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里·皮特曼:当一位男性成为女性主义艺术家

文摘   2024-09-09 18:25   江西  



美 国艺术家、批评家、教育家玛莎·罗斯勒在《私与公:加州女权主义艺术》一文中,提出承担女权主义的使命“需要一种对经济和社会权力关系的原则性批判,以及某种对集体行动的承诺”。

“拉里·皮特曼:魔幻现实主义”展厅现场,龙美术馆(西岸馆),上海,2024,摄影:shaunley

拉里·皮特曼通过40年的绘画行动在支持这一使命。一切源自他从小接受的开放教育,尤其是他在1970年代参加了米里亚姆·夏皮罗主管的加州艺术学院女性主义艺术课程。
在艺术家最新的系列作品《闪闪发光的城市和鸡蛋纪念碑》中,皮特曼通过构想未来城市中孕育生成的鸡蛋纪念碑形态,来表达自己作为女性主义艺术家的乐观行动一面。

拉里·皮特曼,《Sparkling City With Egg Monuments #3》,2023,acrylic and lacquer spray on gessoed canvas over wood panel,243.8 x 203.2 x 5.1 cm © Lari Pittman. Courtesy Lehmann Maupin, New York and Seoul

当我回想画家拉里·皮特曼,他的坦诚和幽默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就算是开幕被盛装的艺术行业专家所保护,他也还是不吝啬分享。(我一上前,还没有接近艺术家本人,就有人冲过来,问我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不过是想给皮特曼看一张我拍摄的街景照片,照片里是一家酒店门口贴着的69元一小时的海报。我之所以突发奇想分享这张照片,是因为他的作品里出现过很多69的符号,他特别强调,这意味着“mutual plaisir”——相互享受。我以为这很有趣,因为它正好对应着皮特曼作品的魔幻现实的街头一面。这也可以成为一个普通观众解读皮特曼图像宇宙的联想方式。

拉里·皮特曼,《Found Buried #2》,2020,cel-vinyl and lacquer spray over gessoed canvas on titanium and wood panel,202.6 x 245.1 x 5.1 cm © Lari Pittman. Courtesy Lehmann Maupin, New York and Seoul

的确,皮特曼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至今精心绘制的图像画面,乍看让人眼花缭乱。其中有轻松可以辨识的图形,比如花束、葫芦、仙人掌、陶器、猫头鹰、铃铛等等,它们经常变成隐喻性的符号,但如果相信它们有显而易见的确定含义又绝非艺术家的目的。
他会将这些元素和信息进行装饰性的编织,如同编码一样布局、叠加,而最终生成的样式反映出了信息和意义的复杂性,并欢迎所有人从直觉出发感受。如果你很认真,阅读标题文字是一个路径,这是艺术家画面构思的开始,也是系列作品的成长的根,但是他反复强调,他的作品没有“预设的意义”。

拉里·皮特曼,《Vanitas #1》,2021,cel-vinyl and lacquer spray over gessoed canvas on titanium and wood panel,203.2 x 243.8 cm © Lari Pittman. Courtesy Lehmann Maupin, New York and Seoul

这种图像的开放和包容的复杂性为皮特曼迎来了艺术家的声誉,在操作源头上,这是皮特曼基于反思的主动选择。上世纪70年代,皮特曼就读于加州艺术学院,他的导师包括艺术史学家阿琳·雷文和艺术家米里亚姆·夏皮罗,正是从这个时期,他发现了当时艺术正典里女性和有色人种、性少数人群的缺席,同时,他也发现装饰主义风格样式处于艺术史的边缘地位。于是,他开始坚定不移地采取了装饰艺术风格,通过精湛的画功,将个体经验而非抽象观念作为画面排布的核心动机。
在上海龙美术馆的艺术家亚洲首次美术馆展览“魔幻现实主义”值得细读,与此前在洛杉矶哈默博物馆(The Hammer Museum)的大型个人回顾展“独立宣言”不同,这一次展览全部聚焦艺术家四十多年历程中过去12年的创作,展出皮特曼的六个重要系列作品:《思维形态》(2012)、《夜曲》(2015)、《虹彩之眼开与合》(2020)、《透视缩影与虚空》(2021)、《明亮的:城市和鸡蛋纪念碑》(2022)和《闪闪发光的城市和鸡蛋纪念碑》(2023),共计40多幅绘画和素描作品。

