,上那有啥意思?我要是有这机会,我坚决都工作了。你说,你说念书为了啥?还不是为了有个好工作?还不是为了吃上商品粮啊?唉,你说这俩人,唉……”徐爱琴一连“唉”了好几声,简直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惋惜了。
对这事反应最激烈的要数杨解放了,他恨得都想抽赖长明和赵梦两下。重机厂,多大的厂子,国营单位,多少人做梦都梦不到的地方,他们说不去就不去了。那两个谁也沾不上边的指标就那么退了,那一想就叫人流涎水的机会就那么扔了,还说什么一定要上高中。真他妈的操蛋,这不是拿着锅盔在叫花子面前晃悠,故意显摆故意招惹人哩吗?两个瞎怂,两个笨怂,等你娃拿着枣杆要饭的时候,你就知道为了一个馍渣子你都恨不得给人磕头是啥滋味了。
于援朝拍着杨解放,俩字一顿地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杨解放很躁,瞪着于援朝:“鸿鹄有志也得天大地广展得开翅呀。赖长明咱不说,脑子聪明政治条件又好,可赵梦呢?”杨解放声音小了一些,“一个团都入不了,你说能推荐上吗?”
赖长明进来了,于援朝叫杨解放走,杨解放没走,凑到赖长明跟前,小声说:“哎,你说你跟着起啥哄哩。那几天你不是还给赵梦说重型机械厂是国营单位,大厂子。这咋说不去就不去啦?”
赖长明看着杨解放,不说话。杨解放刚要说话,赖长明突然笑了,笑得山高水远。贾玉娥讥讽地看着杨解放:“傻帽!爱情,懂吗?人家那叫爱情。”那几个就笑。杨解放也笑了:“不懂,这个我还真不懂。反正我要有爱情,我绝不玩这虚的。靠不住嘛。”
所有人都指着杨解放说杨解放肯定找不下媳妇,太自私太现实了嘛。
童亚男把所有手续都办好了,全班五十八个人,就数童亚男幸福了。她把书全卖了,扔了,剩下几本好的拿回家去了。童亚男人在学校,可心早飞到百货大楼里去了。童亚男说话再也离不开百货大楼了,一会儿说百货大楼她去过,大得很,一会儿又问她上班了是穿得素一些好还是艳一些好。有人说百货大楼的售货员都能买下紧缺货便宜货,童亚男立刻眼睛放光,嘴角堆着白沫:“到时候去找我,一定要去找我。”弄得那些羡慕嫉妒恨的眼睛不知道是该流泪还是该闪烁了。
赖长明最爱拿童亚男寻开心,他走过来说:“童亚男,其实你到重机厂比百货大楼合适。”童亚男不知道赖长明的险恶用心,很认真地说:“我不行。
我……”赖长明打断童亚男,一本正经地说:“你怎么不行?你有特长啊。”童亚男扭了一下身子,看旁边的人:“我有啥特长?你别逗我了。”
赖长明越发绷着脸,说:“比如夹个螺丝抓个器具啥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赖长明没说完自己就先笑起来了,笑得山摇地动。在场的人都笑了,有偷着笑的,有大声笑的。童亚男追打着赖长明,赖长明故意走得很慢,一会儿在桌子间绕,一会儿在走道上罗圈着腿学童亚男,惹得那一伙人不停地笑。杨解放说:“赖长明,你太损了。”
童亚男要走了,所有人都要走了,学习本来就无用,现在真的无用了。班上乱哄哄的,有摸牌的,有说闲话的,要不了几天就要各奔东西了。一切都是早定好了的,能上高中的等着上他们的高中,上不了的就安安在家修理地球。童亚男再一次走过来,问梦梦:“你真的不后悔啊?”
梦梦摇摇头,又点了一下头,笑笑的。童亚男突然很严肃地说:“我真羡慕你。”
梦梦被童亚男惹笑了,她第一次看童亚男这么严肃这么认真却没有一丝敌意,她说:“你羡慕我啥哩?我才羡慕你哩。你看你马上就要工作了,又能挣钱又那么轻松自在。”童亚男说:“其实我也不想这么早就参加工作……”
赖长明像个明星似的走来走去,听见这话,立刻走过来:“你后悔啦?你真的后悔啦?我说也是,像你这么一个大有作为的青年,怎么能够这么轻易放弃自己的特长呢?百货大楼可是不缺抓钳的。”
梦梦脸沉下来了:“赖长明,你不糟践人活不了啊!”赖长明笑了:“我就是说,童亚男要后悔了,我帮她去给老师说。”童亚男说:“谁说我后悔了?我就是说我也不想这么早参加工作。可我也不想再念书了,我书念得不好。我也很努力了一段时间,但还是撵不上你们。念书对我不是享受,是受罪,现在有这样的机会,而且这工作这么适合我,我肯定不念了。”梦梦说:“其实挺好的,只要你喜欢。以后我们去找你买稀缺货。”童亚男高兴得搂住梦梦:“真的?到时候我一定给你买!”说完瞟了赖长明一眼,“至于赖长明嘛,看他的表现。”
赖长明昂首挺胸地走了,童亚男撇了一下嘴,说:“他就会欺负我。”
李红,女,陕西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潮起潮落》三卷本(第一、二卷已出版)。诗歌、散文、评论散见于《诗刊》《文化月刊》《文谈》《陕西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新西部》《华文月刊》《衮雪》等报刊,以及“中国作家网”、“中宏网”、“新西部网”、“陕西文谭网”等媒体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