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览聚焦|伪造铭文

文摘   2024-07-01 18:50   北京  

中间美术馆1、2层正在展出展览“当怪物说话时”。本期展览聚焦将从其中的4件作品切入,探索基于虚构的真实:乔纳斯·本迪克森的《韦莱斯之书》(Book of Veles)、朱利安·夏利耶和朱利叶斯·冯·裨斯麦合作的《在现实世界中,事情并没有那么完美》(In Real World It Doesn’t Happen That Perfectly)、阮纯诗的《风景系列#1》(Landscape#1)、埃德·阿特金斯的《这就是真相》(Voilà la Vérité)。这些作品以新闻作为实践方法,或是戏仿地参与,或是调查记忆,调动感官,探索了深度伪造、数位操控、感知脆弱、虚构和真实等问题,既是对历史的回应也是关于未来的考古学。后真相时代的情感转向使得当下的紧迫任务从区别、归档,移至重新找回曾在技术更迭中被忽视的情感力量和信念价值,也恰恰是这两样东西在当今操控着假新闻的传播。



我无可奉告

我是如何知晓的——可我确知自身已越过

那道边界。我所热爱的一切俱已灰飞烟灭,

却没有一条主动脉表示遗憾。

一个橡皮太阳剧烈摆动下沉;

血黑色的虚无开始编织

一个网络,细胞之间相连

再相连,与那主干再相连。

于是在那黑暗衬托下,

显现一座喷泉向上高喷的白水柱。



——《微暗的火》长诗第三章



诗人对于濒死体验时看到的白色喷泉耿耿于怀,后来他在报纸上读到,有一位老妇人也曾看到一座白色喷泉。诗人开始相信他瞥见的这一抹白色就是死后世界的光,因为有人和他分享同样的经历。于是诗人驱车拜访老妇人,老妇人却告诉他,那只是报纸的一个印刷错误,她看到不是白色喷泉(white fountain),而应该是白色山峦(white mountain)。[1]新闻误差带来的后果就是现实被转译为某种视觉残留的记忆,留给时间一座向上高喷的白水柱。





伪造铭文

文/李御瑄



2016年,牛津词典的年度关键词是“后真相”。在同年的美国大选和英国做出退出欧盟的的决议之后,政治评论界掀起使用该词的热潮。这个词指向一个公共话语被假新闻占领的世界,在这个世界,比内容本身更重要的还有内容的流通,假新闻作为集合和中介及其诱发的信仰危机和情感失调。后真相摆脱了技术石器时代对与真相的留恋,非二元的虚构和事实制造了一种眩晕,让揭秘后真相的真相这一举动成为徒劳,与此同时虚构作为一种利益手段取代了以实证为基础的资源分配体系,发明出新的基于欺骗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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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纳斯·本迪克森,韦莱斯之书

摄影,AI 文本,社交媒体截图,3D 人物建模动图,2021 年,尺寸可变

Jonas Bendiksen, The Book of Veles

Photography, AI-generated text, screenshots of social media, 3D character modeling GIFs, 2021, Dimension virable


2021年,玛格南摄影师乔纳斯·本迪克森(Jonas Bendiksen)在法国佩皮尼昂国际新闻摄影节(Visa pour l’image)上呈现他的摄影集《韦莱斯之书》(Book of Veles),这是一本关于韦莱斯假新闻产业的纪实报道。它呈现了一个颓废、衰败的小镇,金钱裹挟着人们的信仰,2016年美国大选期间,许多年轻人在此建立虚假网站,有组织地传播,利用社交平台内部的弱点,将这些信息精准传递给目标受众,在大洋彼岸影响着选票结果。这本书在业内大受追捧,2020年,它获得了荷赛新闻奖,这是一项专门为新闻摄影开设的比赛。然而这样一本“纪实摄影集”,它完全是假的,颗粒感和报告文学的背面是人工智能算法,充斥着ChatGPT2生成的文章、采访、新闻标题和斯拉夫手抄本,还有一些森林中的面包屑——熊的出没。本迪克森在韦莱斯拍摄空镜之后插入3D模型生成这些“照片”。本迪克森将生成的图像系列和一个全分辨率的PDF文件寄给了组委会,组委会却压根没有质疑过这些文件的真实性。他在社交平台上发布自己获奖的消息,评论区一片好评。即便本迪克森后来建立了两个社交账号彼此互喷,都没有人站出来确定它的虚构。


