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间美术馆的展览“即兴”正在展出作品《原音》,以实物、文献和影像的方式复现了1995年冬夜的一场集体行为创作。2024年11月9日下午,中间美术馆邀请《原音》的两位参与艺术家朱发东、马六明,以及曾深入研究东村并出版《20世纪90年代北京东村行为艺术》的评论家段君,共同回溯90年代初他们所身处的创作现场、创作语境和此后他们各自的创作与研究历程。
“从《原音》谈起”活动现场
《原音》正在中间美术馆展览“即兴”中展出
《原音》· 东村 · 行为
对谈的开始,朱发东老师和马六明老师回顾了东村的故事和《原音》的创作缘起。马老师回忆道,自己从湖北初来乍到“大山庄”(东村的本名),在画家奉家丽偶然找错门的情况下,认识了张洹、王世华等其他艺术家,此后常常一起喝酒聊天。朱老师则于1994年来到北京,听说东村有一帮艺术家,就经常过来串门谈艺术。《原音》创作于1995年,1993年在马六明创作《与吉尔伯特和乔治的对话》后,东村开始成为小有名气的行为艺术阵地。1994年6月,马六明在做行为艺术时被查处,东村艺术团体就此解散,原始意义上的东村仅仅存在了一年。艺术家们继而分散在北京各地居住,但友谊和聚会仍在延续。于是在1995年初的一个冬夜,不同于往日各自创作,大家提议共同做一个作品,也就是《原音》。同年他们创作了《为无名山增高一米》。这两个作品的集体创作形式也是艺术家们在特别时期的友谊的体现。
“从《原音》谈起”活动现场,马六明老师发言
《原音》最初由宋小红提议。那夜在完成行为表演后艺术家们喝完一瓶酒,在酒瓶上签名让朱发东保管,朱发东老师将这个30年前的“物证”提供给了展览。他们选择在宋小红家附近的东便门桥下(东二环北京站旁)进行行为创作,白天此处熙来攘往,夜半时分却寂寂无人,与城市和人流保持着暧昧的距离。有趣的是,记录《原音》的照片因在夜晚拍摄,快门放慢,许多照片都呈现出一种模糊的动态感,正如马六明老师现在回看30年前的这场即兴作品的概括:“像是青春期的冲动”。
“从《原音》谈起”活动现场,朱发东老师发言
“原音”即原始之音、原初之音,艺术家们在这一“命题作文”下各自独立创作,在夜晚的东便门桥下依次进行表演,用自己的身体释放出原初的“声音”。现场除少数受邀的友人外并无其它观众在场。在行为现场,马六明在桥下撒了一泡尿,左小祖咒朝夜空大喊,宋小红为自己哺乳、哄自己入睡,朱发东头套丝袜、口塞手电筒,张洹把一团蚯蚓放到嘴里、让它们从鼻孔和眼睛中爬出,宋冬无声地念着无字书……他们以自己的身体为媒介即兴创作,是对身体和本能的重新发现。
“从《原音》谈起”活动现场,段君老师发言
段君老师在《20世纪90年代北京东村行为艺术》一书中,记录了东村这个前卫艺术圈的始末、东村与中国前卫艺术家之间的联系、以及对中国当代艺术的影响。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西边的圆明园画家村已经形成一个颇有声望的当代艺术团体,以绘画为主,其中有方力钧、岳敏君等知名画家,玩世现实主义和政治波普成为中国当代艺术的代表。后来一批艺术家聚集到房租较低的东三环外,称自己为“北京东村”,既与圆明园的“西村”相对,也与美国先锋艺术阵地“纽约东村”呼应,逐渐成为行为艺术在90年代的代表。
《20世纪90年代北京东村行为艺术》,段君著,香港四季出版社2016年出版
在《原音》诞生的1995年,行为艺术形式也孕育着新的变化。段老师谈到,80年代的中国行为艺术常常呈现出包裹、包扎的形式。而在90年代,尤其在东村,行为艺术更多出于本能和个体的困境。回顾中国当代艺术史的发展,80年代的“85美术新潮”体现了改革开放后的中国艺术如何面对西方艺术的语言。这股新潮在思想界和社会界都受到极大批判,比如1983年“清除精神污染”和1987年“反资产阶级自由化”,新潮美术是在反制的力量中持续发展的。从1989年到1991年,中国的前卫艺术都较为低落。直至1992年邓小平南巡重新确立市场经济,90年代的当代艺术开始面对我们自己的问题,即市场经济带来的生存问题和消费问题、人作为商品的异化、人作为个体的自由。朱发东的《寻人启事》系列作品,马六明的《芬-马六明》系列都是对这些问题的回应。东村的行为艺术格外表现了他们在困顿的生活之中,人的身体和精神上的困境。
