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一鉴，唯借家风传远声（张云平）

徐一鉴

五台山下，滹沱河畔，大自然鬼斧神工，把这里切削成一片小平原，山上是极寒的“ 华北 屋脊 ”，山下却是独特的小气候， 北岸槐荫、东冶，南岸建安，有“ 五台江南 ”之称 。

自古以来，这里由于土地肥沃，交通发达，人民勤俭，社会相对安定，又一向注重儒学教育，涌现出不少杰出人才，其中建安徐氏家族人才辈出，名气最大。徐氏家族中还有一位后人，他不爱当官，热衷教育且执迷不悔，最终桃李天下，其品行、人格和责任，仰之弥高，却鲜有记载，长期没有多少人熟知，这就是民国三晋教育先贤徐一鉴。

五台建安徐氏宗堂

以家族先贤为榜样

1873 年，徐一鉴出生在山西省五台县大建安村一个农商兼营的富裕之家。建安徐氏为五台望族，始祖才甫在朝为官，在明洪武年间由南京迁马邑，最后又定居大建安，现传36世。据 2000 年“五台徐氏重立碑记”记载：“吾族历代名人辈出，仅五台籍者明代二股八世孙徐光澄任明威将军，镇守陕西宁夏边境。清代二股十五世孙徐继畬作外务大臣兼海关监督，著有《瀛环志略》闻名中外。民国时大股十九世孙徐一清任山西粮务总局总长、陆军中将，创修徐氏宗祠。三股十七世孙徐世柄，毕业于北洋大学，留学美国，任台湾台南市工程管理局总长。三股十九世孙徐向前，毕业于黄埔军校，戎马一生，功勋卓著，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后，授衔共和国元帅，曾任国防部长、国务院副总理等职，是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大股二十世孙徐士瑚毕业于清华大学，留学英国，曾任山西大学校长，北方交大教授，可谓桃李遍中外。愿吾族子孙继承效法前辈功德，为国奉献，为族争光，庶使吾族更臻兴旺昌盛。是为记。”

这里的徐一清，即是徐一鉴的二哥，徐士瑚则是徐一鉴的儿子。

徐一鉴的曾祖徐芳是进士出身，祖父知止虽无功名，却也知书礼。父亲学惠，勤劳精干，既 是种田高手，又有经商头脑，还晴耕雨读，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全家除耕种100多亩土地外，还在大建安南山底开了一座经营煤炭的六合店，相当于一个煤炭分销运输小公司。此外，他们家还在东冶镇西街开设了同义荣大布店，经营绸缎、棉布、洋布、棉花。正是在这样优越的经济条件下，徐一鉴的父亲又开办了一所私塾，聘请名师，课教子弟，希望子女们光宗耀祖。

徐一鉴兄弟三人，大哥徐一经、二哥徐一清，徐一鉴排行老三。由于家族产业较多，父亲只能牺牲老大，让其管田管家，把考取功名的重点放在培养老二和老三身上。果然，两兄弟不负重望，在1902年的科考中， 二哥徐一清即以“案首”考中第一名，徐一鉴亦登同榜。一门两秀才，一时享誉乡里。之后，二哥徐一清被选拔入山西最高学堂太原令德学堂学习，山西大学堂成立又转入其中斋学习，1904年被清政府山西提学使公派保送留学日本。徐一清在留日期间，加入孙中山同盟会，也坚定了教育救国、实业救国的决心。归国后，创办了太原第一模范小学与晋阳中学，还曾在山西大学堂担任斋务长，后来又担任山西军政府财政部副部长兼大汉银行行长，成为民国时三晋名人。

徐一鉴则进入他向往已久的五台崇实书院继续读书。这所创建于清乾隆四十二年（1777）的书院，相当于官办的儒学机构 。书院除讲学传统外，也为科举考试服务。徐一鉴在这里没有忘记年少时父亲鼓励他“以家族先贤为榜样，多读书，增才干”的教诲。更关键的是，他每天可以看到五台崇实书院明伦台上书写的长联：“学以明人伦也，若为功名富贵而来，发足便已错了；道在求放心耳，徒工语言文字之末，到头成个什么！”这副对联是家族先贤徐继畬1869年告老病归乡里时为书院撰写的。联语原为徐润第所作，徐继畲76岁时书之。这副联语正是徐润第、徐继畬父子两代人教育观念的精髓。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先贤徐润弟当年教育徐继畬，言传与身教并重，这些点点滴滴自然影响着徐一鉴。徐润第讲的是儒家的道理，但并不以八股文“举业”的“ 学而优则仕 ”为目的。他说：“为学本是自修之事，近世以为取科名事，可谓大迷，轻重本末之辨，尔须知之。且科名得失，半由命数，自修则其权在我，有得而无失也。舍本趋末者，不得科名便成满盘之荒。由本及末者，不得科名而于嗣续之道，已自潜滋暗长，其为家运灵长之福，较之做官所获多多矣 。”

