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起潮落》第二部,第四十章:你看这事弄的

文摘   小说   2024-09-19 00:00   陕西  


【编者按:李红女士的长篇小说《潮起潮落》第二部,共计三十九万字。计划每隔一天发一章。原文部分章节字数超过一万字,现征得作者同意,拆分部分章节,并根据内容,在章节前添加小标题。感谢李红女士对《椒溪物语》的信任和支持。】



《潮起潮落》第二部,第四十章:





你看这事弄的


王爱社背了个大肚子的消息比王爱社救人的事迹更加迅速地传播开来,没过两天,全校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了。这件事似乎比王爱社救人的事更具爆炸性和吸引力,那些好事又好奇的人,一下子把救人的事撇到一边去了,不管认识不认识,只要看见王爱社就指指点点,要么摇头叹气,要么哧哧地笑,大胆一点儿的还直接走过去问,嘻嘻哈哈地在王爱社身上拍打。英雄突然成了怪物,被人指来看去,说三道四。

王爱社开始没在意这些,他还沉浸在黑板报高音喇叭的隆重宣传和无处不在的夸赞敬慕里。但慢慢地,他就嗅出了馊臭的味道,他发现,所有关于他奋勇救人的壮举全被剥离了,只剩下那个大肚子和关于他和大肚子的传奇。

学校还在大力宣传王爱社的事迹,墙报上广播里频频出现王爱社的名字。那些低级趣味的言辞被老师一次比一次更严厉地批评,但无济于事,馊臭的豆腐不可能重现昔日的光泽,爬满蛆的荣誉只能叫人避之不及。

王爱社很郁闷,再也不想听关于他救人的事迹了。他总是低着头,一个人窝在没人的角落里。上课铃响了,他慌慌地走进来,一下课,就又急急地不知躲到哪儿去了。

陈老师说:“王爱社,你怎么啦!你就这么在乎别人的说法?”王爱社不吭气。陈老师又说:“好了,坚强些。无聊是没有根基的,要不了多久,就会自然消失。

王爱社点了一下头。陈老师最后说:“你是团支部书记,你要振作起来,给所有团员做出榜样。你要让大家知道怎样的人才是高尚的人。”王爱社说:“知道了。

但王爱社还是没有振作起来。他背大肚子的事传到了村里,村里人见了老王不是说就是问。老王叫这事弄得窝了一肚子火,王爱社回来了,老王劈头就骂:“你个瞎怂,你想断我的后?你说你弄啥不好,偏偏去背啥大肚子?

王爱社本来憋着一肚子的气,看他达也骂他,就抖着厚嘴唇顶他达的嘴:“你还是贫协主席,也信这迷信!你说人摆在那儿,我不背谁背?”老王理屈,就说:“可以叫结过婚的人去背嘛。

王爱社说:“人摆在那儿,不背人,先查户口,看谁结婚了没有。你是啥贫协主席!

老王气得一跺脚:“嗯!”


金花真的再没去学校,听说第二天就搬到晓天家去了。缝纫机的事谁都没提,连结不结婚,摆不摆酒席都没提。唯一跟着金花的,就是她那一大包袱鞋底子袜垫子,她捡了几双好看的给山娃留下,剩下的就都背到下石堡去了。

梦梦去看过金花一回,金花啥也没说,抱着梦梦大哭一场,然后就抹一把脸,给梦梦做饭去了。梦梦没吃,给金花留了二十块钱和一对绣着荷花鸳鸯的枕套,说:“等晓天回来就都好了。

金花伸了一下她那长脖子,眼泪唰唰地流出来了。她那脖子更细了,脸也小了一圈儿,梦梦鼻子一酸,说:“我以后再来看你。”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爱社也不念了,连试都没考就不念了。老师做过几回工作,还到他家找他达谈过,他达说他也没办法,王爱社现在跟他连话都不说,成天窝在屋里睡觉哩。饭不好好吃,工也不出,把他都愁死了。老师说:“王爱社在哪儿,我再跟他谈一下。”老王“唉”了一声说:“听说你来了,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老师叹着气说:“念书不念书是另外一回事,关键是你得理解娃。别人说是别人说,你得理解娃。”老王重重地叹了一声,没说话。


蓝方辛家跟这些事没多大关系,但蓝方辛家的悲戚同样让人透不过气。右仁一放假就回来了,扑了个空,满心的欢喜一下跌到了冰窟窿里。芳生干脆就没回来,蓝方辛叫梦梦到单位去看,梦梦说单位的人说她姐夫回去了。

