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2024
第9期
与其他老师相比,无论是衣着还是谈吐,姚建都更像是与这里一墙之隔、世世代代在长城脚下侍弄庄稼的农民,但他却是这里的一校之长。
姚建和老师带领学生们实地领略长城风貌
“先别说了,锅炉开锅了!”采访中一个突然闯入的老师向他喊话。姚校长消失了几分钟后重又回来坐下,腼腆地笑了笑说,“烧锅炉的今天没来。”
在这个名为三墩的村子里教了24年书的姚建,发型潦草,皮肤皴红,笑容憨厚,身上没有任何时代的标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眼前这方圆五里、十里就是这个乡村教师的全世界。但拥有一座学校的他,仿佛拥有了天和地的农民,自洽而满足。“这里是他精神上全部的寄托,也是他幸福的源泉与归宿。”看到有记者对他这样描述,姚建说,“真的是,真的是。”
站在三墩村向远处瞭望,明长城沿山脊蜿蜒而去,苍茫辽阔,无问西东。
“不知为什么,工作、生活在这里我很放松,偶尔去趟城里还觉得不自在,一回村看到学校,心就定了,可能骨子里咱还是个农民吧。”说这些话的时候,姚建不再是那个别人口中有些讷言的乡村教师。三百年金戈铁马,两百年融合互通,长城在岁月的流逝中,逐渐修炼出一种沉稳而内敛的气质,滋养出的子民朴实、敦厚。三墩村是个小地方,但如果放在时间的尺度里,它何尝不是历史的见证者?漫长的乡村教师生涯里,姚建的精神气质与所处的地域文化深深吻合。三墩村见证了一个年轻老师成长为一名中年校长的艰辛,但同时也为一个人寻找到属于自己的使命与归宿提供了“精神上的庇护”。
某种程度上讲,姚建是中国乡村教育者的缩影。他坚守乡村教育26年的事迹被国家级、省市级媒体争相报道时,他选择平静地接受。
他的生活没有改变,也无需改变。
姚建带领全校师生给学生过生日
姚建送无家长接送的学生回家
人生最大的幸运,莫过于实现了最初的梦想。许多年以后,姚建发现自己就是那个幸运儿。
小的时候,姚建常常惊讶于村里“教书先生”的无所不能。“他就像个‘万事通’,过年时写春联,平日里帮村民写信、写材料、与外界沟通联络、修理家电、调解邻里纠纷,大事小事凡是老师出马,好像都能解决,他是村里最受敬重的人,”姚建说,“我那时候想,长大了自己也要当老师,做个受人尊敬的人。”这是命运悄然在一个农村娃心里埋下的一粒种子。意想不到的是,多年以后,同样的种子也在另一个男孩心中生根发芽。姚建对此引以为傲,那个孩子同样是他的学生。
盛夏8月,当姚海全顶着烈日骑着自行车给姚建送来两颗西瓜时,姚建嗔怪他多余。姚海全说这是自己家地里种的,特意挑了两颗大的给老师送来尝个鲜。孩子们都放假回家了,师生二人坐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闲聊,高天流云、海阔天空。姚海全大学刚毕业,已经报名去西藏支教。
姚海全就是当年那个被姚建播了种的孩子。十多年前,姚建是姚海全的小学老师。此去经年,还能被学生惦记,那一刻姚建的幸福只属于他自己。对于姚海全即将去西藏支教的事,姚建心里是赞赏的。共同的出身让他们比谁都明白,决定着你秋天收成的是你春天播种的那个决定。“觉得对的事就投入时间和精力去做”是他们师生二人的默契,也可以认为是姚海全从姚建那里习得的“认识论”。
姚海全上大学的时候,姚建曾去学校看过他。“小学老师专程来看我,这多少有点出乎意料。”姚海全稀里糊涂地陪着老师在学校里转着,心想老师大老远的来了,怎么也得请顿饭吧,但姚建转了转就执意要走。临别时,姚建还快速塞了500元给姚海全。
这不是姚建第一次接济姚海全。
上小学时,姚海全因家庭困难,每学期二三百元的生活费常常凑不齐。姚建每次悄悄垫付之后都会告诉姚海全,“不用担心,学校给减免了。”他怕伤了小孩子的自尊心。
一想到当年那个家境贫苦的小孩即将踏上比自己更为宽阔的人生道路,姚建就确信自己做了对的事。
姚海全坦言选择支教有从自身发展的考量,但他同时也有着“长大后,我就成了你”的感恩想法。
姚建带学生参观大同博物馆
姚建与妻子中午给学生打饭
如果有一片土地给你养分,对你有所启发,你对之投以深情好像也是情理中的事。但事实上,作为乡村教育的守候者,没有发自内心的热爱是难以持久的。