这些乡贤的先进教育思想，为徐一鉴日后走上教育救国道路，无疑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辛亥先驱续西峰

续西峰创办的川至学堂旧址

清末《并州官报》

结识辛亥先驱续西峰

徐一鉴是幸运的。1906 年，同盟会会员续桐溪（字西峰），崞县（今原平市）西社村 (今定襄县宏道镇)人，从山西大学堂辍学返里，在宏道镇创办了川路学堂，第二年改名为同川官立第一高等小学堂，并任董事长。在续西峰的力倡下，学校课程一改过去的四书五经，而以兵法操练为主课，格致和史地为副科，培养了一批革命人才。同盟会会员康佩珩 (五台县五级村人)为校长。徐一鉴被聘请为该校教员，主讲国文，兼讲经学。作家杨晋林在《续西峰》传记中描述了一个极为形象的场景：“ 在那个除旧布新的年代，有一个叫续范亭的农家子弟步入川路学堂时，一眼看到本家堂哥续西峰正站在教室前，手里举着长烟袋，吧嗒吧嗒抽旱烟，样子很滑稽，头发从头顶分开，瓦片一样搭在两只耳朵上。续西峰等着矮他一头的堂弟续范亭走来，故意大声念一段《民报》的发刊词——翳我祖国，以最大之民族，聪明强力……然后他不念了，而是盯着续范亭。续范亭接着背诵——超绝等伦，而沉梦不起，万事坠坏，幸为风潮所激，醒其渴睡，旦夕之间，奋发振强，励精不已，则半事倍功，良非夸嫚……”在这里，上午接受新思潮教育，下午操练厮杀，可见当时在续西峰革命思想的影响下，徐一鉴等一批新式教师对学生的影响力该有多大！

当时高小班的续范亭（曾任八路军晋西北军区副司令员）、梁上椿（曾任晋北矿务局长）、刘定庵（曾任晋冀察边区抗日民主政府委员）等人都是徐一鉴的学生。徐一鉴在川路学堂执教二年后，考入太原优级师范。1909 年底，从该校毕业，名列优等第一名（见《并州官报》第 123 期）。清廷授予举人，俗称“洋举人”，以别于乡试考中的举人。毕业后，被聘为崞县第一高等小学堂校长。

1912年10月，续西峰被阎锡山任命为太原巡警道（相当于公安厅长），特聘徐一鉴为机要  秘书。徐一鉴清楚地记得续西峰上任伊始烧起来的三把火：第一把是在各县成立民警局，对警员课以兵操；第二把是创建平民工厂，收揽失业的城市居民，促其自食其力；第三把是设立济生堂，收养鳏寡老人和弃婴。三把火烧起来，也有了一定影响力。但很快，续西峰与阎锡山政见不合，遂骑了一头灰毛驴，悠哉游哉回到故乡西社村兴办实业。徐一鉴则继续回到崞县，担任宏道镇高等小学（原川路学堂）校长。1915 年阎锡山的父亲阎书堂在五台县河边村创办了河边私立两等小学，徐一鉴又被聘为校长。随后，他从太原等地聘请名师，自己编印白话教材，并亲自讲授修身课，讲解古今圣贤名人的嘉言懿行，目的是培养学生勤俭、诚实、和睦、爱乡、爱国等美德，深受师生欢迎。

山西省立国民师范学校旧址

山西省立国民师范学校早期课本

担任国民师范校务总干事

此时的中华大地，正在经历两千年未有之时代巨变。1912年中华民国成立，阎锡山成为山西都督，集全省军政大权于一身。他根据山西地理特点及各路军阀混战现状，奉行“保境安民”“用民政治”的政策，客观上给山西人民带来比较安定的生活环境，在北洋政府时期到抗战爆发前， 山西一度被誉为模范省。

模范在什么地方？最根本的一条就是重视教育。关于这一点，后来成为著名学者、当时还是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生的冯沅君，1922年毕业前夕曾与同学来山西考察教育，对当年山西的教育情形有着真实的记载。她一方面看到山西教育还存在问题，另一方面也不吝称赞：“山西是有教育模范省之称的，是教育号为普及的，但实际上观察起来，办学人所抱的理想，期望造就出来的人才，是军国民主义的国民，不是德谟克拉西政治下的国民。教育是随军人的意志转移，并没有转移社会的力量 。”即便这样，她仍说：“想山西教育这样平平安安的办下去，经济上不起恐慌，在中国几乎难找到第二个……我始终觉得山西的教育，是有发展的希望的：一是人民很富庶；二是行政当局对于教育事业有提倡的诚意。这两种好的机会，都是他省所不能及的。”（《民国山西读本考察记·晋省学校漫记》）

