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是盆地。
盆地像口倒扣着的锅,四平八稳,北有秦岭,南有巴山,四季分明,植被丰富,汉江横贯其中,涓涓细流,草木茂盛,既不酷热难耐,也不会冰天雪地。
盆地安逸、小巧,被大山裹挟、遮挡,风温柔恬淡,雨稀稀疏疏,一切都是温柔细语,人也习惯安逸舒适,自得其乐。
走出盆地,去见大海,感受海风的威力。
辗转火车、汽车、轮船,在一群乱糟糟目光中不知所措,跟着人流在湛江码头等待最末一班独轮过海。
船来了,人群纷纷向前拥,我脚步踉跄,几乎被人推着向前,船上仅有几排座位被人抢占,我和父亲只能身体靠在船舱一侧站着,我的背上还有一个塞得满满的双肩包。船开动了,海风肆无忌惮刮在脸上,海水翻涌,啪啪击打着船帮,一个大浪拍来,船体跟着摇晃,我没有站稳,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父亲紧挨着我站着,他的神色憔悴,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身体不由自主向前倾斜。
我一把拽住父亲,让他靠着我。看着天色渐渐暗下来,心里未免忐忑,担心父亲身体支撑不住,万一晕船或者着凉怎么办。我们从深圳、珠海一路走来,父亲都很兴奋,遇到海鲜大快朵颐,从不忌口,估计是吃的多,海鲜寒凉,肠胃不适,轻微腹泻,又遇到过海高峰期,这样下去肯定身体吃不消。
我看看身边,靠我右侧是位皮肤黝黑的青年男子,他怀里抱着一个挎包,微眯着眼睛。
“大哥,不好意思,我父亲年龄大,身体不好,能不能麻烦你让个座,让老人家坐坐。”我一脸惶恐,有些结结巴巴的对着那个男子张口,船舱中挤满了人,风大浪大,这个座位也是人家好不容易抢到,我这时候提出这个请求,生怕对方拒绝。
男子似乎被吵醒了,扭头看着我的脸,似乎想拒绝,我的心也提到嗓子眼,生怕他摇头或者说个“不”,唯一的希望破灭。
“大哥,我知道这个时候提出这样要求让你为难,我父亲从没有坐过船,他晕船厉害,我真的好担心。”看男子犹豫不决,我的声音哽咽,模样看起来也有点楚楚可怜。
男子终于明白了,他似乎害怕我哭出声来,引来麻烦,想了想站起身,将挎包从怀里挂在肩上,示意我父亲坐下,自己重新找了一个靠近船舷位置站稳。
“谢谢,谢谢你!”我对着男子深深鞠了一躬,他张张嘴,什么也没有说。
安置父亲坐好,取下双肩包,放在脚下,也许是内心不在焦急,也许是轮船行驶趋向平缓,船体不再像刚才那般颠簸难受,游客注意力也投向夕阳西下被霞光染红的海面。滚滚燃烧的火球浸润在海水中,控诉着、挣扎着,愤怒、不安、跳跃,然后拉成一道炫目的彩带,等不及惊叹,那个火球钻入水底彻底消失。
第二次有风的日子是在穿越长江三峡游轮上。
我们乘坐的游轮,从重庆到武汉,算是一艘巨型游轮。游轮承载上千名乘客,有三层之高。最底层是发动机和船员操作间,四等舱也在船的下层,如果看风景必须登上旋梯上到舱面。
我买的三等舱,在船的第二层,与甲板平行,与普通火车卧铺很像,价格适中,船舱很像一张大通铺,十几张上下铺紧挨,晚上躺着不会晕船,白天游客们大多待在甲板上看风景。
旋转舞厅和餐厅在船的第三层,价格不菲,除了偶尔品尝一下长江河鲜,巨大多数游客吃自己带的泡面和零食。
舞厅灯光不错,那会儿流行迪斯科,跳舞免费,酒水是需要单点收费。有不少白皮肤、金发老外坐在吧台,一边喝酒一边听音乐,这边天府可乐与啤酒都比外面贵上几倍,还是有不少年轻游客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喝酒跳舞。
