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 中国当代艺术的历史进行再叙述和激进想象——策展人苏伟在Click Ten Gallery揭开了其研究的一角。由他策划的群展《不信则无》以经济与资本流动的视角切入,回望本世纪之初那个经济上过于乐观的时代。彼时,资本大量涌向艺术,既刺激着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也使艺术经济深度参与到难以预测的全球资本流动中。展览见微知著,时间线上向前溯及至自由主义经济的源头,也基于当下的具体情势清晰地指认出艺术实践所在的方位与面临的困局。 “不信则无”展览现场,Click Ten Gallery,北京,2024 资本在位移 洪浩和颜磊的画作《金牛风雪》于展览开篇处就将我们带入2008年次贷危机的历史现场。一幅世间百态之景象徐徐展开。这是一个充满矛盾和冲突的嵌合场景,美国街头里的一些元素被替换成中国企业巨头的品牌形象。汽油价格十分显眼,而画面另一侧的看板上则罗列着艺术家权力(power)的排行榜。全球最重要的两个经济实体在风雪交加中进行着竞争。背景里拼贴着危机元年的诸多事件,前景是两位艺术家的自画像,他们戴着象征华尔街的铜牛帽,身着西服握着加油枪,犹如孤勇的战士。 洪浩、颜磊,《金牛风雪》,布面油画,300 x 660cm,2009年,图片由北京公社提供 在展览的另一处,阎实的《硬币武士》由他在商业艺术机构门口捡回来的小石块垒成。钢丝串起石块,两端各坠着一袋硬币。金钱受重力牵引令“武士”沉默地伫立着。类似的沉默者形象可视为艺术家的自喻,他审慎地与喧嚣世界保持着距离。 阎实,《硬币武士》,石头、银币、钢丝等综合材料,尺寸可变,2009年 UNMASK选择的创作路径看似是沉浸:古典雕塑被正负形所瓦解,材料具有轻盈的外观,形象的诱惑里透着一丝忧郁。但其刻意保持的未完成状态却在提示我们观看到的物件只是流水线上生产力的剩余。资本不断寻觅着可以使其膨胀的地方,陈劭雄的《集体记忆》标记出一些这样的地点。其创作流程是,先将地点的照片处理成大小不一的像素点,再让个体参与进来,用指纹印下每一个像素。个体印迹汇聚成城市的地标景观。在展览的语境下,维港时空的“集体记忆”不单是属于公众的,它隶属于真正的生产者——资本。建设及维护基础设施等固定资产必将吸收大量资本,城市化乃是吸纳资本盈余的方式。在此,生产力冻结成固定的空间形式,同时空间的营造也位移了资本系统的危机。维港的繁荣是积极不干预政策下经济自由的硕果,它是全球化的标志。这个所谓的全球化压缩了时空,它允许资本投资在地球上任何一个角落间瞬时地移动。
“不信则无”展览现场,Click Ten Gallery,北京,2024 异化的自由 艺术家对经济议题的反馈必然不限于传统经济学的范畴之内,倪海峰循序渐进地展开着政治经济学批判。阅读《资本论》是他青年记忆的一部分,这部巨著也伴随那一代人从革命跨越到全球化的时代,蒙上一层历史的灰尘。书本摊开的那一部分内容进行着对货币的分析。这是至关重要的,因此被置于对资本流通的研究之前。此处,一种一般性的、高度抽象的货币理论被提出。货币作为价值的普遍形式,改变甚至颠覆着它所触及的一切。货币亦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商品化,人际联系沦为纯粹的使用价值,这种转变是赤裸裸的降级。 “不信则无”展览现场,Click Ten Gallery,北京,2024 然而,异化不仅发生在人与人之间,一切物都走上了商品化的道路,其中也包括艺术对自身的异化。倪海峰将艺术品的商品类别编码“写作”于画面之上,此编码象征着艺术进入流通领域的身份。符号获得了物质载体,构成纹章学意义上的“层套密藏”(法语Mise en abyme)。作品内包含着其自身的副本,无限重复的指涉启动了符码的游戏。语言原本的功能遭到解构,它仅生产出反向指称自己的意义。 “不信则无”展览现场,Click Ten Gallery,北京,2024 贯穿整个展览空间的作品是倪海峰的《逍遥曲径》,那些或悬吊或折叠的旗帜延展出病态且癫狂的历史空间。