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山里的一页王朝史（刘云霞）

霍山风景

大唐将中心稳置于长安时，已名副其实“大”了。大气派，大疆域，坐东连西的大胸襟，大视野，真正一个国际化的帝国范儿。佛教的内外交流亦不再单纯体现为政治和宗教意义，更具备了中西文化大传播的作用。今人盛赞高光时刻的唐都长安，不甘其有半点瑕疵，就连曾经宵禁下，坊关市闭一片死寂的长安之夜，也被幻化出一个大唐不夜城，连带玄奘为主角的慈恩寺，都在夜幕下流光溢彩起来。

黑者愈黑，白者愈白，“褒贬”为旨，这也是史家写史的通病，历史为此少了诸多丰满的血肉和丰富的表情。

一部史剧撼人心魄的跌宕起伏，不仅在高潮，更在过程。

霍山是李唐起兵太原，杀向长安的必由之路；李唐初定关中又回身平定天下的过程中，霍山也是其南下北上，东冲西突的战略要地。总之，隋唐演义这部大戏，霍山是不可或缺的大场景。

霍山日出

剧情从霍山核心区的洪洞苑川乡推开。

那里有石壶峡、十八盘、龙虎瀑、百鸟涧、碧玉林、玄泉瀑、夫妻杨、穿石溪、虎头岩、翠峰谷、青藤桥、老道林、白龙潭、桃花谷……有随处一跺脚就会有水汩汩冒出来的柏树泉、马刨泉、井儿沟泉、雨燕沟泉、磨石沟泉、打鼓泉。

山间万物，红黄白绿紫，蠃鳞毛羽昆，万类霜天，各有各的风姿及彼此互联的秘语。

石壶峡，深峡里的那套连环“壶”，印着水与石亿万年的缱绻，柔情所至，金石为开的大写意；穿石溪，是溪流与顽石间以时间之手执着不息的捉迷藏游戏；还有夫妻杨上风花雪月的岁岁缠绵，百鸟涧里鸟与水的狂欢，“桃花谷”里数百年歇而再开、一树一树绚烂的诗……

万物竞发的自然场景，为人的到来，备好了富饶的故事土壤。蓄满时间、无所不有、无所不知的大山，让蝼蚁般飘忽而过的人，不由得要怀了十二分的虔诚，以山为梯，由山而问天叩地。

尤其是自命为天地之子或曰天子的帝王们。

当年秦皇汉武，一旦登基，都是几番巡游天下，在巡游中把岩浆般漫溢的疆域划个皇家主权线，再在山头地脽立一炷香，祭天祀地，让山神地灵成为自己传天通地的代言和化身。

秦始皇开启了中国两千多年大一统的时代，汉武帝推中华第一帝国登上历史舞台。秦皇汉武的山川祭祀乃至国家祭祀趾高气扬，那份霸气，是靠武力打出来的。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打仗与祭祀，自古相伴，一样也不能少。大唐以第二帝国的凛凛威风出场。大唐的天下也是打出来的。有打就有死伤，少不得要造神塑佛，宣扬君权神授，一边安抚亡灵，一边收拾人心。

中镇庙

秦氏、赵氏皆嬴姓，霍山是秦、赵的祖庭。不知当年秦始皇是否来过霍山认宗祭祖，只听闻自炎帝时这里就有帝王活动的身影。此后，中镇霍山作为五镇之一，帝王们把它神格化、人格化，封王封圣；大凡国有大事，都要亲往或派替身到此，对着霍山神倾诉衷肠。神力附体，天命所在，义字大旗打起来，往往能逢凶化吉，一往无前。霍山神的香火于是代代延绵，帝王们祭祀霍山神的留痕，由是划成朝代更替时间轴，在山间纵横蜿蜒。

