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李红女士的长篇小说《潮起潮落》第二部,共计三十九万字。计划每隔一天发一章。原文部分章节字数超过一万字,现征得作者同意,拆分部分章节,并根据内容,在章节前添加小标题。感谢李红女士对《椒溪物语》的信任和支持。】
人生百态,人钟百情。梦梦非要吭吭哧哧上什么高中,把到嘴的肥肉拿脚踢。有运没有梦梦那么拗,也不像梦梦那样想天想地想云彩,他“赤医班”念完了,一念完就到医疗站去了。他高兴得不行,他达、他妈、他一家子都高兴得不行。医疗站是啥地方,工分大还有补助,坐的凉房事情轻松人还自由,多少人想进进不去。他妈说要不是跟支书牵上亲,想进医疗站,就算拿着井绳粗一股也不一定能行。有运不想那么多,就是觉得高兴。
两年的时间,有运的个头蹿起来了,人也壮实多了,有运说:“达,送奶的事你就甭操心了,我送。”金禄想了一下,说:“也行。要是没啥要紧的病人,去那么早也没用。有财,你不想念就甭念了,帮着你大哥收奶。”有财高兴得直蹦,蹦完了,说:“那送完奶我哥到医疗站去了,我弄啥呀?”金禄说:“事多着哩。”
金禄再没用石头换过粮,太吃劲,也没多少赚头。他弄了些粮食囤在屋里,过些天想出去了就弄一点,潮些水,掺些沙子。有财灵光得很,看见金禄放粮,就赶紧给金禄递桶;看见金禄倒沙子,那锨就摆在金禄面前了。金禄笑着说:“好好弄,过两年给你问媳妇。”有财羞了:“还有我二哥哩。”
提起有来,金禄脸沉下了,说:“你二哥是个啥嘛,书也念不下个名堂,屋里活也不爱做……”有财说:“我二哥想参军哩。”金禄愣了一下,问:“你二哥说的?”有财说:“我二哥给珝祥说,我听见的。”金禄“哼”了一声,说:“参军?三年军参下来媳妇就跑了。”有财说:“解放军有补助哩。”金禄停下手,看着有财:“那几个钱能问下媳妇?”
有来回来了,金禄说:“少跟珝祥那几个粘络。”有来不言传,看有财。有财不看有来,头快挨到地上了。金禄说:“听下了没有?”有来又走了,哼了一声,没回头。
粮食出得差不多了,金禄就掮了个锄上工去了。金禄上工不为上工,就为露个脸歇歇脚顺便再瞅些门路。金禄性慢,话少,但脑子却一刻也不闲着。一伙人聚在一搭谝得天上地下,热闹得寻不着北,可等金禄把事办了,那些人才后悔得直拍脑瓜:唉,咱咋没想到哩!
后悔有啥用?你还是你,金禄还是金禄,金禄想不到的没有几个人能想到,你想到的金禄想都懒得想了。金禄是啥人?刚刚四十,脑门子就光了,一根头发都没有。咋回事?想事想得来。金禄蔫不腾腾,吃饭干活还没一般人利索,但别人吃饭就吃饭,呼噜噜一头的汗,饭吃完了事也完了。金禄吃饭不紧不慢,一顿饭吃完说不定就吃出了个啥主意。
全红过来了,看见金禄掮着锄,说:“叔,你还混工分去呀?”全红和有运是小学同学,金禄熟得很。金禄笑着说:“就兴你混,不兴我混?”全红说:“你现在是谁呀?有运那长工分顶几个人哩,还有补助,你还要这工分?”金禄笑出了声,自得和自满顺着褶子溢出来了:“我为啥不要?工分多了扎手啊?”
全红也笑了,一边笑一边说:“人说虱多了不咬,账多了不愁,工分多了扎不扎手,我还真不知道。”
“你小子!”金禄看着全红,呵呵的。笑完了,突然问:“哎,这两天没听下啥热闹?”全红看金禄一眼,笑笑的:“没。听下也不给你说。你那就不是听热闹哩,你那是寻钱哩。不给你说。”金禄眼里起了亮色,笑着说:“那你说你还真有钱眼哩?”全红走了,一边走一边笑:“不知道。反正不给你说,我留下自己慢慢琢磨去呀。”
金禄眼耷拉下了,心想:不说,那你就琢磨吧,看你能把驴粪蛋琢磨成天鹅蛋吗?