“拉里·皮特曼:魔幻现实主义”展厅现场,龙美术馆(西岸馆),上海,2024,摄影:shaunley

无论从美术馆空间的哪个方向开始浏览,最终都会进入位于中部空间的新作——皮特曼疫情期间创作完成的《闪闪发光的城市与鸡蛋纪念碑》。在这一个系列中,艺术家将对城市的反思完美融合在建筑装饰画面中,将疫情后未来的期许,建构于闪闪发光的鸡蛋形态之上。
《闪闪发光的城市与鸡蛋纪念碑》以及这次展出的其他系列基本看不到皮特曼在上世纪80、90年代创作的作品中隐藏的暴力氛围,值得一提的生平是艺术家在1985年经历过枪击事件并幸存下来,是枪支暴力的受害者。这一遭遇,以及大环境的艾滋病危机,都某种程度转化在作品中。
让人感到惊讶的是,面对疫情危机,皮特曼重拾乐观。作品几乎是在整体和谐之上的乌托邦畅想,一以贯之的是对极简主义的拒绝。《闪闪发光的城市与鸡蛋纪念碑》更是如此,这幅作品包含5块面板,总共长1016厘米,高243.8厘米。其上,皮特曼展示了比美圣经手抄本的繁复工艺。画作包含绵延展开的城市景观,有着垂直向的三四层建筑形态,五角亭、尖塔和摩天大楼依次生长,尤其不可忽视的,如同呼吸节奏展开的闪闪发亮的蛋形结构,在其间错落安置。

拉里·皮特曼,《Sparkling City With Egg Monuments》,2022,acrylic and spray paint over gessoed canvas over wood panel,此作品为五联,每部分243.8 x 203.2 cm,总243.8 x 1016 cm © Lari Pittman. Courtesy Lehmann Maupin, New York and Seoul

以往常常出现在画面某处的蛋形,在这一系列中成为不可忽视的视觉焦点,它们在繁衍扩大中,这可能是作为女性主义艺术家的皮特曼在危机中看到的另一种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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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里·皮特曼


艺术家拉里·皮特曼 © Lari Pittman. Courtesy Lehmann Maupin, New York and Seoul. Photo by Brian Guido

Q:“魔幻现实主义”这个标题是你取的吗?它有什么特殊含义?
A:这个标题是我取的。它当然与拉丁美洲文学有关,我与之产生共鸣,因为我有一半拉丁美洲血统一半盎格鲁-撒克逊血统。我母亲是哥伦比亚人,天主教徒,我父亲是美国人,新教教徒。我真的是一半一半,不仅在文化上,也在语言上。
我认为盎格鲁-撒克逊文化永远也不可能产生拉美文学中的那种魔幻时刻。他们总是第一时间看到矛盾,而不是看到魔幻和现实同时发生,叠加在一起。
这个标题还有一个含义,大部分人认为魔幻来自非比寻常的时刻。但是我说:不,魔幻可以发生在日常生活中,不需要是特殊事件,它可以是一个安静的时刻,一个诗意的时刻,一个情绪化时刻。
我到现在仍然能感到多重文化背景带给我的特别之处。对于艺术家来说,这是丰富的资源。在创作中,我对图像的组织能力来自实用的天性,逻辑上的重大跳跃则来自魔幻的部分。希望如是。

拉里·皮特曼,《thought-form of the precipice between enlightenment and despair》,2012,cel-vinyl, spray enamel on canvas over wood panel,259.1 x 223.5 cm © Lari Pittman. Courtesy Lehmann Maupin, New York and Seoul

Q:确实如你所说,你的图像资源显示着非常多样的来源,如何能让观众更好地进入作品呢?
A:很多当代艺术都非常克制,几乎是沉默的,但我的作品不是,它们非常活跃,具有节日气氛,似乎在伸出一只手,对人们说:来吧。当人们问我,如何理解你的作品,尤其是在另外一个文化语境下,我会说,相信你的直觉,慢慢看,加入你的个人叙事,看看绘画如何回应你的个人故事。
我相信观众的主观视角,而且我希望如此。不同于很多当代作品,我的作品没有一个确定的地点让观众去到达。所以不需要听我讲述,听我说就意味着有一个结论。