1998年,姚建师范毕业后被分配到山西省大同市新荣区郭家窑乡二道沟村任教。即便新荣是他的故乡,即便他也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学生,但他站在二道沟村小学的讲台上时,还是被震惊了。全校不到三十名学生,只有一名快退休的教师,学生上课时要从家里带凳子。“要说失落多少是有的,但农村孩子特有的灵气和对知识的渴求让我想起当年的自己。命运既然把我丢在这里,我就该在这里尽自己的力量,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面对现实,姚建没有那么多矫情,转身就像一个一头扎在地里的农民,开始在偏僻的乡村小学躬身耕耘。或许他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着怎样不朽的事——在中国教育的最底层播撒火种。
与那个时代的大多数乡村教师一样,姚建一上手就是全能型,身兼语文、数学、科学、品德四门课。因为离家远,他就吃住在学校。沉寂的乡村小学,因为一个年轻老师的到来而渐渐充满生机与活力。“我从小就在农村长大,深知农村孩子的心性。面对现实条件的迥异,我觉得不能照本宣科,就琢磨着在实践中找到最适合农村孩子的教学方式。热情本身就会激发出创造力,一些灵活、变通的教学模式起到了很好的效果,孩子们的学习成绩得到迅速提高,学校的名气也很快就在乡里、区里传开了。”
和城市相比,乡村教育资源匮乏,教育环境更不能相提并论,但在广阔天地生长的孩子天性乐观豁达,灵气十足。姚建觉得,只要自己将孩子们高高托起,他们也会得到命运的眷顾。
现在看来,那是一个变化的开始,是一个生命蜕变和再生的过程。面对窘境,姚建迅速调整姿势,并且找到了精神上的着落。他的每一天都过得踏实、具体、实在,所谓的26年,在姚建那里就是认真地备课,悉心地讲课,耐心地批改作文作业,为每个孩子的前途着想,不抛弃、不放弃任何一个,不急不缓地处理关于学生、关于学校、关于师生家庭的每一个问题。
2000年,姚建调到新荣区花园屯镇三墩村小学任教,2004年起担任该校校长至今。这所学生以留守儿童为主的小学,这些年先后走出三名博士、十多名本科生,还有很多专科生,乃至各行各业的优秀人才。
焦树峰是陕西师范大学的在读博士。在他看来,“启蒙阶段能遇见姚老师是我一生的幸运。他发自内心地对我们好、为我们着想,我们是能感觉到的,看到他就像看到父亲一样亲切。”
姚海全最佩服姚老师的是,“别看他平时少言寡语,做的事平凡琐碎,但对待教学绝不含糊的,有的时候还特别严厉。”
那时学习资料十分匮乏,姚建如果在哪里看到好的习题,就会记在脑子里,“以备不时之需”。姚海全起初的学习成绩并不太好,但姚建发现这小孩儿在数学上有点天分。那时姚建和学生同住一间宿舍,临睡前,他把姚海全叫到床前,把在《山西教育》上看到的一道比较难的数学题口头描述给姚海全,让他用脑思考、用口解答。
事隔多年,师生二人深夜在小山村寝室里“凌空计算”数学题的情景,心照不宣共同出现在他们对往事的回忆里。姚海全至今难掩心中的喜悦和骄傲,他说那不仅仅是做对了一道难题,更重要的是从此以后极大地增强了自信心。
从一个面临辍学的少年,到成长为即将奔赴远方实现理想的热血青年,姚海全同样庆幸自己的生命里遇到姚建。家境贫寒曾经让他则陷入自卑,成绩平平更让他看不到希望和未来。姚建就像姚海全生命里的一道光,一路指引着他找到自己生命的出口。
其实从2004年起,姚建夫妻二人就一直住在学校。他们像拉扯自己的孩子一样,白天是老师,晚上是父母,大手拉小手,拽大一批又一批学生。
三墩小学在附近村镇有些名气后,许多家长慕名将学生送到这里。有一年,附近村里的家长送来两个孩子。为难的是,其中一个只有5岁,另一个则还“免不了”尿床。由于学校是寄宿制,姚建觉得他俩上学条件不成熟,劝家长缓一年再来。但了解到这个家庭确实有实际困难,把孩子送过来也是无奈之举时,姚建就和妻子商量,让两个孩子先暂住在姚建和妻子在学校的家,姚建则搬到男生宿舍。
那时姚建的儿子刚1岁,妻子半夜起来给孩子喂奶时,正好能叫那两个“小学生”起夜。住在男生宿舍的姚建,更是既方便照顾其他学生,又能随时随地给学生讲题、补课。姚海全印象深刻的“凌空做题”就发生在那个期间。
一年后,看到两个孩子已经养成了良好的生活习惯,姚建才让他们搬到学生宿舍。
姚建的妻子是三墩村小学的编外老师、厨子、采购,“业余”给女生编辫子、照顾小一点的孩子更是家常便饭的常规操作。每天早上6点起来给师生做早饭,收拾完进教室带课,下了课赶紧张罗十几二十个人的午饭。哪个孩子吃多吃少她得留意,孩子们的情绪变化她得观察,之后收拾、采买、教学,然后开始做晚饭。很难想象,她是如何丝滑地在每一天里不断地转化着自己的角色。在这方天地里,她不是主角,但却是无人能替代的角色。