《韦莱斯之书》见证了新技术导致的知识权威的失落,也让我们重新思考纪实摄影在当下如何处理真实。一方面,它展示了纪实摄影玩弄信仰的可能性。书中有一句AI生成的采访叫做“我们的信仰并不定义我们。”[2]新闻的概念源于古代讲故事的方式,从上口述民谣到推特评论,从宗教圣像画到计算机图形,记者可以对应到神话原型中的“信使”,在世俗生活中扮演着真相同盟的角色,信使与记者之间的潜意识中的神话绑定曾经维护了我们的对于传统新闻报道的信念。作为一名纪实摄影师,本迪克森在某种程度上有着再现客观现实的特权,他的创作颠覆了特权,也冒着失信的舆论风险。另一方面,这件作品也探索了感知的脆弱,它表明“眼见为实”的谚语已经过时,视觉本身也可以是虚构的。尽管《韦莱斯之书》从技术上来讲并不直属于深度伪造的范畴,不过它在效果上遵循了这项技术的学习模式。篡改图像的技术远超过组委会辨别真伪的能力,也就是说模拟的技术领先于鉴别的技术,而深度伪造正是基于两个人工智能作为伪造者和侦探,通过创建和侦测两种语言之间的协同工作来进步的(GAN)。展览入口处的铝材结构突触般连接着韦莱斯小镇的碎片,建造起一座信息迷宫。从再现到再现实,内叙事的伪造与假新闻的现实不谋而合,制造出一个当代的韦莱斯神。本迪克森认为,这些AI生成的图像像弗兰肯斯坦一样反噬着人们的视觉经验。数字成像和合成图片让摄影与生俱来的操控性浮出水面,强调它一开始就不代表“真实”,它放弃了真实的修辞,尽管这曾是摄影在视觉文化中成功的一个重要手段。本迪克森称这场实验为“视觉的图灵测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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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利安·夏利耶,朱利叶斯·冯·裨斯麦,在现实世界中,事情并没有那么完美

多频彩色有声影像装置(两频彩色有声循环影像与现场新闻频道) ,2019 年 , 17’32”

Julian Charrière, Julius von Bismarck, In Real World It Doesn' t Happen That Perfectly

Multi-screen video installation (color, sound), two-channel video loop and one live news channel, 2019, 17' 32"


另一件作品也遵循着相似的方法。2018年,朱利安·夏利耶(Julian Charrière)和朱利叶斯·冯·裨斯麦(Julius von Bismarck)连同施工队花费三个月的时间,把数吨当地的木材、粘土和建材搬到岩壁,搭建出这个仿古的拱形雕塑,拍照记录——也就是《恐怕我要请你离开》(I’m Afraid I Must Ask You to Leave)这件作品,随即用当地采矿业常用的炸药,把这个“古迹”炸毁。从建构到销毁,仿真的既是自然地质也是物理劳动,愚公移山式的劳动又在互联网中被虚构的叙事磨平。艺术家将炸毁拱门的视频上传至开源网站,视频在LiveLeak平台爆火。作为一个民间新闻平台,LiveLeak曾多次参与恐袭报道。和其他从LiveLeak汇编并流入主流媒体的视频类似,它们总是通过弱化视觉效果来增强现场体验,也逃避了某种技术检验。炸毁拱门的视频分辨率非常低,看起来像一个游击队队员在匆忙中掏出手机拍摄的目击证明,视频总是处于虚焦的状态,爆炸声之后是一片狼藉。



朱利安·夏利耶,朱利叶斯·冯·裨斯麦,恐怕我要请你离开

三频影像装置,彩色视频,3.1声道,2018

Julian Charrière, Julius von Bismarck, I Am Afraid, I Must Ask You to Leave

Three-channel video installation, colour video, 3.1 sound, 2018


工人搭建假纪念碑

资料来源:朱利安·夏利耶和朱利叶斯·冯·裨斯麦,Alesander Levy画廊,DITTRICH&SCHLECHTRIEM, Sies&Höke/VG Build-Kunst,波恩,2019


2019年,这段视频被世重新灌录了成假新闻影像,记录了视频在主流媒体中被报道的情况,也就是展出的《在现实世界中,事情并没有那么完美》(In Real World It Doesn’t Happen That Perfectly)。它由两个自制的假新闻视频和一个CGTN实时电视直播构成,复调式地演奏出真假新闻、官方媒体与小道消息、新闻作为新闻和新闻作为艺术实践手段之间的制衡。画面交替播放着爆炸视频、犹他州政府对于“美国国家公园拱门古迹炸毁事件”的报道,以及油管和推特评论页面,展厅被唐突的爆破声和新闻白噪音塞满,在它的声场里要大声说话才听得到彼此的声音,我们的话语几乎湮没在怪物的声响中。网友们分分指责恐怖袭击毁灭了当地的文明,积累的自然景观毁于一旦,官方政府指责他们毁坏自然文明,殊不知从一开始的自然遗迹就是伪造的。这件作品展示了深度伪造的另一个面向,即伪造数据和素材本身,所以假设从一开始就是无意义的。