“拉里·皮特曼:魔幻现实主义”展厅现场,龙美术馆(西岸馆),上海,2024,摄影:shaunley

Q:所以你的作品确实引起非常不同的观众反应。
A:我在很年轻时就学到观看作品有许多方法。比如,快递员来到我的工作室,他们会告诉我,你的作品很棒。我尊重他们的反应,因为这是很直接的、大众的反馈。我也有来自学院派和知识分子的朋友,他们则给我基于完全不同背景能力的回应。这个事实告诉我,我的作品本身向着广泛范围的人们开放。我对此很自豪。
但是我并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我不是有意为之,但是作品就是可以吸引这些看起来对立的世界。作品并不排斥大众,也不拿大众开玩笑,相同的,也不排斥知识分子,不嘲笑知识分子。
Q:艺术家要达到这点很难。
A:我不是有意为之,它就发生了。我不觉得你可以通过策略做到。

“拉里·皮特曼:魔幻现实主义”展厅现场,龙美术馆(西岸馆),上海,2024,摄影:shaunley

Q:回到作品本身,是否能解释一下作品图像生成的过程,以《闪闪发光的城市和鸡蛋纪念碑》为例。
A:让我给你看手机里的照片,我在不同阶段都有拍照。
这是在早期的时候,我从建立一个基本的建筑结构开始。再之前,我开始画轮廓,我不打草稿,我布置画面,特别像设计师。然后我开始到处走动,重新思考。
基础的建筑结构出来后,我慢慢从全景到细节,开始专注某个区域。比如我想让这一块像一个亭子,非常有装饰性,几乎像一个庙宇。然后我想让主体看起来像一个古老的城市,上部则像当代城市,有摩天大楼。我就是这样区分画面的,这就像一个考古地层。

拉里·皮特曼,《Sparkling City With Egg Monuments #6》,2023,acrylic and lacquer spray on gessoed canvas over wood panel,243.8 x 203.2 x 5.1 cm © Lari Pittman. Courtesy Lehmann Maupin, New York and Seoul

Q:这些城市景观是怎么一步步出现的?
A:我重新思考一个城市像什么。我的成长教育环境是开放进步的,我的老师全是女性主义者。我认为城市在某种程度上是父权制的产物,所以我在思考关于城市的生成,有没有更为复杂的想法?我想到纪念碑,它们通常是为了纪念战争的胜利,那么,未来的纪念碑就是这些关于潜力的鸡蛋。我为新城市建造的纪念碑不再是骑在马上的男性,而是这些鸡蛋。
Q:所以你是从思考城市如何建造开始的。
A:不仅是物理层面,更是文化层面。比如,十分有趣的是,对我来说,一些城市比另一些城市更加女性。纽约就是一个非常男性的城市,洛杉矶稍微女性一点。那我会想,如何改变这种两极化的感知?所以我重新提议新城市可能是什么样的。它不是现实的,是设想中的,这是一种不那么独裁,但是坚持重新看待城市的温柔方式。

“拉里·皮特曼:魔幻现实主义”展厅现场,龙美术馆(西岸馆),上海,2024,摄影:shaunley

Q:这幅作品你画了多久?
A:大概一年。我完全一个人工作,没有助手。我喜欢一个人工作,有时听着广播或者播客。我会在梯子上画,也会叫年轻朋友来帮我调整画板方便我画画,这个作品总共有五幅画板,非常沉。
Q:你完全不提前打草稿吗?
A:我不打草稿。实际上我会写字。就像你现在在笔记本上写,我也会写。写我希望这个城市成为的样子,有点像拟定合同。
Q:这个过程也有点像编舞的过程,许多编舞家会从提问问题开始。
A:绝对是的。我再给你看一下,这几个鸡蛋形状我最初是剪出纸板,然后我用纸板在画面上排布,有点像尝试建立一个节奏。这一步我用纸张帮助我看看在不同地方的效果。我的目的是谱曲。