“逍遥曲径”围绕着自由放任(法语laissez-faire)概念展开,按特定年份在旗帜上呈现话语史料。自由放任的经济思想鼓励商人在没有任何干涉下自由地进行贸易。然而,由于对自由概念的悖论式理解、积极自由与消极自由的分歧,自由放任政策在历史的脉络内不断地沉浮,制造出诸多经济事件。 倪海峰,《逍遥曲径》,367面旗帜、旗杆、装置,尺寸可变,2021-2024年 “愚妄的镜像”取自1720年首次出版的同名荷兰书籍《Het Groote Tafereel der Dwaasheid》。该书创设出一种批判的视野,它反思追逐资本的浪潮。亦是自那时起,人类习惯于将贪婪隐藏在自由市场的背后,用经济学观念掩盖道德责任,狂热地进行着投机行为。横跨四个世纪,愚妄的时刻反复出现,不减反增。旗帜映射着幻像,谬误缠绕在其中。印在其上的文本不意在言说,反倒将我们的注意力引向那些被省略的部分。由此,叙事上的“反物质”充盈于现场。 “不信则无”展览开幕现场,Click Ten Gallery,北京,2024 创造性破坏 若将展览的空间叙事喻作迷宫,那么其临时出口是此刻我们正经历的形势:非理性的繁荣退去了。所有人无暇对曾经的高速增长表示哀悼,展览也无意表达酸腐文人式的“欲言又止”,反而是驾轻就熟地“点到为止”。那些展出的新作挖掘当下现实内的紧迫性,令一种非经济的逻辑运行起来。刘展以刚刚完成的《爱情》讽刺着“相爱相杀”的垄断资本。共享单车平台极力拓宽各自的市场势力范围,而作为单独的个体,刘展用模拟及混淆的手法与企业进行不对等的博弈。每个平台最具辨识度的色彩被他打乱,他“基因重组”地订制出“杂交”单车。车辆上原本服务于运营的平台二维码替换成了艺术家个人微信二维码。用户与平台的剥削关系巧妙地变为网络好友之间的人际往来。民众联合起来向垄断发出挑衅。 刘展,《爱情》,行为、录像、文本,2024年刘展,《爱情》,现场影像,时长4分08秒 同样使用了“车”这个元素,阎实驾驶着他的摩托车在北京的路边迂回着前进,路边石块上刻着符合宣传口径的词语。文字被拓印至白布之上,拓印的材料是废弃机油及树叶。焦灼的现实似乎缺席了,然而作品题目提示我们作品仍保留了与现实的必要关联。紧随在“不要为明天担忧”之后的语句是:“明天有明天的忧虑”(玛6:34)。这句原本的宽慰之言告诫人们应在淡然中等待,而如今听来却透露着隐忧。 阎实,《不要为明天担忧》,视频、装置,尺寸可变,2024年阎实,《不要为明天担忧》,作品细节 本次展览主题源自陈劭雄2009年创作的特定场域作品《信则有》。他从国际金融机构的广告词里截取语料,将它们转换为空间里的无法复刻的光影。这些语句平时出现在都市的核心地段,应许着美好的未来,从而激起投资的欲望。此刻,仍有人在乐观地观望和等待,但那些过往的应许多数已然变为诅咒。《资本论》未完成的金融现象分析在后世得到了充分的拓展。金融资本流通依赖于信用体系,此体系被人为地赋予了类似信仰体系的架构。它不再被当作工具或制度,而被神化。此种无历史、去语境的“信仰”不仅缺乏根基,还宣扬着虚假的绝对自由意识。艺术家的使命与经济学家的任务不同,前者尤其善于“不信”。 陈劭雄,《信则有》,数字微喷,31 x 47cm(单张),2009年 展览主题对应的英文翻译为“Seeing Is Believing Is Deceiving”,直译作“眼见为实乃是欺骗”。艺术实践者质疑那些“眼见为实”的东西,即那些对经济系统、经济指标的盲目信从。策展人苏伟在前言的末尾提及经济学家约瑟夫·A·熊彼特(Joseph Alois Schumpeter)的“创造性破坏”(德语Schöfferische Zerstörung)。该术语定义着资本主义固有的危机趋势,它所释放的创造性破坏力量终将导致其作为一个制度崩溃并消亡。 “不信则无”展览现场,Click Ten Gallery,北京,2024 借用此概念我们可以说,艺术正是一种创造性的破坏,它撕碎了经济系统对自身复原力的承诺,摧毁拜金主义的伪信,对绑架艺术表达的资本实施着更具穿透力的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