姚建的妻子说,守在山村并不是她的人生理想,但丈夫在这里,她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相守、相伴。从结婚开始,她的人生轨迹就和姚建完全重叠在一起,支撑着这所乡村小学的正常运行。她每天忙忙碌碌,却又与这个时代的忙碌遥遥相望。她有怨,但无悔。
常有像姚海全那样走出去的学生来看他们,这是夫妻俩最为幸福的时刻。但他们并不纠结自己一直待在这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生命的偶然和机缘,乡村教育的坚守者所获得的成就感和幸福感,城市给不了他们。
近些年,三墩村小学的学生越来越少。年轻人外出打工,有条件的都把孩子带到城里上学了,能来的除了留守儿童就是周边村子家庭状况特殊的孩子。
姚建知道,不管曾经有多少个孩子的希望和梦想是从三墩小学起航的,具体到下一个个体,启蒙阶段的教育都只有这一次。如果这几年荒废了,以后的路肯定会更难走。“一看到这些孩子的眼神,你内心就会有一种不忍。他们对知识和关爱的双重渴望,会转化成对你的无限依赖和信任。作为老师,你没有选择,你必须坚持。”姚建像一个赶海的人,捡拾起被时代的浪潮遗忘在沙滩上的贝壳。
下课铃响了,孩子们跑出教室,一个男孩差点与姚建撞个满怀。姚校长摸了摸他的头,即无叮嘱也无责怪。男孩也没停留,扮了个鬼脸跑了。另一个一年级的小孩儿则总是跟在他身后,姚建说这是个单亲家庭的孩子。
有个女生家庭条件不好,母亲患有抑郁症,父亲忙于生计无暇照顾孩子。刚来的时候,女孩儿上课回答问题时声音发抖,和人说话时甚至不敢正视对方。姚建很担心这个孩子将来也和她妈妈一样患上抑郁症,便交代老师们尽量给予特殊关照。姚建常有意无意和女孩儿聊天,一方面锻炼女孩儿的表达能力,另一方面判断她的家庭状况。“你看,你妈妈多爱你呀!”聊天中,姚建不断开导这个学生,让她知道自己也是有人疼有人爱的孩子。如今已经上五年级的这个女生,不但可以落落大方地和同学老师交流,回到家里,还能陪母亲聊天、给父亲解忧。女孩儿的变化让老师们备感欣慰,乡村教师内心的悲悯和宽厚,让他们抵达了更为富足的路。
在日常生活中,姚建要求大一点的孩子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年龄较小的孩子,被称为“大带小”模式。期间有家长对此提出质疑,姚建问,“你孩子回家后表现咋样?”“倒是比以前懂事了。”“那就放心哇,打个水打个饭,耽误不了学习,给小孩子们讲题还能提升自己。从小学会帮助人肯定不是坏事。”姚建觉得农村长大的孩子,就该皮皮实实的,更不要计较多干少干。
姚建时常会带着学生参加一些劳动。对于孩子们来说,土地是释放天性的乐园。到地里跑一跑、跳一跳,干一些简单的农活,姚建觉得农村孩子也有城市孩子比不了的快乐。有一次晚饭后,姚建在操场修车,孩子们围观上来,问东问西,递工具、抬轱辘,兴趣盎然,其乐融融,孩子们也完成了他们对汽车最初的启蒙。
姚建说,他期盼学生们都有美好的前程,但他更希望从这里走出的每个孩子都能学会开朗乐观地面对生活,这是安身立命之本。
姚建手把手教刚入学的学生写字
老师课后辅导学生
姚建也有自己的困惑。
一年冬天下大雪,正值周末放假,有个家长打电话说没有交通工具,不能按时来接孩子。一边是茫然无助的学生,一边是心急火燎的家长,姚建思前想后决定自己开车送孩子回家。
大同市新荣区地处高寒区,冬天的每一场雪都会给当地人的出行造成极大的困扰。雪后路滑,姚建的车行到半路突然失控,侧滑到路基下。场面虽然惊险,幸运的是人、车无恙,但汽车需要借助外力才能拉回到路面上。幸亏当天妻子因为不放心也在车上,出事后便徒步去附近村子求助,姚建则陪着孩子在原地等待救援。
在茫茫雪地里等待时,姚建确实对自己生出怀疑,不知道这么多年来做这些事到底有没有意义。但每一次类似的困惑最终总能以令他感动的方式得以疏解,也一次次更加坚定了他的信念。
附近的村民听说姚老师的车掉到沟里,自发组织人员前去救援。还有更远的熟悉或不熟悉的村民知道消息后,也赶去帮忙拖车。
姚建第一次知道,自己在这方圆十几里地还有点知名度。
就像小时候的自己崇拜“教书先生”一样,姚建也受到了乡人的敬重。
就是在这一次又一次双向奔赴的热爱中,姚建逐渐意识到坚守乡村教育的意义所在。
三墩村小学就像一个装满故事的容器,里面的校长能烧锅炉,带课的老师有时候更像学生的父母,没有宽阔的操场,更没有塑胶跑道,但这里的孩子可以在旷野里奔跑,昼有山风,夜有星空。
时代的列车呼啸而行,姚建选择了“原地乘坐”。PIC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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