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李红女士的长篇小说《潮起潮落》第二部,共计三十九万字。计划每隔一天发一章。原文部分章节字数超过一万字,现征得作者同意,拆分部分章节,并根据内容,在章节前添加小标题。感谢李红女士对《椒溪物语》的信任和支持。】
大雁上上下下找了将近一年,终于在入冬的时候在庆镇力车厂找下一份工作。力车厂是县办的,属于集体性质,厂址又在庆镇,那些城里来的知青没人爱去,王主任就把指标拨到庆镇“知青点”。“知青办”的老侯一琢磨,知道这指标就是给大雁这样的返乡知青分的。这一年,大雁把老侯头都找大了,这下总算熬到头了。老侯骑着车子亲自把指标送到赵家堡,大雁不在,又到县上找去了。老侯摇了摇头,只好把这人情留给郭大成去做。
为大雁的事蓝方辛已经请郭大成喝了好几回酒了,郭大成也给蓝方辛应承得硬棒,可指标来了,郭大成这心里又起了皱巴。不是指标瞎好的事,啥指标给城里娃,郭大成连一个绊磕也不会打。可大雁是个啥知青嘛,本来就是村里的人,跟着她妈回到村里,却啥都按知青对待。可不给又能咋,这指标城里娃看不上,村里娃沾不着,而且老侯走的时候一再强调说这指标给大雁再合适不过了。
郭大成满面春风地把招工表给蓝方辛送来了。蓝方辛心里不悦,但也只能满脸堆笑谢了又谢。郭大成就拿着那让他心疼让他无奈的指标,在蓝方辛那儿又美美喝了一顿。
大雁天黑了才回来,一进门就问老侯来过没有。蓝方辛先说没有,后来想起大雁问的是指标的事,就把郭大成送表的事说了一遍。
大雁根本没听蓝方辛说啥,拿着表在灯底下填开了。蓝方辛说:“这是个集体单位。”
“管他啥单位,出去再说。”
蓝方辛看大雁欣喜若狂,知道她已是饥不择食,心里又不免酸楚。她说:“也好,在庆镇,离家近近的。”大雁已经填完了,凑在灯下检查,没看蓝方辛,应道:“就是的。”
大雁去的虽说只是个集体单位,但也算跳出了龙门,和农民有了本质的区别。芳生的气性小了些,他原没指望大雁能工作,谁知因祸得福,大雁竟把工作找成了。这双职工的生活他可是想都没想过。
大雁看芳生高兴,心里的气也消了,遇着休假就往丰平跑。大雁现在的心情大不一样,从头到脚都放射着工人阶级的优越和自豪。出出入入一身工作服,见了芳生的同事也是昂首挺胸满面笑容,和芳生因相貌上的差距造成的自卑感,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当然,芳生是漂亮的,百里挑一,可那又怎么样?他是她的白马王子,她又找到了刚刚和芳生订婚时的幸福和满足,她看着芳生想,一定要再给芳生生一个和芳生一样好看的娃。
“芳生,咱再要个娃吧。”大雁说。
芳生啥也不说,爬到大雁身上开始动作。芳生是个咋咋呼呼的人,做起那事也是声大得要命。红军在芳生隔壁,连笑带损地说:“芳生哥,你还叫人睡不睡了?”芳生喘着粗气喊:“你不睡了就过来。”
大雁打芳生,打完了,说:“你休假的时候回屋里去。这房子墙薄得很。”芳生说:“那怕啥?我弄我老婆哩,又没弄别人。”大雁就笑,一边笑一边打芳生:“你脸厚得很。”说着就钻到芳生怀里去了。
别看芳生晚上和大雁亲热得很,白天却是一点儿不爱和大雁在一搭走。芳生人长得好,又是剧团上下来的,走起路来端直溜快,像在水上漂哩。大雁本来就木,刚出月找工作东奔西跑又受了些症,和芳生走在一起,看着不称,也赶不上趟。
“你走慢些嘛。”大雁喘着粗气喊芳生。
芳生停一下,然后又自顾自地走了,嘴里嘟囔:“你是走路哩还是学王八哩。”
大雁不悦,和芳生吵。但吵来吵去也就认了,要是没有啥要紧的事,就不