大山深处，于是有了充满皇家色彩的人与山、人与自然的故事。

苑川，是一方乡土的乳名，看苑望川，山野的气息会唰唰扑面而来。苑川还有一个官名，叫兴唐寺。以“兴唐寺”为索引，能找到大唐王朝兴起图霸时的一幅原初图景。

“隋氏不纲，海水群飞”；“隋炀失道，九服沸腾”……话说当年，每一次地动山摇的改朝换代，多半都有这样一个山崩川腾、民怨开炸的开端。隋朝末年，群盗蜂起，或言群雄辈出，天下盗贼一箩筐，天下皇帝也是一抓一大把。此一种纷乱，由贞观三年（629)唐太宗颁布的《于行阵所立七寺诏》可见一斑：

……破薛举于幽州，立昭仁寺。破宋老生于吕州，立普济寺。破宋金刚于晋州，立慈云寺。破刘武周于汾州，立弘济寺。破王世充于郎山，立昭觉寺。破窦建德于郑州，立等慈寺。破刘黑闼于洛州，立昭福寺……

一破一立，大破大立，“破”字所向，天水的薛举、马邑的刘武周、东都的王世充、乐寿的窦建德，还有武威的李轨、南阳的朱粲、江陵的萧铣、鄱阳的林士弘、隋炀帝南巡江都的宇文化及等，先后都打了反旗争天下，个个都戴过帝王帽。漫天里望去，天子旌旗，冕旖黼黻，出入警跸，真是乱花了人的眼。包括李唐在内，各路反王皆以隋氏失道为起兵之由，又皆要以隋杨氏为正朔，趁手的，还要扶个杨裔的小皇帝以图号令诸侯！但只见，这边求贤若渴摒弃前嫌变虏为将，那边弃暗投明纵马离了旧主换新君。人们熟知的秦琼、尉迟敬德、魏征等，都是自他处投奔到“义”字化身的李唐阵营的。结果是，你投来他奔去，忠、义二字早撕扯成碎片花布，难自圆惯常的伦理纲常；最终是顾不了恁多，跳将出来，另立旗帜，写下个成王败寇的千古定理。

争王称霸的过程中，攻城拔寨，你方唱罢我登场。刀戟丛中，马蹄雨下，咕噜噜滚落的人头，如山崩地裂时的碎石块。都是人家的父子，都是活生生的一个又一个人家，战场上血流成河，尸如邱山；又“军无蓄积，虏掠为资”，战场外饿殍遍野，处处冤鬼屈魂，把个世界呜咽成人间地狱。

霍山夫妻杨

战争！乱世！望望头上天外天，民生无望。勾栏瓦肆的演义中，有个行侠仗义、杀富济贫的隋唐英雄群；起承转合的故事中，有一个应声而出、应急而现的神仙阵。侠义英雄与慈悲神仙，完满了大苦大难中的民间审美。

但是，拿一面人性的小镜子，窥一下史实。罗贯中笔下那个自立为夏王的窦建德说了句老实话：“吾初起于平原，为盗之时，不暴杀不能服众。今日欲定天下，安百姓，岂可杀戮忠臣乎？”看来“盗”或是“雄”，是可以因时境之需而转换的，最终是盗是雄，由立于山头，执权柄，也就执了话柄者说了算。

唐太宗的“七寺诏”，是隋唐演义的剧终字幕，也是李唐王朝兴起的肇始。颁诏建寺，君借神力，安抚亡灵，一统生民。所谓“为义士凶徒，陨身戎阵者，各建寺刹，招延胜侣。望法鼓所振，变炎火于青莲；清梵所闻，易苦海于甘露。”

“七寺诏”里的“七破”，有“三破”霍山是主场景。

破宋老生，是李唐自太原兴兵不久，杀向长安的关键一仗。这一仗，在吕思勉《隋唐五代史》仅短短一段话：

唐高祖既起兵，以子建成领左军，世民领右军，元吉领中军。七月，发太原，使元吉留守。隋将宋老生，屯于霍邑。天雨粮尽，高祖欲旋师，建成、世民不可，乃止。八月，败老生，斩之。

从七月到八月，一个月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对此，唐人温大雅所撰的《大唐创业起居注》有所充实：