相比波涛汹涌的大海,长江三峡要温柔许多。我常常站在甲板上发呆,任凭风吹凉脸庞,任凭雨丝淋湿衣衫,像一座雕像般凝固在原地听风,想心思。
穷游三峡也是迫于无奈,兜里没钱,听说三峡工程马上开工,很多库区淹没,许多景区将永久沉寂在地下,我不想错过最后的机会。
来之前简单做了攻略,知道三峡由瞿塘峡、巫峡、西陵峡三段峡谷组成,是长江上最为奇秀壮丽的山水画廊。
游船经过瞿塘峡很是险峻,两岸高山对峙,崖壁陡峭,山峰一般高出江面1000-1600米,最窄处不足百米,过去常有船经过此地触角翻船,葬送性命。好在我们有惊无险,进入巫峡后水域明显宽阔许多,视野也变得开阔,一根巨石突兀于青峰云霞之中,宛若一个亭亭玉立、美丽动人少女,这就是神女峰。
我们经过神女峰刚下过一场雨。云烟绕峰,像披上薄纱,脉脉含情,妩媚动人,却又多了一份孤寂,舒婷那首《致橡树》涌上心头。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②;
也不止像险峰,
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雨后天气有些凉意,没有彩霞万丈,薄薄云层贴着人行石柱,若隐若现,多了一份伤感,幽怨,神女峰究竟是少女还是少妇,她在眺望远方那个越来越模糊情人身影,还是抱怨那份痴情付出不值而心中悔恨无人知晓。文人墨客为神女峰杜撰了无数美丽故事,就像张桂梅接受记者采访时说的:你们要是去问那些山里姑娘,山外啥样的,她们不知道,她们没有受过教育,她们以为山的外面还是山,再往外走还是山。如果有选择,神女峰会不会走出大山,去寻找自己的幸福,而不是如现在这样望穿秋水,等待一份没有未来的爱情。
一日三秋,有春风佛面、有疾风暴雨、有细雨绵绵。三天三夜,江轮缓缓的行驶在三峡中,除了鬼城、万源县稍作停留,很少放游客自己下船逛。除了短暂睡眠,我大部分时间喜欢站在甲板上眺望,跟着风的目光,看山、看水、看远方。
回到汉中,风的声音逐渐陌生,忙碌中很多时候忘记风的存在。
闷热秋老虎持续到中秋节,本想去女神广场拍一张中秋明月照,却被麻辣滚烫的酷热搞得狼狈不堪,扫兴而归。
周四,风云突变,去办事处参加会议返回途中经过天桥,天空忽然阴云密布,一股风灌进我的半裙,撑得很满,很像中世纪女人加了鱼骨的伞裙,正暗自得意,一股更猛烈劲道旋风刮来,我从桥的一头被风裹挟着刮到另一侧,差点从天桥坠落。自以为自己是大力水手,稳若泰山,却是弱鸡一枚,不堪一击。我稳稳心神,紧贴扶梯,不敢恋战,快步冲下台阶。
傍晚去江边散步,果然凉风习习,神清气爽。
听不见风的嘶吼,想必这风是盆地人独有的温柔,软软的,那些在风中摇摆的植物也多是谄媚的,光滑的、苗条的,狗尾巴草、粉红黛子、芭蕉、芦苇,颜色从粉红到土棕色、浅绿再到白色,仿佛提前彩排过,摇头晃脑,唱着同一首歌。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
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不知为何,耳边忽然传来这首熟悉的儿歌,江面没有白塔的倒影,一幢幢高楼映在水面,四周环绕的绿树栈道,为汉江湿地公园增添了一份成熟风韵。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跟随芦花摇曳生姿的方向,我禹禹独行,追寻风的故事。
阴茹,四川乐山人。
现居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