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李红女士的长篇小说《潮起潮落》第二部，共计三十九万字。计划每隔一天发一章。原文部分章节字数超过一万字，现征得作者同意，拆分部分章节，并根据内容，在章节前添加小标题。感谢李红女士对《椒溪物语》的信任和支持。】
梦梦心热意正，话也说得又满又硬，但那个假期却是越过越难过，到最后简直都不知道咋熬过来的。
刚放假，梦梦情绪很高，心情也灿烂，还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本乐谱书，一干完活就哼哼。蓝方辛说有时间看一看课本，梦梦说：“课本不用看，我得趁着现在有时间，让自己多一点技能。”
假期没事，梦梦就去看金花。金花已经怀孕了，梦梦说：“你看你，我想上高中还不知道能上不能上呢，你倒好，上了却回来生娃来了。”金花说：“你肯定能上。你好好念，你是念书的料。甭看我，没出息。”梦梦笑道：“我肯定不会像你。天大的事也别想叫我放弃念书，不叫我念书就是活活要我的命哩。”金花笑了：“你说这话我信哩。”
眼看着开学了，能上不能上都有了明确答案。赵家堡七个学生，三个推荐上了，四个没推荐上，梦梦就在那四个里头。梦梦的情绪跌落下来，但她不相信她推荐不上。她对自己说，我是吃商品粮的，和他们不是一回事。再说，我占的肯定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指标——这理由听起来不那么舒服，可不舒服也是理由，它让梦梦坚定不移地相信并等待着那一张属于她的通知书。
通知书没来，一直没来，到开学也没来。梦梦慌了，想到学校去问，但终没有去，她不想叫人看见她急切、失望的样子，更不想跑来问去求人似的。她把读书看得太神圣了，她不想让庸俗亵渎了它。她偷偷哭了好几回了，脾气也越来越大，她无法接受她推荐不上的事实。她那么爱念书，她的书念得那么好，她是“活学活用”的标兵，全县统考第一名，她怎么可能推荐不上！
通知书还是没来，梦梦哭了，放声地哭，一边哭一边在心里号叫：难道我真的上不成学了吗？我真的就这样离开学校了吗？我真的一辈子再也不能读书了吗？这是一个可怕的念头，它狂躁地撕扯着梦梦的心，撕扯着她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那几天，梦梦跟变了个人似的，不吃不喝，要么一个人钻在房子里哭，要么一个人痴痴地发呆。
蓝方辛看得难受，走过去说：“好了，别哭了。自己做的选择，有啥后悔的？”火山突然找到了突破口，梦梦转过脸，朝着蓝方辛吼：“谁后悔啦？谁后悔啦！”蓝方辛心里也躁，她真的后悔当初不该由着梦梦的性子来，耽搁了娃的一生。她恨恨地说：“不后悔哭啥哩？”
绝望扑倒了梦梦，梦梦不想作任何辩解，她呜呜地哭，一边哭一边在心里说：“我再也念不成书了！我这一辈子再也念不成书了！”
开学已经三周了。蓝方辛说：“行啦，过两天到‘知青办’把手续办了，也别老在屋里窝着了。”梦梦不说话，进房子去了。
“阿姨好！”大门开着，赖长明自己进来了，蓝方辛愣了一下：“你……好。你是……”
梦梦忽地坐起来了，那个被泪水泡软被痛苦磨烂的希望瞬间复活。但眼泪马上又涌上来了，开学已经三周了，一切都成了定局——梦梦的火呼呼的，他来干什么？来看自己的笑话吗？要么就是假惺惺地来安慰自己，对，他一定是安慰自己来了。笑话，他安慰得了她吗？她需要他的安慰吗？
赖长明说：“我是赵梦的同学，我叫赖长明。我给赵梦送通知书来了。”梦梦已经冲到门口了，突然听见赖长明说给她送通知书来了，她愣了一下。赖长明没看见梦梦，他一边从他那西式短袖的兜兜里掏通知书一边问：“赵梦不在吗？”
蓝方辛还没说话，梦梦已经冲过来把通知书抓过去了。梦梦打开通知书，大声地说：“我推荐上了。妈，我推荐上了！”
梦梦眼里噙满了泪水，蓝方辛高兴地对赖长明说：“谢谢你给梦梦来送通知书，这几天梦梦都快急疯了。”赖长明说：“不谢。梦梦学得那么好，这通知书是迟早的事。”
大雁把水端出来了，蓝方辛说：“喝，喝点水。你就是那个放弃分配要上高中的赖长明？”赖长明有点得意，他看了梦梦一眼，说：“是受赵梦的影响。”