隋大业十三年（617）秋七月，李渊、李世民父子起兵太原，壬戌日，雨连绵不止，顿师于贾胡堡。距霍邑五十里，隋西京留守代王杨侑遣骁将兽牙郎将宋老生率精兵二万拒守于霍邑。又遣左武侯大将军屈突通将辽东兵数万据河东，为老生后援。甲子日，有白衣野老至营外，求见李渊，自陈为霍太山神使。……遣语大唐皇帝云：“若往霍邑，宜东南傍山取路，八月初雨止，我当为帝破之，可为吾立祠庙也。”……八月乙卯日，雨止。李渊指霍太山对众说，“此神之语，信而有征。封内名山，礼许诸侯之事。”命人设祠，祭祀霍太山。辛巳日，破霍邑，斩宋老生。

霍山神以白发翁适时显灵，言而有果。霍山里的大唐史，不仅民间传说中的白发翁、童话故事里的白胡子老头，连霍山的山石草木都化为灵异之物为李渊父子助阵。“龙柏芽”“马刨泉”“旋风谷”“蜘蛛洞”“将军松”，解饿的树叶，解渴的泉水，挡刀的旋风，掩身的蜘蛛网……人文的种子播下去，更悠远厚重了一座山。

霍山神说话算数，李氏父子也信守承诺。李渊设祠祭祀霍太山之后，贞观初年，唐太宗又敕修霍山神祠，并封霍岳中镇为应灵王。

香火延绵，到了宋时，霍山神又被封为应圣公。宋乾德五年（967）重修应圣公庙，碑文如是记载：

昔隋氏末季，唐祚未兴，四海黎民，坠诸涂炭……唐高祖执义为柄，唱义成师，啸集群雄，谋定天下，吊闵乱世，起救寰中。师次吕州，前有劲敌，攻则力寡，战则兵羸，飞挽距前，水潦为患，疑虑不决，人心复摇。是时也，霍岳之神，幽赞而起，荡清捕役，引导王师，破宋老生霍邑县……

“义”字所向，霍山神作指引，唐兵大破宋老生，人神相携，故事就这样一代代传了下来。

一路走来，神力助李唐之神奇都被写得一本正经，这使看客们在啧啧称奇时，往往忽略了人事。同样写唐兵与隋将宋老生之战，元人高鸿的《神泉记》，神遇之神奇、人事之生动都兼顾到了：

隋末天下大乱，唐太宗起义兵于太原，过介休，为吕州宋老生据其隘而不能前。时有一白发翁，告之以盐商古道。太宗弃辎重，潜师宵进，巡霍山而南，次于东城。是日，军中缺食，原谷无水，太宗患之……会杜庄大族杜十万者，献粮数十斛。或又报，主之乘马，跑（刨）地而嗅，顾人长鸣，似有所告。太宗视之，解其意，亲以剑掘地，泉水涌出。将士惊异而贺曰：“天赞我也！”号马跑神泉。明日，与老生战于彘涧之北，隋师败绩，老生死之。于是，唐兵大振，长驱入京师，如蹈无人之境。

及隋灭，而太宗即位，封霍岳中镇为应灵王，建祠于山中，令岁时致祭。拜杜十万为大将军，且多赐金帛。杜公辞曰：“臣世本农家，以父祖之灵，衣食稍备，但所居之地，不可凿井，艰得之货，唯水而已。富与贵，非臣之所欲也。”帝遂以马跑神泉赐之，敕有司禁邻迩之民，无使侵用、秽污，犯者有罪。后人相因，世为水例，旧有碑记，干戈焚荡以来，不知所在。至大元至元九年，予以省椽除本县尹。久之，杜庄编民诉有违前水例者，乞惩戒。命吏治其事，被告之徒惧罪，立约告和，准词，后复给公，据官于仍，求文于予，请刻诸石，永为照用。就采耆老之言，乃为之记。

这一“记”里，前为战事，后为水事。白发翁、神马神泉等神迹外，“盐商古道”“彘涧之北”“太宗弃辎重，潜师宵进，巡霍山而南，次于东城”等战事的场景、情节；“所居之地，不可凿井，艰得之货，唯水而已”，杜庄大族杜十万、杜庄编民等水事的人物、前因后果、时境、年景等，都很具象，让后人再现历史有了一张可循的路线图。

