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易纹的油画、水彩,以及他为了绘画制作的模型中,时间总是多向流动的。时间是静止的,因为他笔下的物体被植入虚幻的场景,纷乱的错位抽离了现实。时间向过去延伸,因为他常常描绘人造物(它们有物质的历史),或者比人类还古老的东西。时间投射到未来,因为这些物体暗示着未来的用途。在物质主义层面上,画中的时间也被压缩了,因为艺术家花了很多时间去绘制它们。最终,对于观众而言,时间还具有延展的潜能。观看的过程本身就是一次延展,而当我们面对这些忧郁的“光景”时,可能也会不禁开始问自己:"我们对这个世界做了什么?”
那些宏伟的雄姿本应指引我们走向光明的未来,却随着时间的静止停滞不前。我们迷茫的双眼直视这些凝固的物质,与愿景相随的美好情绪随之幻灭。李易纹向我们展示了废弃的建筑工地,这里没有人,也没有机器。在某些作品里,舞动的阶梯不知通向何方。另一件名为《升华》(2024)的作品刻画了塔特林塔(也称“第三国际纪念碑”)的模型,这座纪念碑从未建成,失去了人们赋予它的现代主义象征意义,塔在原有的巨坑中央销声匿迹,最后这里被改造成一座购物中心。
《升华》画面简洁,引人注目。观众仿佛置身于一栋建筑的环形外壳内,在略微扭曲的鱼眼视角下观看这栋建筑裸露的多层水泥骨架。一个巨大的天窗向阴云密布的天空敞开。原本应是商场外墙的地方,墙体缺席了,透过这个空隙我们可以瞥见另一栋建筑、大片的绿地和远处的群山。商场坐落于乡间,也可能是城市的远郊。当初的选址想必是精心规划好的,可规划似乎出了些意外。建筑的周遭找不到人类活动的迹象,或许可以据此推断,这份蓝图被搁置了。世界各地的水泥墩相差无几。没有深究过相关知识的观众,会觉得画中的场景充满优美的诗意——无论是对这个地方知之甚少、与之没有瓜葛的外地人,还是沿途经过的旅人,抑或是在画廊里欣赏李易纹作品的人。
李易纹的画作依托于我们不曾察觉的情感而存在,而非登上画布的舞台中央——它们不是艺术家首要的创作动机。李易纹并非向观众展示远处废墟古朴如画的景色:而是让建筑直接闯入我们的视野,磅礴的气势几乎压制了我们的感官,但又没有压垮。建筑结构几乎将观众团团包围,但又非完全封闭;建筑物的庞大令人震撼,但不至于错愕。这一切或许是因为画中磅礴的气势是人造场景,是毫不掩饰的虚构?故事以非同寻常的方式相互叠加,塑造出凌驾于感觉之上的漩涡,还有鱼眼视角,这些营造出沉浸式的观看效果,类似第一人称视角的射击游戏。
这些场景不算写实,但却像梦境一样令人信以为真,艺术家把螺旋型的塔特林塔模型拼接进来。初看时会觉得画面中心巨大的的孔洞正在把塔吸进去,结合这座塔原本被赋予的厚望,就颇具讽刺意味:十月革命爆发两年后,俄罗斯前卫艺术家弗拉基米尔·塔特林设计了这座象征现代主义的“第三国际纪念碑”,挑战西方的现代主义主张。可惜它从未竣工,因而转为另一种象征,直指这个革命性项目的流产,甚至影射现代主义本身的失败。后者比前者更加意味深远,尤其是对阐释李易纹的《升华》而言。不过也许李易纹画的塔根本就没有沉沦?也许它只是矗立在那里,化身来历不明的异物,或者刚刚着陆的太空飞船,阻挠我们在这个逼真的虚构画面里沦陷。至少艺术家在其他几幅画里对类似塔特林塔的螺旋结构做了平淡、平凡、冷静而格格不入的安置。