而山西国民教育政策最为成功的样板，当属后来卓有声名的山西省立国民师范学校，它最初就是为了培养乡村国民小学师资而设立的。阎锡山为了把国师办好，每年拿出一个团的经费用来办学，即每年两三万元大洋，与当时山西省所有中等学校相比，不仅校舍宏伟，设备齐全，而且学杂全免费，堪称第一流。1919年9月，山西省立国民师范学校刚一成立，徐一鉴便被调任学监（训育主任）。学校的办学方针和重要的人事安排，都是校长赵戴文（五台县东冶镇人，曾任山西省政府主席）同阎锡山共同决定的。赵戴文不常来校，实际校务主要由总干事负责。

教务主任先是马鸣鸾，后由徐一鉴继任总干事，代行日常事务，实际上就是执行校长。

徐向前是1919年建校时考入山西省立国民师范第一期的学生，他在个人回忆录《历史的回顾》 中写道：“校长赵戴文，是个秀才，又是和阎锡山一块儿闹革命的，任过阎军第四混成旅的旅长，颇有点名气。此人既懂文又会武，是阎锡山的得力助手。他把学校管得很严，课程安排得很紧凑，晚自习时学生才能有点自由 ”，课目“ 有军事、语文、数学、历史、地理、心理学、教育学，还有音乐、体育、美术等。学校很强调学好心理学和教育学，尤其注重儿童心理学。在非主课里边，还有武术课，教些各路拳术。”这段回忆录中，虽然点名说的是校长赵戴文，但从中可以看出，作为执行校长的徐一鉴，其课程设置的专业水平之高。

1925年5月18日，太原大中学生数千人，在中共太原支部的领导下，冲进督军府大院，举行了反对阎锡山征收房税的示威大游行，彭真、纪廷梓、张叔平等都是有名的领导者。但山西省立国民师范的学生们并没有参加这次活动。

数日后， 山西省立国民师范一批进步学生秘密集会。年仅15 岁就考入山西省立国民师范学校的薄一波，在个人回忆录《七十年奋斗与思考》中回忆了这次事件的经过：“当天晚上自习时，从东排第一学舍开始，传进来一张条子，一直传到西排各学舍，让各班出一个代表到十四教室开会。聂鸿懋（国民党右派，27班学生，住东排第3学舍）是首先发出条子召集会议的人。梁其昌、纪秀川等青年团员也早在团内作了动员，要对没有参加反房税斗争作出反应。十四教室开会时，聂鸿懋大发议论说，‘这样大的事我们没能参加，不管是什么原因都很丢脸。不给腐败保守的国师教员一点颜色看， 我就不甘心！’纪秀川（26班学生，住东排第4学舍）在会上说：不是学联没发通知，是总干事徐一鉴扣下了。（这是一句很有鼓动性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当时谁也不清楚。）大家都非常气愤，你一言我一语都表了态，议定要驱逐徐一鉴、不称职的副主任和某些反动教职员，晚自习后就行动 ”。这次运动迫使阎锡山免去了徐一鉴的总干事职务，校长赵戴文也自动辞职。

王生甫、杜佩玲著《赵戴文评传》中有一个统计数字：“从公元1919年到公元1923年赵戴文任校长的四五年中，共招收学生四千三百六十九人，而农民子弟的人数则占到总人数的61%。学生毕业后，绝大多数人都被分配到各县村镇初级小学、高级小学，对山西普及教育和提高国民文化素质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又据该校校刊报道：公元1922年与公元1923年两年度中，从附设的五座工场中毕业人数达六百三十六人。他们被分配到各地后，对开展社会职业办学、培养各类人才也起了重要作用。”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里对山西省立国民师范学校的贡献给予了充分肯定。