由这一“记”，也可知霍山史上随处可见的水纷争。纷争太烈，人管不了就遣了神来司。广胜寺水神庙的一周壁画上，祈雨的人、降雨的神，各自忙得不亦乐乎。地上的泉，天上的雨，运来转去，丰富了天地人神喜怒哀乐的故事。

一个王朝的兴起，需要兵马，更需要造势。早在李渊父子心有王念时，民间已有“桃李子歌”作舆论和人心铺垫：桃李子，莫浪语，黄鹄绕山飞，宛转花园里。起兵后，干戈所向，又往往是神力所使，天命所在，处处显示李唐称王的顺天意，合民心。

破刘武周、宋金刚亦是如此。

兴唐寺内有清康熙九年（1670），直隶赵州知州阎承宠邑人撰文的《重修兴唐寺落成碑记》：

考前史，唐太宗为秦王时，勒兵趋上党，破刘武周，路经于此。即位后，敕建是寺，赐名“兴唐”，酬佛愿也。

因为路经霍山，山神、菩萨显灵，唐兵所以能所向披靡。这才有了霍山的兴唐寺、慈云寺。

明嘉靖四十五年（1566）《赵城县志》载：

霍山，去县东北四十里，入山五里许，有中镇庙。庙东南有兴唐寺，东十里有休粮寺。

休粮寺即慈云寺。休粮是唐代高僧，因驻锡慈云寺，留下诸多神奇事，后人遂称该寺为休粮寺。

沿着曾经的地望，在庙、碣、碑里能发现历史的遗迹。

唐武德二年（619）三月，被突厥立为定扬可汗的刘武周，打了一面突厥送予的狼头纛，与易州起义失败投奔而来的宋金刚一起，“南下以图天下”。两路纵队从晋北、晋阳杀奔而来，一路势如破竹；又有夏县的吕崇茂、蒲坂的王行本与相呼应。很快，山西大部尽在刘武周的号令之下。唐兵以柏壁关为守，在一隅中坚壁蓄锐寻找战机，在史料可见的晋阳、介休、灵石、龙门、绛州、浍州（翼城）、吕州、隰州、汾州、蒲坂、夏县、美良川（闻喜）等地，与刘军马走刀飞，辗山转水，终获全胜，并收服无往不胜的尉迟敬德。尉迟敬德由是和之前归顺的秦琼，成为唐太宗乃至中国百姓的门神。

这就是著名的柏壁之战。此战历时一年多，打出了李唐王朝的霸气，打出了李世民终为唐太宗的底气，为李唐王朝坐稳关中唐都，铲除关东诸多反王，最终号令天下，全面吹响了进军号。

据说，这一战唐兵由被动到主动的反转点，乃是在吕州即霍州、洪洞之交的霍山，追上了刘武周的得力干将寻相，并将其收降。刘武周因此士气大泄，宋金刚也为此败走雀鼠谷。霍山写唐史，这里又添精彩的一笔。如今，刘唐大战所过之处，多见马刨泉、秦王庙等真真幻幻的唐代遗踪，怀想当年，这些都是可循之迹。

罗贯中《李世民传》中关于柏壁之战，有“美良川秦王跳涧”一节：秦王李世民被尉迟敬德追赶，眼看后有追兵，前有深涧，了无生路，只听李世民几声祷告，马加三鞭，那玉鬃马立刻一跳三丈，飞到对岸。 

同为罗贯中的笔墨，危急中马越深涧的情节，在《三国演义》的刘皇叔那里似曾相识。可见文人笔下的文字有时也是不可信的。说书听书，过一把艺术渲染的瘾倒是可以。

但是，中镇庙、霍山神祠、佛寺、神庙却真切地留了下来。山青水淙，木秀草丰处，蓄着天地之语，人间故事。

历史写在大地上，历史歇在大地上。

天人合一，大地默默。PIC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