梦梦心里高兴，看赖长明也不那么讨厌了，她抹了一下滑落在脸上的泪珠，笑着说：“拉倒吧，受我的影响！那我在家急得转圈儿呢，你咋早早坐到高中的教室里去了？”
梦梦说着就进屋收拾东西去了，蓝方辛说：“我们梦梦想念书，书也念得好，但念到最后是个啥结果谁也说不清。”赖长明说：“阿姨，我听我舅舅说，现在形势变了，越来越重视文化课了。我舅还说以后有可能要恢复高考哩。”
听这口气，赖长明的舅舅肯定是个有重要职位的人。蓝方辛问：“你舅舅在哪儿工作？”赖长明十分自豪地说：“飞机场。”蓝方辛羡慕地看着赖长明说：“你看你条件多好！就算万一将来考不成大学，也能找个好工作。”梦梦出来了，喊：“妈，你就别说了。我的东西在哪儿呢？我要走啦。我都说过了，就算将来没有工作，一辈子在农村我也不会后悔。”
蓝方辛叫赖长明自己喝，进房间去了：“光是嘴硬得很，不知道大人一天操的心。”梦梦过来拽着蓝方辛，一边走一边说：“操心，操心，我知道你操心。可现在通知书来了，你说你还操啥心？”
蓝方辛不再说话，给梦梦收拾东西。还是那个褥子，还是那个被单，蓝方辛早早拆洗干净了放在炕角，这下总算派上了用场。蓝方辛突然想起那一年给大雁准备的脸盆，心里酸酸的。梦梦不知道蓝方辛的心思，说：“好啦，这通知书不是已经来了吗？”
大雁的通知书早来了，可作废了。蓝方辛忍不住叹了一声，说：“哦，没啥。馍不多，你少拿些。再拿些钱和粮票，把这一周混出来再说。”
蓝方辛犹豫了一下，说：“要不你也把车子骑上。”大雁出来了，说：“不行，梦梦把车子骑走了，我出出入入就耽搁时间得很。小小在屋里哩，不敢。”梦梦也说：“我姐在屋里没车子不行。没事，我不骑。”赖长明说：“我带你。”梦梦没看赖长明，摸了一下小小的头走了：“我怕你把我摔了。”
赖长明一看梦梦出了大门，赶紧说：“你把东西放下，我帮你驮。”梦梦没回头，把馍布袋挂在赖长明的车头上，把铺盖卷往车子后架上一夹，说：“我又不是傻子。”赖长明笑了，对蓝方辛说：“再见，阿姨。”蓝方辛看着这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心里蛮喜欢，说：“再见，有空儿来家玩啊。”
梦梦已经走了，赖长明一边追梦梦一边对蓝方辛说：“好的，有时间我一定来。”大雁说：“这赖长明长得还蛮好的。就是说话老气得很，像个老人。”
赖长明告诉梦梦，陈老师还是他们的班主任，还带他们的数学。就是陈老师叫他给梦梦送通知书来的。
梦梦一直希望语文老师做他们的班主任。他们语文老师没什么学历，听说才高中毕业，但讲起课来却是神采飞扬，妙语连珠。梦梦对语文老师崇拜得不得了，常常想自己要是能做一个像语文老师那样的老师就好了。
但梦梦还是很高兴，能上高中就是她最大的快乐与幸福。她也喜欢陈老师，陈老师为人平和朴实，陈老师的课虽然平淡，却很简洁，没有一点点多余的东西。还有一点，陈老师对梦梦仿佛格外欣赏，这让梦梦多少有点飘乎乎暖洋洋的感觉。
梦梦把东西一放就去找陈老师。她想告诉陈老师这些天她是多么着急，她想知道这迟到的三个星期到底是咋回事，可当她站在陈老师面前的时候，才发现一切都是多余的。
陈老师笑眯眯的，话和他的长相一样朴实：“来了。”
眼泪在眼眶里打了个转，没有出来。梦梦使劲点了一下头，嘴角抽了几下。
陈老师舒了一口气，很欣慰地说：“好了，来了就好。总算实现你读书的愿望了。”梦梦说：“我听赖长明说他舅说要恢复高考了，我们可以考大学了？”
陈老师没有马上回答，停了一下，才很认真地说：“没有确切的消息。但高考肯定是要恢复的。”
梦梦很兴奋，给老师说了声“再见”，回教室去了。
梦梦要做的事太多了。她借了赖长明的笔记来补，她还要尽快写一份入团申请书，不管咋样，升入高中，就是一个新的开端新的起点，她必须让自己重敲锣鼓重开张，好好珍惜这新的生活。另外，她也该重新开始写日记了，几年的磨砺，她已经能够控制自己。特别是经过金花、王爱社、赵清明还有升学这一系列的事，她成熟多了。她觉得她是那么自信那么坚定，她对新生活充满了想往与渴望。