两个流产的建设项目——纪念碑与购物中心,一边是理想主义,另一边是粗鄙的物质主义,它们的建筑结构融合在一块画布上,扰乱观众的思绪。观众所感受到的静止并非来自声音、运动或者目的的缺席。人们难以在审思中做出抉择。它如同恐怖片里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宁静;是危险临近的不安或躲过一劫的后怕。而当下我们能做的就是接收这个定格画面上的所有信息,并试图从中找出意义。
虽然李易纹一再引用俄罗斯构成主义的代表作,但人们并不会对他冠以现代主义者之名。为什么呢?现代主义毕竟是一个陈旧的概念,它属于艺术史,而非当代性的一部分。过去十余年, 连“现代性”本身的相关论述都在地缘政治视角下探讨了时间轴的发散性,取代了之前现代性的单一起源说,这个概念与中国当代艺术更是关联甚浅。有些当代艺术家某种程度上仍在趋近现代主义,比如形式主义者,无论他们做什么,往往都会被冠以“后某某主义”的称谓。这些艺术家不是我们在此关注的对象,因为李易纹显然不是形式主义者,也不是“后某某主义者”。尽管如此,我依然隐隐觉得,除了塔特林塔之外,还有更多其他理由将李易纹的绘画与现代主义联系起来思考。
最后,我想谈一谈李易纹的冰山肖像(“刹那”系列)。冰山不需要观赏者将注意力集中在它们身上,它们本身就很美。它们很雄伟。也许它们之所以雄伟是因为它们古老的历史?因为它们存在了很久很久?它们属于过去还是属于未来呢?冰山出现的地方,谁还会在乎人类呢?李易纹和几个朋友去北方旅行时爱上了冰山。他画的是这份爱的残影。他作品里的冰山是高度风格化的。它们比生活中的冰山更加绚丽多彩。连艺术家华为手机上的滤镜也无法产生如此绚丽的效果。顺便提一句,李易纹的手机是旅途中唯一没有被严寒冻坏的拍摄工具,这也印证了伟大和平凡总是相偎相依的。
始于2023年的冰山画系列,乍看时可能会被打上“媚俗”的标签,但细看就会有所改观。因为这些画面与李易纹的其他作品一样,并不属于现实主义。它们描绘的不是坚实的东西,而是正在以可怕的速度融化的东西。如今冰山已成为人类破坏力的象征,这种物质预兆着我们所知的世界正在消融。李易纹画的不是冰山,他的冰山是建筑。
李易纹在工作室里用有光泽的纸、硬纸板和胶水制作模型,然后根据模型绘制了这批作品。这个系列是在新冠疫情爆发后开始创作的,那段时间制作模型是少数能让艺术家保持清醒和使命感的活动之一。规模大小很重要。这批模型很小,冰山很大,而绘画的尺寸恰到好处。规模大小很重要,但物质性更重要。
我们人类应该如何应对我们面临的问题?对李易纹来说,这是一个物质性的问题,有物质性的答案。事物依赖其物质性被认识。世界/自然/感觉/主体性依赖其物质性被认识,从而被转译成图像和符号。艺术的转译活动可能无助于解决任何问题。我们对这个世界做了什么?我们又该如何活下去?艺术甚至可能无助于我们寻找这些问题的答案。目前至少冰山画对解决这些问题无济于事。它们只是真实事物的回响。它们暂时只是艺术家行为的物质沉淀。它们存在着。艺术家也存在着。这不是提供给未来的解决方案,但也许是一个开始。
——文字节选自露丝·诺雅克《李易纹:光景 “明日遗迹,昨日诺言......”》,吴双译
*露丝·诺雅克是一位艺术史学者、作家、教育者和策展人,因担任第12届卡塞尔文献展(documenta 12)策展人而享誉国际艺术界。
李易纹,《序列-6》,纸本水彩,57x76cm,2020年
李易纹,《序列-7》,纸本水彩,58x76cm,2021年
李易纹,《跃迁》,布面丙烯,80x80cm,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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