和芳生一起走。芳生有时叫大雁,大雁说:“你那是散步哩?你那是打仗哩。”芳生本来不爱跟大雁一起走,得了这话,轻松愉快地一个人走转去了。大雁想:走你走去,走到哪儿你也是我的。等我有了娃,说不定我还懒得理你呢。
开学再没过来,那一伙人心里就有点急了。开始,谁也不愿意开口问郭大成,郭大成一开始就嫌开学给他们捎东西,是他们吵着嚷着把钱塞到开学手里的。可不问也不是个事,麦收了,秋也收了,眼看着又要入冬了,还是没见开学的面。有人耐不住了,跑去找郭大成婆娘,想看看她兄弟有啥消息没有。
郭大成婆娘说:“没有。上次说到杭州出差,兴许又到哪儿出差去了。吃公家饭的,由不得自己。”那人不好意思,说:“就是就是。”郭大成婆娘说:“你那东西甭急。只要他回来,保证给你弄嘛。”那人笑了,说:“那行。要是来了,你给我言语一声。”郭大成婆娘笑道:“一个大活人,来了我不告诉你,也有人告诉你哩。放心吧,我估计也差不多了。这都快一年了,也该来了。”
这话把那人的愁云又勾上来了,可话说到这份上,也没法说了。那人咧了一下嘴,走了。
开学还是没来,整整一个冬天都没来。有人说,留个神,过年的时候肯定要来哩。去年过年没来,今年过年还能不来?他对他姐那么好,把个缝纫机说留就留下了,就算他忙得来不了,肯定也要叫婆娘、娃过来走动走动。那婆娘还没来过哩。
“那婆娘没来过,能认得路吗?”
“你说你操的都是啥心!鼻子底下不是嘴?人家外头那婆娘,跟着男人走南闯北,啥地方摸不着?”
可年过了,还是没来。开学没来,媳妇也没来。等过了十五,那一伙人坐不住了,跑到郭大成家去问。
“你那妻弟咋回事吗?都一年多了,连个面都不闪。”郭大成婆娘心里也急,说:“谁知道哩?我也正为这事急着哩。你说不来也罢,总该捎个信吧,这娃。”
“该不会出啥事了吧?”吴老鳖不无担心地说。
郭大成婆娘愣了一下,然后就啐唾沫:“呸呸呸,你这臭嘴!这正月还没出去哩,你不盼人好啊?”吴老鳖赶紧改口:“我这不也是操心着哩嘛。”
“你操心?你操心的是你的票子,你的东西。叫人捎东西,还这么咒人,你……”吴老鳖本来不想抹脸,听见郭大成婆娘这么说,干脆直截了当地说:“我就操心我的票子!一百来块钱哩,你以为容易?算了,不捎了,把钱还给我。”
郭大成婆娘看着吴老鳖,咄咄的:“你叫谁给你还钱哩?”吴老鳖也没怯弱,看着郭大成婆娘:“你呀。父债子还,弟债姐还,应当应分的。”郭大成婆娘说:“你说得轻巧。要是捎回来了呢?”吴老鳖说:“捎回来了我再给钱。”
“呸,亏你说得出口!东西还想要,钱还不想压着,世上就你灵性?行了,赶紧走,我没钱。有钱我不会用去?给你!”
吴老鳖还要辩驳,郭大成出来了,说:“吴老鳖,你就甭折腾了。那是月琴的兄弟,是气吹出来的人?迟也罢,早也罢,他总要来的嘛。”
吴老鳖一见郭大成,气就怯了几分,支支吾吾地说:“我就是急着用钱。你不知道,我儿子收麦前要结婚。东西捎不来也就算了,钱压着,我打不开转身嘛。”郭大成哼了一声:“看你这话说的。钱是你自觉自愿给的,拦都拦不住。我一拦,你们一口腔骂我。”吴老鳖气得一摆手:“行了行了,啥都甭说了。算我倒霉。”郭大成朝着吴老鳖的背影,说:“也不一定倒霉。说不定开学过两天就给你把东西送过去了。”吴老鳖气得哼了一声,头都没回地走了。
那一伙人一走,郭大成婆娘慌了,说:“你说开学是咋着哩?会不会真的是出啥事啦?”郭大成不屑地说:“能出啥事?那么大的人。”婆娘说:“我是说会不会因为给这个捎给那个捎,捎得多了,犯错误了。”郭大成从鼻子哼出一声笑:“犯错误?犯错误也是他自找的。我不叫他捎,他非捎,恨不得把满堡子人的事都给办了。张狂得就像从宫里出来的。”
“你再甭说那了。我真的有些急了,要不你去看一趟,趁现在活还没开。”
郭大成看婆娘一眼,婆娘急得要哭了,说,“那你说咋办哩嘛。”
郭大成想了一下,说:“地址哩?”