身体 · 身份
接着,马六明老师和朱发东老师各自回顾了自己的行为艺术创作的开始。马六明老师最初是参与老师魏光庆的作品《自杀计划》,因而接触到行为艺术,随后自己创作了《状态系列》,在其中分别用报纸条、透明薄膜包裹裸体,以及赤裸躺在天窗上面对天空,呈现出三种状态。毕业后他忙于生计,直到在东村才由于一次偶然的灵感重拾行为艺术。彼时,恰逢在中国美术馆办个展的吉尔伯特和乔治到东村参观,马六明在没有提前告知的情况下现场创作了一件行为作品《与吉尔伯特和乔治的对话》:他赤裸上身站在桌子上,仰望着农村纸糊的天花板并伸手抚摸,随即发现一条裂缝,手指伸进去,裂缝中就流出血来,顺着手指滴到他的脸上、身上,最终他向后倾倒,张洹将他接住。这个临时策划的行为艺术被两位国外艺术家连连称赞,东村艺术家们深受鼓舞,陆续尝试行为艺术的表达方式。
马六明《与吉尔伯特和乔治的对话》行为现场,1993年
朱发东老师的行为灵感则来自他在海南岛和昆明的经历。他看到大街小巷遍布失踪人口的寻人启示,十分受触动,仅凭画作难以表达这样的冲动,想要行动的心情将他带向了行为艺术。他的《寻人启事》寻找的是他自己,本以为会被人视为“疯癫”,却意外地收获了许多共鸣,对此朱发东谈到,“最重要的就是做出来,要不然就没发生”。在《寻人启事》之后,他延续对于身份问题的思考。他披着“此人出售”的广告,在北京的标志地点游荡,又售卖自己设计的“身份证”,还创作了《朱发东的100天》,真正把自己卖出去,做了许多不同种类的劳动。
朱发东,《寻人启事》,行为,1993年
在创作《与吉尔伯特和乔治的对话》后,“芬-马六明”的形象又在一次聚会上以即兴的形式出现。马六明身着女装,化着淡妆,这一形象在接下来的十年中前往世界各地展示。在日本的国际行为艺术节,他在不同的光线环境下划亮火柴在身前移动,照亮身体的各个部分。此次展览中《完美的一天》是他在泰国和伊斯坦布尔做的表演,起源于他在伦敦影院看的电影《猜火车》,那种生存状态与他对90年代初的北京漂泊记忆产生了共鸣。在2004年,马六明在长城拍摄最后一张“芬-马六明”的形象,他的行为艺术也停了下来。
马六明作品《芬-马六明系列一》、《完美的一天》及《完美的一天系列二》正在中间美术馆“即兴”展览现场展出
段君老师补充道,90年代市场经济以来,自由主义的思想在行为艺术中的体现就是人有支配自己身体的权利,甚至常常以暴力化、色情化的方式表现出身体的本能困境。“芬-马六明”和《此人出售》都体现出支配自己身体的特征。将朱发东的《寻人启事》、《此人出售》定位于历史中,就是对1988年海南建立经济特区、90年代下海潮的一个回应:许多南下闯荡的人,把自己“卖”了出去,就这样杳无音信、不知死活。这是对中国市场经济和消费主义历史的注脚。
“从《原音》谈起”活动现场
新世纪 · 再论“即兴”
“从《原音》谈起”活动现场
马六明老师和朱发东老师还分享了他们在零零年后的画作与其他作品。2004年“芬-马六明”不再出演,一个原因是马六明老师儿子的出生。此后他以婴儿和变形为主题创作了多幅画作。与此同时,他开始注重绘画的形式层面,尝试线绷画布、漏画法、露画法等实验性方式,近年的实践集中于水、墨、纸等材料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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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六明部分绘画作品,自左至右依次:
No.4,2008年,布面油画,140x100cm
No.1,2012年,布面油画, 200x150cm
No.1,2016年,布面油画,140x100cm
No.1,2017-2018年, 水、墨、纸等材料,75x75cm
朱发东老师的创作则延续了他自90年代以来对于人的身份问题以及商品经济的批判性思考,并尝试各种媒介的运用。如作品《寻人启事-签证》(2007)、《此人出卖》(2017)便是90年代作品的延续;羊皮纸绘画《劳力士》(2001)、行为摄影《代言人》(2008-2009)等作品则多角度呈现对于全球化及资本主义的观察。绘画《十大新闻人物》(2006)及行为作品《让朱发东同志先走!》(2006)在讨论人的社会身份问题的同时,也延续了朱老师创作中的幽默和戏谑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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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发东部分作品,自左至右依次为《寻人启事-签证》(2007)、《此人出卖》(2017)、《十大新闻人物》(2006)、《让朱发东同志先走!》(2006)
谈及近年的行为艺术,三位老师共有的感受是,新生的行为艺术家们有着一种“智慧”,即有更多种的方法从事行为艺术,而不像他们早期都是拼体力、耐力。比如在本次“即兴”展中,艺术家白双全与张之慧的作品便尤为吸引马六明老师与朱发东老师的注意。段君老师补充道,放眼西方的行为艺术,早期同样强调身体体验,比如伊夫·克莱因(Yves Klein)从楼上跳下,因为不亲身摔到地上就无法体验身体是什么感觉。在中国的90年代就是这样一个重要的时刻,因为这批艺术家已经将行为艺术强调身体、现场的特征充分挖掘展示,奠定了基础,所以今天的行为艺术家才会“被迫”地转向,向更加细微、智性的方向发展。例如在艺术家刘窗的作品中,两辆车在北京环路上以合规的最低限速并排行驶;又如厉槟源每逢过年回家就在家里的桥上蹦几天,直至某一年将桥蹦塌……另外,年轻一代的行为艺术家们还会强调艺术和生活的完全融入,比如艺术家李燎在富士康打工以及跑外卖的行为作品。这种强调艺术与生活之间无差别化的态度,其实在二位老师90年代的创作中便已奠定基础,如马六明老师的行为作品《芬-马六明的午餐系列二》(1994)便是在东村自己生活的院子里,将食物和首饰放到一起烹煮。此外,段君老师还尤为强调了行为艺术的现场性能量。对于行为作品现场的观众来说,其带来的心理和感受的震动往往是难以复加的。比如艺术家何云昌的作品《天山外》(2002),他用自己的身体抵挡了来自水泥巨块另一侧爆炸的巨大能量,可以想见在现场的感受会更为强烈。
“从《原音》谈起”活动现场,观众提问
在问答环节中,三位老师与观众就行为艺术作品的呈现媒介对现场性的影响、行为艺术的版权问题、行为和绘画的关系展开了深入的交流。回到展览的主题,为什么现在要强调即兴和偶发?段老师总结道,因为行为艺术一直没有出现巨大的范式改变。艺术作品对于社会问题的关注是一方面,而在艺术创作方法、意识、语言上的创造在当下甚至更为重要。从另一个角度看,即兴当中也可能存在着“阴谋”,比如本次“即兴”展前言中便提到,德里达在做即兴的同时也在怀疑即兴的纯粹性。一些互动新媒体让观众参与“偶发”的影响,然而总体程序都是设定好的,这正如齐泽克对即兴的反驳:苏格拉底身边的人往往会说“是的,没错”。因此,即兴并不是一种终极的方法,而更多是一种思考方式和工作方式。在强调智性方法的当下,回看《原音》中即兴的创作冲动,或许能为我们带来一种唤醒的启迪。
“从《原音》谈起”活动现场,嘉宾及工作人员合影
文字:张乐之
编辑、排版:曹立瑶
摄影:房永法
正在展出 What's 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