翁贝托·艾柯(Umberto Eco)在一次采访中指出,文化也是过滤信息的能力。作为以无序、未经过滤和无组织的方式提供的内容的整体,互联网允许每个人建立自己的百科全书,将其理解为文化过滤、保存和消除信息的系统。百科全书的作用正是确定什么应该保留,什么应该丢弃,以便任何比较都可以在共同语言的基础上进行。即使我们期盼一个共享百科全是的新想法,这样的七十亿本百科全书互不相同,它们之间的交流也是非常困难的。[3]互联网建造巴别塔的失败,造假的选票,猖獗的气候变化,疫情和反疫苗热和对硅基生命的崇尚,新闻报道看似连结我们,实际上加速了我们的认知偏差,和神经系统的官能失调,让我们越来越囿于自身的生存界面,因为在假新闻贸易中,新闻的产地不复存在,网页窗口就是进出口的资质。我们可以发现新闻作为实践方法的一种路径,它利用维希留所言赛博世界“即时性”和“无处不在”的特点,把虚构作为一种分配手段,从而运行一种网络平台的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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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纯诗,风景系列 #1

单频彩色有声录像,2013 年,4’55”

Nguyễn Trinh Thi, Landscape Series #1

Single-channel video (color, sound), 2013, 4' 55''


新闻学背景也影响了阮纯诗的实践,记者时期的她着迷于主观新闻。她的工作经常从收集各地影像开始,包括电影录像、新闻片段、教育片等,然后再将收集来的素材剪辑成新的蒙太奇,将镜头从前景移至背景,关注图像在画框之外的触角,重新装配成为一种基于人类学和感官民族志的新小说电影。阮纯诗在风景系列中讨论了越南革新(Đổi Mới)时期的遗留殖民历史,以及国家审查对集体记忆和环境问题的抹杀。其中的生态实践不仅涉及图像和声音的回收利用,还展示了艺术家的动态图像如何引导和集中我们的注意力。[4]战时越南出现大量国家赞助的战争影片,其中的风景通常作为壮举的丰碑。大众媒体在大众的目光中失焦,所有的片段都在政治掌控中。自1975年战争结束,尤其是1986年进入革新时期以来,自然界的概念脱离政治立场。


风景系列中反复出现陆地、河流、海洋,阮纯诗认为这些风景是“历史的沉默见证”。也让我们想起《末日松茸》所言“关注的艺术”,风景本身也是一个感知体。在她关于历史的作品中,真相的陈述退居其次,我们看到的是事情和事情的连结。在《风景系列#1》(Landscape#1)(2013)中,阮纯诗将越南新闻报道的数字图像制成70张35毫米的柯达幻灯片。图像中的人们用手指向事发地点,这是当地新闻报道的传统,用作证据,为了表明记者已经见证了该事件,其中许多事件与这个农业国家的土地征用和误用有关,其中一张照片中,一个人指向一个巨大的坑,政府原本打算在此建立第一个核电站。但是它没有提供更多的细节和线索,我们也无法揣测被采访者被拍摄片刻的想法与情绪,直到手指受伤,记忆缺席。阮纯诗用“类比”(analogization)来描述她的工作,类型的统一看似建构了某种可靠的有说服力的线索,实际上重复的姿势没有任何推理价值,也令记忆难以捉摸。这些图像在展览中被凝合在一个五分钟的影像里,同质的手势反复着,空洞的同类项被展开,幻灯片的声响切分着时间,长达五分钟的无信息叙事消耗着图像的真实。新闻中的类型学图像看似集合了某种文化的共性,事实却是完全相反,影片中的每一个姿势的重叠都刻下一道虚构的铭文,它提醒着我们,共享同一个现实的世界早已经在记忆中烟消云散,经验被编码成某种外置的素材,给图像掌握者提供养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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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德·阿特金斯,这就是真相

单频彩色有声录像,2022 年, 3’49”

Ed Atkins, Voilà la Vérité (This is the Truth)

Single-channel video (color, sound), 2022, 3' 49"