郭大成婆娘赶紧从席底下找到那张写着地址的条子。条子是开学走的时候留下的,已经烤得有些黄了,字还是那么刚劲有力。
郭大成婆娘看一眼那纸条说:“你说开学会不会有事?”郭大成漫不经心地说:“有事没事等我回来就知道了。你甭光在这儿添乱,赶紧给我烙馍去。我明天就走。”婆娘说:“要是找到了,先甭问那些东西。”郭大成不耐烦了:“这还要你教?赶紧弄你的啥去。”
郭大成婆娘急忙地往伙房去了,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想说啥,张了一下嘴,没说,出去了。
郭大成一去去了五天,郭大成婆娘咋想也想不出郭大成咋去这么长时间,急得在屋里来回转。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一会儿想,不知道找见没有;一会儿想是不是找着了开学留他姐夫住两天。但不管咋想都只能在她肚子里打转,这话给别人肯定不能提,婆婆年纪太大,儿子又太小,没人能替她扛。
第五天晚上八点多,郭大成回来了。那时候人早都蜷在屋里了,没碰见几个人。
郭大成一回来,郭大成婆娘急也没了,气也没了,接了郭大成的馍布袋就问:“咋去这么久?看见弟妹没有?”郭大成灰头土脸地往沙发上一靠:“谁都没看见。”
“谁都没看见?”郭大成婆娘惊得半天没动,两眼像钉子一样盯住郭大成,“那……咋去了这么长时间?”
郭大成摸出烟锅装烟,说:“我拿着那条子满地地问,没一个人知道那单位。”婆娘坐在另一个沙发上,说:“咋会哩?那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运城机械厂。看样子是个大厂子哩。”
郭大成把烟点上,吸了一口,说:“那单位是个假的。你那兄弟八成是个骗子。”郭大成婆娘忽地站起来了:“你胡说啥哩!开学咋能是骗子!我是他姐,亲亲的姐。他寻了十几年,寻着了就是为了骗我?”郭大成看婆娘急了,说:“我也只是猜测。那你说开学一开始来得咋那么勤,后来一下子就不见人了。”
郭大成婆娘瘫坐在沙发上,倒吸了一口气。郭大成看婆娘不说话了,数落道:“现在骗子门道大得很。你说你,说是你兄弟就是你兄弟?高兴得寻不着东南西北了。”婆娘说:“你就甭数落了。事成了这,你说咋办哩。”
郭大成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说:“那有啥咋办的。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钱是他们送来的,不是咱从他们手里抢过来递给开学的。来个善茬,就好好给人家说,谁又不是故意的。要是来个恶鬼,就甭理。看他还能把你吃了。”郭大成婆娘说:“那李场长那儿我咋办哪?”
郭大成忽地把茶碗墩到茶几上:“你说啥?李场长婆娘也捎东西啦?”郭大成婆娘低着头“嗯”了一声,眼睛偷偷地看郭大成。郭大成一拍大腿:“你咋不早说哩!”
“我嫌你知道了成天到那儿显摆去。”
“嗯!你……”
“你再甭嗯了。已然这样了,咋办哩嘛。”
郭大成重重地在沙发帮子上拍了一下,说:“取钱。”婆娘一时没反应过来,说:“取啥钱?”
“你说啥钱?”郭大成瞪着婆娘,婆娘赶紧拿出二百五十块钱。那钱是预备下叫开学给郭大成妈买棺木板的,开学没来,郭大成婆娘就一直在箱子下面压着。“就这些?”郭大成问。
郭大成婆娘点了一下头,疑惑地看着郭大成。郭大成把钱往桌子上一拍:“那你送去。”郭大成婆娘还是看着郭大成,没明白郭大成的意思。郭大成气得拍着桌子说:“你是二百五?”
郭大成婆娘猛地清醒过来,又胡乱地翻。翻了一阵,突然说:“你身上没有剩下的钱?”郭大成这才想起自己刚回来,就从身上摸出十块钱,和那些钱卷在一起,到李场长家去了。郭大成婆娘说:“不早了,明儿再去。”郭大成没言传,急急乎乎地走了。
李红,女,陕西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潮起潮落》三卷本(第一、二卷已出版)。诗歌、散文、评论散见于《诗刊》《文化月刊》《文谈》《陕西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新西部》《华文月刊》《衮雪》等报刊,以及“中国作家网”、“中宏网”、“新西部网”、“陕西文谭网”等媒体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