志强过来了,蔫刺刺的:“叔,你也上工啊?”志强爱和金禄贫嘴,但今儿却正经得很。金禄说:“啥事把你愁的?说个话都跟叫人掐着脖子似的。”志强和金禄厮跟着往前走:“没啥事,有啥事能把我愁的。愁要能把事愁平了,人都愁去了。”金禄笑:“我问一句,你说八句,你啥时候变得这么有文化了?”然后认真地问,“是不是你哥的病又犯了?”
“犯倒没犯,就是成天痴愣愣的,啥忙都帮不上。”
“你哥不是还上着工哩吗?”
“唉,光凭那俩工分能咋。一个工不到一毛钱,就把我哥、我、我妈的工分加到一搭能把这日子转动吗?”金禄心里沉沉的,说:“娃,甭愁。有合适机会了,叔一定把你叫上。”志强说:“我知道叔疼我,但我咋看你好长时间没动静了。也难怪,有运到医疗站挣大工分了,又拿着补贴,你也用不着那么折腾了。”金禄赶紧拦挡志强:“这娃,说你灵醒,你也不灵醒嘛。你跟你叔这么些年,你还不知道你叔吗?啥事总得踩踏准了再动静,胡踢乱扑腾那是瓜来,不是你叔。再不敢胡说了,有运的事不知多少人眼气哩,要是把那一伙人的心火煽起来,不定闹出啥事来。”志强笑了,说:“就他谁想咋,也要能把你咋得了哩。”
广乾过来了,金禄问:“支书,忙啥哩?”
金禄不叫亲家,叫支书。是广乾不让叫,说实在亲戚,不必挂在嘴上。成天亲家亲家地叫,没事都能叫出事来。
“没事,看看。”广乾看志强一眼,说:“你个半搭老汉,成天跟个没毛的娃谝啥哩,有啥谝的?”金禄笑道:“也没谝啥。这不刚碰上了,娃给我诉苦哩。”广乾把脸转到志强一边:“你个碎怂,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还有啥苦哩。”
志强跟金禄啥都能说,见了广乾却是张个嘴都不知道咋张。金禄说:“也没说啥,就是说他哥的病又犯了。他婆最近也不好,把娃愁的。”广乾看着志强,说:“那是的。我给你说,你哥那病再不看要留下后遗症的。”志强不言传,头低了。金禄说:“话是这么一说,你叫娃拿啥看哩?一天刨那一点儿工分,嘴还顾不过来。”广乾取下烟锅,盯住志强:“你大哥呢?不管?真不管?”志强突然抬起头:“甭给我提那。”
广乾愣了一下,对金禄说:“你说这志兴!唉,好好个娃,你说咋就变成这了呢。”金禄说:“谁说不是。这一大家子就扔给志强一个人,娃咋扛得起哩。”
广乾咳了一声,又吸了一口烟,说:“是这,甭再愁了,愁也解决不了问题。林场今年可能要给咱队上要人,到时候,你想……”广乾的话还没说完,志强就说:“我想去。”
金禄说:“那你走了,你哥的病犯了咋办呢?你妈你婆谁管哩?”
“这你甭管,我知道咋办。”志强高兴得跑了,跑得一颠一颠的。
金禄装了一锅烟,说:“看把娃高兴的。”广乾说:“我看是把你高兴的吧?”
金禄笑了:“你看你说的。哎,你说那一家子愁人不愁人?根子死得早,志远……”金禄脸上的笑没了,吧嗒吧嗒地吸烟。
志远的事广乾知道,村里人都知道。广乾说:“行啦行啦,我又没说你啥。我就是说你把娃往我面前一推,你充好人,叫我为难哩。”金禄笑道:“你是支书,谁为难也为难不了你。你说,啥事在你这儿不是一句话的事?”广乾抬脚要走:“行啦行啦,甭给我戴二尺五。你那二尺五重得很,我戴不起。”金禄不笑了,说:“今年真的给咱队上要人哩?”