回去了?蓝方辛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芳生还有一个家,那才是芳生真正的家。

这是一场灾难。但这灾难的危害远远超过了灾难本身。芳生自离开就再没回来,开始,蓝方辛劝大雁说:“没事,在气头上哩,是谁谁都受不了。叫他在他屋里过个年,给他妈把心里话倒一倒也好。

可开了年,十五都过了,还没见芳生的面。大雁有些急了,要去找,蓝方辛就一边劝一边叫梦梦到芳生单位去看。梦梦回来了,说芳生上班了。

“那你没说叫你哥回来?”为了显得亲热,蓝方辛也学农村人,叫几个娃把芳生叫哥,不叫姐夫。

“说了。”

蓝方辛走过来,急切地看着梦梦:“你哥咋说?”梦梦看大雁一眼,说:“说他忙着哩,等过些日子再说吧。”蓝方辛赶紧给大雁说:“我说嘛,刚开年,店里忙。过些日子就好了。

过了些日子,芳生还是没回来,大雁有些窝气,给蓝方辛说:“我到丰平去看看。”蓝方辛说:“你刚满月,这天太冷。要不我去。”大雁想了一下,说:“我去。你去啥哩。

蓝方辛想,也是,自己是长辈,去不合适。看着大雁已经包裹严实了,蓝方辛说:“要不叫你上来哥送一下你。”大雁想起娃的事,心抖了一下,说:“算了,队上盯得紧,甭啥事都找人家。”蓝方辛说:“那你就等一下,等下了工再去。迟早不在这一会儿。”大雁犹豫了一下,说:“算了算了,又不是啥赢人的事。说着就往外走。

蓝方辛追出来:“你光知道生气。你这到底咋去哩嘛!虚人,才满月。”蓝方辛急得都不知道咋说了。大雁看蓝方辛急了,停下来说:“梦梦不是要上学吗?我跟梦梦一起走。

“梦梦能带了你?”蓝方辛惊愣地看着大雁,大雁说:“平路上带,上坡了走,咋都到了。

蓝方辛看大雁去意已决,就喊梦梦:“梦梦,赶紧装馍,跟你姐走,早早去。梦梦听见蓝方辛声哽咽了,赶紧跑进伙房胡乱装了些馍撵大雁去了,一边走一边说:“妈,那我走了。”蓝方辛没应梦梦,坐到门墩石上去了。

大冬天的,都穿得厚,还有两个馍袋子碍在车头上。大雁刚满月,大棉袄小棉袄套了好几层,裹得就像个棉球。梦梦虽然骑车子老练,但毕竟只有十五六岁,哪能稳住这么重的行程?带是没法带的,两个人就慢慢走,走一走,歇一歇,七八里不到十里地,一下子走了大半晌。吃了早饭出门,到药店的时候,人家已经吃过中午饭了。

大雁的腿软了,浑身没一丝力气。她在镶大门的石柱上靠了一会儿,走进去,问看门的老汉:“大爷,殷芳生在不?”张大爷一看大雁包裹得那么严实,猜着就是芳生媳妇,赶紧说:“在哩,在哩,赶紧进去吧。

大雁说过谢谢,回头对梦梦说:“到了,你走吧,甭迟到了。”梦梦看着她姐,有点担心:“要不要我送你进去?

“送啥哩!都到了,有啥送的。”大雁说着,又靠在了门柱上。梦梦说:“那你赶紧进去,甭靠了。”大雁说:“我知道,你走吧。

“行,那我走了,你进去吧。”梦梦看了她姐一眼,蹬上车子走了。宣传队又在为汇演赶节目,走的时候还觉得有些早,可现在已经很迟了。

大雁取下包头的围巾,咬了一下牙,把身子从石柱上挪开。她的腿软得直打颤,她咬紧牙,一步一步往里挪。

药店的院子不大,只有一排房子,芳生的房子就在靠大门这边第三个。可大雁的腿就像长在地上了,每挪一步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好不容易挪到檐台边,却咋也上不去。她歇了一下,沿着檐台往南走,走到尽头,把住院墙爬上去。这檐台也就一尺来高,却差点要了大雁的命。她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她简直觉得气都要上不来了。但这是单位,随时会有人过来,她告诉自己,一定不能倒下,千万不能倒下。

大雁终于缓过劲了,她觉得背凉凉的。她闭了一下眼睛,借着那墙,她拢了拢头发,然后一步一挪地向芳生房间走去。

芳生的房间是第三个,大雁走了差不多有七八分钟。那一刻,要不是意志支撑着,她一定会昏倒在檐台上,也可能从檐台上滚下去。

走到了芳生门口,大雁靠住墙调整了一下情绪。气归气,但这事真的是自己对不住芳生。她一定要好好跟他说,他们还年轻,他们的路还长得很。想到这儿,大雁就鼓足了勇气,一手扒着墙,一手去挑帘子,可是她的手很快就缩回来了,帘子被一个俏艳的女子从里边挑开了。

大雁愣了一下,以为自己走错了门。她回头看了一下,是第三个门哪。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这是殷芳生的房子吗?