徐一鉴三儿子徐士瑚，曾任民国山西大学校长十年，被誉为爱国学者

徐一鉴三儿子徐士瑚（左）晚年与徐向前

薄一波书赠徐士瑚

唯借家风传远声

徐一鉴幼受勤俭持家、乐善好施的祖训教育，也受家族先贤的影响，一生性格刚直，忠于职守，生活俭朴，一身布衣，一顶小帽，始终保持乡村教师的本色。他唯一的爱好是抽烟，在家乡，抽自家田里种植的烟叶，进入太原，开始抽一毛一包的“红锡包”，抽时还将一支拆成两截，分两次抽。家中饮食吃的主食也全是杂粮。从他的堂名“俭德堂”也可以看出其生活态度。他的妻子是西建安村一个 农家女，虽不识字，但善于勤俭持家，乐于助人，也乐于施舍，对于穷亲戚、穷邻居，常馈赠粮食。

对于徐一鉴，阎锡山既是“邻村上下”的同乡，又是二哥徐一清同期留日的同学。此外还有更深一层的姻亲关系：阎锡山的结发妻子是徐一鉴堂兄徐一敬的女儿，名叫竹青，徐一鉴是阎锡山的叔丈人。有这几层关系，徐一鉴从政当官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因此，当年他离开山西国民师范后，许多亲友都劝他去阎锡山的政府里做个县长、局长、厅长一类的官。但是他一生淡泊名利，不愿与人“争名于朝，争利于市 ”，而宁愿过淡泊专注的文教生活。他除短暂地给警察厅长续西峰当过秘书，给徐永昌主政时的山西省府当过秘书，起草文稿、主管大印外，始终一片丹心育人才，将自己大部分人生奉献给教书育人的事业。徐一鉴晚年体弱多病，1940年病逝于太原，享年仅 67 岁。

徐一鉴育有四子，均自立成才，可以说教子有方。长子徐士璋先后在老家五台和太原经商；次子徐士瑞在家务农、经商，后在太原等地任职员；三子徐士瑚，解放前曾任国立山西大学校长，解放后任北方交通大学教授，第六届全国政协委员；四子徐士琸曾任工程师、厂长。

亦父亦师，光耀后昆。三子徐士瑚是继承徐一鉴教育事业的光大者，同时，他身上体现了一个知识分子的气节。曾担任山西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的李蓼源在《爱国学者徐士瑚》一文中写道：“先生为人正直，书生本色，淡于名利，热心教育，以助人为乐，关心别人胜于关心自己。使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不攀权贵，不畏权威的精神。众所周知，先生是阎锡山的姻弟，但是他在主持山大校政期间，多方设法抵制阎的同志会和国民党三青团势力的发展，他常说‘山大是高等学府，要培养人才，不培养奴才’，因此阎对他极不满意，但以其学界威望，亦无可奈何 ”。

徐士瑚在《九十自述》中曾深情回忆父亲徐一鉴的教诲。在父亲担任河边私立两等小学校长期间，他是高小第二班学生。在校期间，学校组织了两次远足活动，至今让他永生难忘。

第一次是1917年春季，徐一鉴带领高小两个班学生45人清晨出发，渡过滹沱河，到15里外的宏道镇与该镇高小学生联欢，傍晚返校。这次远足徒步往返30多里，对十来岁的学童来说的确十分艰苦。徐一鉴说，这种远足活动是川路学堂创办人续西峰倡导实行的优良传统，值得各校仿行学习推广。

第二次是1918年春末，目的地是河边村东千米文山高峰南的名叫凤栖岩的山村。徐一鉴率领学生19人早晨出发，沿着崎岖山路，整整攀登了两个多小时才到达该村。该村方圆数十里地的沟沟洼洼没有一个水泉，因此吃水问题只能靠天解决。张家院内有18丈深的旱井，储满了雨水与雪水。学生们走进井房参观时，立即感到一阵寒气袭人。徐一鉴教导说水与粮是人类生存必不可少的东西，因此人人都要珍惜水，也要珍惜粮，一滴水、一粒粮也不可浪费。这次远足活动傍晚返校时，大家虽然感到腰酸腿疼，却精神饱满，因为在平原生活惯了的学童们受到一次生动的惜水惜粮教育。 

徐一鉴是名副其实的三晋教育先贤，他在民国山西教育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页。但是，徐一鉴的名字却被尘封多年，山西名人录中没有他，甚至忻州市及五台县的县志和教育志中也找不到他。徐一鉴的被遗忘，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也许生命早逝，也许二哥徐一清名气更大使人们忽略了他，也许其他不明的原因，这种局面随着两位无产阶级革命家的题词与肯定得到改变 ——

徐向前1987年4月题词为：“纪念徐一鉴先生：一生从事文教事业，培育人才不少”。

薄一波1990年6月5日题词为：“淡于名利，热心教育。为纪念一鉴恩师敬书”

100多年后，在科教兴国早已成为国策的新时代，我们仍然需要更多的像徐一鉴这样“执迷不悔”育英才的教育先贤。PIC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