广乾停住脚,说:“差不多吧。人家下河里已经弄好几年了,咱连一次还没捞上。”金禄说:“那老实得有关系哩。”广乾不爱,说:“哼,他有关系,我就没关系?没下茬就是了。哼,张了嘴,谁也不是吃素的。”广乾说得激动,装了烟半天摸不着火。金禄把他的烟锅递过去,说:“到时候算我一个。”
广乾使劲吸了两下,火对上了,他把烟锅还给金禄,说:“你看你不往前凑行吗?都四十的人了,你不怕把你腰闪了?”金禄往前一步,说:“好我的亲家哩,谁不知道坐下享福好?可你看看我那几个葫芦瓢,排着队给我要媳妇哩。一个一个光秃秃的跟木桩一样杵在我面前,我眼晕哩。”广乾哼了一声:“你说得玄乎,谁没养过娃?谁给娃不娶媳妇?有运媳妇都有了,那几个还小哩……”金禄说:“好我的支书哩,养娃跟养娃能一样吗?你是支书,有儿有女,咱不说拿女换媳妇的话,你那女是千金,值钱着哩,高门大户等着哩。你那儿子,媳妇一溜带串地往屋里拥,你还爱要不要哩。我啊,你知道,咱这儿的礼钱是跟着儿娃的数数往上翻哩。”广乾笑道:“有运问媳妇没花几个吧?”
金禄心里哼了一下,没多要也没少要。但脸上的笑越发堆起来了:“有运那是托你的福了。你说后面那几个谁还能碰上你这么好的……”广乾笑出了声:“你呀,你个金禄,就是过河也不忘给尻渠子夹一掬搂。”这话像是夸奖,也像是嘲讽,金禄不管,紧着问:“那你说,行不行啊?”广乾取下烟锅,在树干上磕了两下,插到腰里,说:“我说不行,由我吗?”金禄笑了,也收起烟袋,说:“走,到我屋去。有运妈今儿搭凉粉哩,咱哥俩喝两盅。”
“不去了,凉粉有啥喝头。”
“没说光是凉粉嘛。走,整俩菜,快得很。”
广乾还是不去,一边走一边说:“不去了,以后吧。我还要到井上看看去。”走了两步,又突然转身回来,说:“哎,你甭嫌我说你……”金禄不知道广乾要说啥,恭敬地看着广乾:“你说,自家人,嫌啥哩。你说。”广乾就又摸出烟锅,说:“你是个灵醒人,但你眼窝子太浅,你只捡脚底下的芝麻,你不知道前头还有香瓜还有西瓜哩。一天把有运使唤得那么扎!给娃腾些时间,叫娃把书看一看……”
“知道了,知道了。这我都知道,一忙就把这茬忘了。”
广乾看金禄急着接了他的话,不爱:“你知道啥?你说你知道,你还是不把这事往心里去。你非得把娃耽搁了不行。”广乾说着要走。金禄赶紧说:“记住了,你说的话我记住了。这下就把啥忘了,也不能把娃看书的事忘了。”广乾长舒一口气,说:“这医疗的事是个技术活,不学习咋行哩?咋提高哩?再说,你成天把娃弄得灰头土脸,娃是啥,是先生。还有,我问你,你是不是真的打算叫有运在医疗站待一辈子?”
金禄愣了一下,没解下广乾啥意思。广乾本来不想多说了,但话说到这份上,不说也止不住了,他说:“聪明成天在我耳根子底下叨叨哩,说叫有运再上个啥学校。我是等娃这两年锻炼够了,再叫娃深造一下……”
金禄真的高兴了,有运能一直在医疗站待着,他已经谢天谢地了,没想到广乾还想叫有运上学去,这一上学可就成公家人了。金禄大声地说:“知道了,记住了,从今黑起,我就叫有运看书去。”广乾“嗤”了一下,走了,走了两步,回过头说:“我还是那句话,你眼窝子太浅。只瞅脚底下,不往前看!”
这话金禄不爱,刚才听着就不爱,现在又说,哼,谁要说他金禄只瞅脚底下,那他才真的是眼窝子浅。但他还是很高兴,不管咋,叫有运上学这一步他还真没想到,他说:“你是支书嘛,我肯定没你看得远!”
李红,女,陕西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潮起潮落》三卷本(第一、二卷已出版)。诗歌、散文、评论散见于《诗刊》《文化月刊》《文谈》《陕西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新西部》《华文月刊》《衮雪》等报刊,以及“中国作家网”、“中宏网”、“新西部网”、“陕西文谭网”等媒体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