通知书的事让梦梦对赖长明有了一些好感，她给赖长明还笔记本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夸了一句：“你的笔记记得细得很嘛。”赖长明靠着后面的桌子，很显摆地看着梦梦：“要不是为了给你用我才懒得记呢。”
梦梦相信赖长明说的是真的。赖长明脑子聪明，他不需要靠记笔记取胜。最重要的是，赖长明竟然对她上高中比她自己还有信心，这让梦梦感动，她再一次真诚地对赖长明说了声“谢谢”，转身要走。就在这时侯，前面两个男生的对话飘过来了。
“哎，你说怪不怪，前几天来了一个，今儿又来一个。”
说话的是个大个子男生，那男生是从外校推荐过来的，梦梦不认识。另一个男生个子小小的，瘦瘦的，梦梦也不认识。小个子男生凑到大个子男生跟前，压低声音说：“都是地富反坏右，后补上的。”
“我知道，那叫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是说咋都分到咱班上了，好像咱班上是藏污纳垢的地方。”大个子男生一点不在乎那几个地富反坏右子女和那些不是地富反坏右的子女们听见，声音大大的，语气愤愤的，受了侮辱似的。
梦梦过来了，小个子男生赶紧把脸埋下去。
大个子男生义愤填膺，继续发表他的演说：“我听说这些人的比例小得很，最多也不超过百分之三。你算一下，咱这一级四个班，一个班按六十个人算，撑死也就七个。现在光咱班上就四个，你说奇怪不奇怪？”那男生越说声音越大。教室里静得只剩下那男生的声音了。
有几个脑袋明显低下去了，梦梦的血往上涌。但她控制住了，她想起老师的话，出水才看两腿泥，她没必要和人较这闲劲，白白浪费她的工夫。
“马荣耀，吵什么吵！上自习呢知道不知道！”一个男生站起来，很威严。
梦梦看了一眼，不认识，估计是新班长或者新团支部书记。上了高中，新同学太多了，梦梦来得晚，没有几个认识的。
马荣耀“哼”了一声，不说话了。教室里鸦雀无声。
赖长明忽然发话了：“马荣耀，你有几个爷爷？”
马荣耀没反应过来，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马荣耀说：“你管我有几个爷爷，十个八个，关你屁事！”赖长明不恼，笑笑的：“不关是不关。可你想想，你要是有六十一个爷爷多好啊。”
有人偷笑。马荣耀站起来了，脸憋得通红：“你……你要干啥？”
威严男生又站起来了，喊道：“好啦好啦，上自习呢，坐下，都坐下。”
赖长明本来就没起来，他还靠在后边桌子上，笑嘻嘻地看着马荣耀，说：“给咱班上一人分一个，咱一块晒啊。”
哄堂大笑。威严男生也笑了，不过他很快就收住了笑，喊道：“安静，安静，不要吵了。”
马荣耀不依，往过扑，小个子将马荣耀拦住了。赖长明站起来了，用他那洪钟般的声音一字一板地说：“期中考试你要还这么能耐，爷爷服你！”
赖长明的话全班都听见了，梦梦当然也听见了。那一刻，她真的很感激赖长明，她没想到赖长明在这关键时候能这样说话。她什么也没有说。别人有爷爷晒，她没有，她只能真刀真枪地干，以此来证明赖长明的话是对的。
下自习铃突然响了，马荣耀推开小个子男生，想要和赖长明较量。于援朝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了，手搭在马荣耀的肩上，笑呵呵地说：“小伙子，刚来，少说两句。水有多深，蹚过了才知道。”马荣耀看了于援朝一眼，没明白他的意思，他把于援朝一推，气恼地说：“去去去，有你啥事？”杨解放就在于援朝后边，挤上去，怪模怪样地说：“妈妈，我要过河。”
一片哄笑。马荣耀一看，全是丰平中学的，他咬了咬牙，说：“哼，走着瞧。”
李红，女，陕西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潮起潮落》三卷本（第一、二卷已出版）。诗歌、散文、评论散见于《诗刊》《文化月刊》《文谈》《陕西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新西部》《华文月刊》《衮雪》等报刊，以及“中国作家网”、“中宏网”、“新西部网”、“陕西文谭网”等媒体平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