那女的倒也大方,上下看了大雁两眼,回过头喊:“芳生,有人找。”说完就敲着碗哼着小曲从大雁身边挤过去了。大雁赶紧靠在门框上,才没让自己倒下去。

芳生听见喊声,出来看。见是大雁,放下帘子又进去了。

大雁看了那女的一眼,那女的并没有回头看她。她顺了一下气,走进房子。

芳生坐在床边,垂着脸:“没事往这儿跑啥哩?”大雁被噎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但她忍了忍,说:“有没有吃的?我饿得很。”说着也坐到床边上。

芳生从床边挪到椅子上去了,说:“啥时候了?饭早开过了。”

大雁听了这话,就不再说话。她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站起来,把桌子上的碗筷往里挪了挪,找了个杯子,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芳生突然站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折回来从抽屉里拿了两张饭票,然后一撩帘子,走了。大雁的眼泪唰地流下来了。

芳生拿着两个馍进来了,放在炉子上,说:“单位上不方便。吃完了,我送你回去。”大雁不说话,贴着墙哭。芳生说:“好了,甭哭了。跑到这儿哭来了,不嫌丢人。

“我愿意吗?你多长时间不回家了,你啥意思吗?”大雁尽量把语气放和缓些,可是眼泪却越发汹涌。

“我回去干啥!娃都没了,我天天回去看你哭吗?”芳生也来气了,大雁哭声更加悲戚了:“你看你这话说的,谁愿意啊!谁知道会是这样!我的娃呀。

“好了好了,别哭了。我也没啥意思,就是心里烦。”芳生站起来把馍翻转了一下。

大雁见芳生这么说,也止住了哭声,走到芳生跟前,说:“咱路还长着哩,咱还得要娃。你老不回家,这咋办哩嘛。”芳生说:“坐下坐下,这是单位。”说着就把馍放到桌子上,说:“啥都没了,你随便吃点。

大雁就坐到椅子上吃馍。馍热热的,软软的,大雁的心也温软起来。她吃完了一个,又自己去拿了另一个,说:“那你一会儿送我回去。”芳生说:“那你等着。等下了班。”说完看了一下表,说,“我得上班了,你自己歇着。

“刚才那女的是谁?”大雁突然问。

芳生愣了一下,说:“哦,金玲,会计。”说完就走了。

天麻擦黑的时候,芳生带着大雁回来了。芳生的脸还是黑沉的,径直进自己房子去了,寒寒问候都没招理。

蓝方辛一看女婿回来了,高兴得忙前忙后。一会儿问吃了没,一会儿问炕热不。蓝方辛给大雁和芳生一人弄了一碗挂面两个荷包蛋,就回自己屋里去了。

吃了喝了,芳生说:“我走了。”大雁急了:“天都黑成啥了,你走啥哩。明早走不行吗?”芳生说:“这两天我值班哩,库房的药得操心。”大雁气得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说:“你知道你值班,你回来的时候就托个人嘛。你这是专门气我哩。”芳生说:“我专门气你弄啥。我自己的气还没着够哩。”说着起身往外走。

大雁不说话了,看着芳生走出去了。

芳生推了车子说:“妈,我走了。”蓝方辛听芳生要走,跑出来:“现在走啥哩?黑成这了。”大雁说:“他值班哩。”蓝方辛就不再阻拦,强装欢颜说:“你看这事弄的。抽空回来啊。

芳生没说话,下了门前的土坡,隐在浓浓的夜色中了。


李红,女,陕西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潮起潮落》三卷本(第一、二卷已出版)。诗歌、散文、评论散见于《诗刊》《文化月刊》《文谈》《陕西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新西部》《华文月刊》《衮雪》等报刊,以及“中国作家网”、“中宏网”、“新西部网”、“陕西文谭网”等媒体平台。




椒溪物语
在文字里呼吸。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