“拉里·皮特曼:魔幻现实主义”展厅现场,龙美术馆(西岸馆),上海,2024,摄影:shaunley

Q:然后你可以再调整。
A:是的,我用丙烯,所以可以在上面重新画。这是一个设计过程,但也是一个关于意识形态、社会文化、韵律、重新创建样式的过程。许多年轻艺术家问我,你怎么能做出来?我说我已经画了快50年,现在很多都是靠直觉。
Q:你坚持用这种纯手绘方式已经20多年了,当时“绘画已死”,观念主义大行其道,你为什么坚持绘画?
A:当时有一种说法,就是绘画已死。没有人对绘画感兴趣。观念艺术非常盛行。我可能就是固执,我想:为什么没有人对绘画感兴趣?为什么要以这么负面的方式去看它?我当时大概18、19岁,我理解绘画可能不是人们在学校想要做的,但是我想画画。所以我问自己,什么是绘画中缺失的?我有两个非常好的老师,其中一个教授艺术史,我们一起研究了艺术的历史,从史前时期开始,当然坦白说我们研究的是西方视角下的艺术史。我们问:在官方历史中缺失了什么?那是1970年代,当你去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时,非常明显的就是女性。女性是缺失的,她们不是主角。有色人种是缺失的,非二元性别是缺失的,而这些人看待世界的视角是完全不同的。
然后我开始研究所有这些缺失的东西,我也发现,装饰可以入画,样式可以入画,不同色彩、情感可以入画,而这些在当时都不明显。
我通过观看获得一种强烈的自由。通过看到官方艺术史中缺失的部分,我能够重新思考绘画,这给予了我绘画的许可,直到今天也是如此。

“拉里·皮特曼:魔幻现实主义”展厅现场,龙美术馆(西岸馆),上海,2024,摄影:shaunley

Q:你也在艺术学院担任教授和艺术家导师,对于那些想开始绘画的学生,你一般会跟他们说什么?
A:我认为现在最好的画家都是女性。我这么说因为她们开启了以个人体验为中心的绘画。这与我在年轻时重新思考绘画的方式很相似。
我会问一个问题,除了画画,你还可以做其他吗?如果可以,那么很好。如果有人说,我只能绘画,或者我只能做艺术家,那么我认为你在寻找麻烦。但是大部分的画家都只能做这个。所以当你只能做这个,那才是真有点东西。
我也会跟他们说,不要让绘画变得有用,它应该保持无用。如果你让它有用,你就回到了父权制的想法。对我来说,关于表现身份是如何在社会文化中被形成,绘画仍然是一种温柔的坚持方式。
Q:这让我想起朱迪斯·巴特勒关于性别是文化建构的理论。
A:当然。朱迪斯·巴特勒,苏珊·桑塔格,符号学,还有一些法国哲学家著作,我在学校都学习过。

拉里·皮特曼,《Vanitas #2 (Aeternum)》,2021,cel-vinyl and lacquer spray over gessoed canvas on titanium and wood panel,142.2 x 188 cm © Lari Pittman. Courtesy Lehmann Maupin, New York and Seoul

Q:你和周围的这些画家也形成了一个社群。你认为你的作品有支持到一些群体吗?
A:绝对的。我从20岁时就出柜了,在我的成长环境——加利福尼亚,这么做并不是很困难。我的人生搭档,我们在一起已经50年了。但是我从性少数群体那里经常获得来信,信里说谢谢你,我们欣赏你的图像的复杂性。对我来说,从年轻人那里听到这些是非常让人感动的。我从90年代开始画的那些猫头鹰形象,同时具有男性和女性特征,在墨西哥和洛杉矶的个人回顾展中,所有的小孩看到这个,都说这是跨性别的。
我的行为并不叛逆,但我有信心在绘画中去展示复杂身份,对此我永远不会害怕。作品在回响。我想这是为什么如果我有粉丝,他们通常都比我年轻,许多来自性少数群体。这对我来说真的很奇妙。
Q:你其实在为他们发声,因为从一开始,你就发现艺术史缺少这些人的声音。
A:正如我前面说的,我从一开始就从历史线中发现这些不被官方记录的人,但是他们一直在创作艺术,一直。
Q:绘画行为是一个身体劳作,这对现在的你来说意味什么?
A:就是如此,我能感觉到身体一天天在衰老。我还能画,但画《闪闪发光的城市和鸡蛋纪念碑》这样的大幅作品会越来越困难。我需要慢慢适应我的身体。我必须要重新思考身体如何工作,就在未来5年。
Q:就像编舞家面对年老的身体限制,必须重新找到编排方式。
A:正是如此。


文丨Cathy 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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