埃德·阿特金斯(Ed Atkins)的作品《这就是真相》(Voilà la Vérité)(2022)在CGI和AI的辅助下,对1928年的法国印象派电影《迈尼蒙坦特》(Ménilmontant)进行数字化、着色、重新渲染,并编录环境音。女孩的特写面孔停留在在大尺度的屏幕上,她神色忧虑,陷入某种创伤的解离状态。“创伤是与真实失之交臂”。一位老人走来分享他的午餐,全片唯一清晰可辨的文字来自食品包装上的广告,也就是作品的题目“这就是真相”。阿特金斯在2018题为“无损”(Losslessness)的讲座中提出,无损作为一种数据压缩算法可以完美复刻原始数据,无损是对损失的猜测,它试图让我们忽略技术的内在报废和不可避免的失败。[5]故障和失灵内在于每一个技术产品当中,基于技术报废的命运,阿特金斯的影像刻意强调CGI技术的局限性和叙事断裂,将技术事故放置在前景,让观众和角色出戏(corpsing)。这些被他称之为“代理人”、“尸体”的角色仿佛《一千零一夜》的谢赫拉莎德一样,借助虚构延缓即将到来的死亡。立体环绕的拟音——咀嚼、叹息、啜泣,包裹着人们的感官,修复技术让物的鬼魂萦绕在未来某处。《这就是真相》也暴露出技术在情感上的局限性。在情感被技术剥夺的当下,真实的情感在感官过载中被耗费掉,技术复原了人物色彩和环境视听,却难以弥补被损伤的情绪,反而让女孩重返创伤,失落和抑郁被转存在媒介之中,伴随图像的复原而复现。哈尔·福斯特在《特写:你的损失》一文中指出,阿特金斯的作品把技术复制“保真”标准推向一个极端,从而使真实服务于富有揭示性的物质主义而不是技术的魔法。他借助一种被他称之为“勃鲁盖尔式”的“荒凉的矫式”,让技术重新为“爱的工作”服务,[6]把生命的原始概念从技术中解救出来,回归某种巴塔耶笔下的动物本能和情感本能。如果说后真相时代的操纵是基于情动的操纵,阿特金斯则试图从媒介技术中重新夺回情动的生命。


戈雅《1808年5月3日的枪杀》,Goya - El 3 de mayo en Madrid


1814年,戈雅画《1808年5月3日的枪击》描绘西班牙人起义和拿破仑军队行刑的场面,这张硝烟弥漫的战地报道宣告着新闻作为艺术实践的革命冲动。1815年,印尼松巴哇岛的坦博拉火山发生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爆发,火山灰、浮石和气溶胶弥散全球。大约60兆吨的硫进入大气,阻碍了阳光到达地球表面。在1200公里外的殖民地首府巴达维亚(今雅加达),士兵们听到轰响,以为战争来袭,遂加紧防守。1816年是地球历史中的无夏之年,反常的霜冻、雷暴让北半球陷入严寒。1818年,玛丽·雪莱写作《弗兰肯斯坦》。这本哥特式科幻小说的副标题叫做《现代普罗米修斯的故事》。正如斯蒂格勒的比喻,由于爱比米修斯的过失,为了赋予人类性能,普罗米修斯只能去山上盗火,才将技术和火种带给了人类。故障和失灵寄存于每一个技术的产物当中,技术的误差诱发事实的误差,不可预测的气候和初始设定的误差暗示着虚构的生存本能。如今,互联网上最常见的修复和和深度伪造类型是换脸色情视频,明星复原,和政客的宣传视频,因为他们的数据更容易被获取,也传达一个讯息,那就是这些形象是可以被替代的,自身形象的代理权已经变得自动、匿名,证据来源很可能只是假设的情景。这些伪造的形象为我们提供了新的知识来源,帮助我们重塑了对现实的信念和表意方式。大数据语言模型——词缀、象形文字——文本的义肢,语言在潜意识里就暗示着人类对于肢解、缝合、变形的迷恋,激励着我们内心的怪物。




参考文献:


[1][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微暗的火》梅绍武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

[2]Jonas Bendiksen, Book of Veles, Gost Book, 2021

[3]Umberto Eco, "La cultura è anche capacità di filtrare le informazioni", Athenet. La rivista dell’Università di Pisa, 2004. https://www.unipi.it/index.php/news/item/7334-la-cultura-e-anche-capacita-di-filtrare-le-informazioni

[4]Philippa Lovatt, “Foraging in the Ruins: Nguyen Trinh Thi’s mycological moving image practice”, Screen, Volume 62, Issue 4, Winter 2021. 阮纯诗的风景系列包括《风景系列#1》(2013年)、《来自宾童龙的信》(2015年)、《第五电影》(2018年)、《如何改善世界》(2020年) 

[5]Ed Atkins Talk at the 2018 Verbier Art Summit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L1g_-B6TIO0

[6]哈尔·福斯特,“特写:你的损失”,《艺术论坛》,2021年10月 https://www.artforum.com.cn/print/202107/13577





文字:李御瑄

排版:李御瑄、屈莹

摄影:房永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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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间美术馆是位于北京海淀区的非营利当代艺术机构,专注于支持非商业性的艺术生产和思考,注重开展活跃的策展实验,推动中国当代艺术领域对于策展工作的认识和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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