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故乡安徽青阳
梅朵按:
诗人苏丰雷给我的印象是安静却心意坚定,他的这些短诗溢出一种在年轻人身上难以见到的乡愁——一种对消逝的土地的眷恋,一种被飞奔的时代撕扯的痛楚。可能要等到漫长的岁月以后,历史才意识到,正是这一代人,土地从他们的身上剥离,故乡在他们身上死去。而诗人在活着的时候,甚至年轻的时候,便从敏感的歌喉里感受到了生命失去源泉的干涸的忧伤。
擦拭
经过一夜才发觉
旧宅侧屋的小木门稍稍打开。
这户人家早丢尽了家当,
连这样招引,偷儿都不再光顾。
然而,我总是回来盘桓,
抚摸家什熟悉的头颅和皮肤。
光阴一片片脱落,愈发远离,
仍执着地不断返回,擦亮她们。
深夜的回信
你写过许多第一封信。一个深夜,
一封回信靠岸了,穿过困顿中的
等候、遗忘,姗姗而来。
不是那些形式的信函,而是内含一枚
可填埋深洞的汇款单。他知道你的
隐疾呢,从邈遥前来安抚你。
他是位诗人,是诗人信靠的
诗人。他也曾蹲坐在马路牙子上,
与你一起陪伴你跌落的家人。
当你陡然明白了他,你黯然已久的灯芯
就亮了,一颗新太阳,就在那里
旋转着,永永远远。
想起
左邻右舍的老人正静度晚年,
我们一家又悄然回返。
在童年的蜜室和温床,
我又做起梦,梦见遥远的大城……
我抵触地醒来,在良夜中细味着
梦,突然我听见沉实的人语,
像夜幕上燃起一点星弱的灯光:
“下—雨—了—”是对过村庄
卫星爸的声音。夜气更加沉默,
我焦虑起夜雨的无情,但不一会,
人们几乎同时拔开门闩冲进院子,
俩村落喧闹着收拾晾晒的稻谷,
如暴雨之前骤降了另一场暴雨。
我放下心来,我们不用出去,
我继续留恋大床。这些墙壁
多么瓷实,这个蜜室多么安恬,
但天亮了,它就会成为废墟。
我们已是狐仙了。
小屋
总有腐坏的力量侵蚀这间小屋,
父亲钉钉磕磕出来的小屋,
总有曾丢失的小物件于这间小屋的屋顶
向位于屋心的深渊坠落,
落到今天,可醒来它们又消失了。
——那屋心是无,像旋梯的轴。
那小屋顶层有间似曾相识如同旧梦的小窠,
又像海上木筏一样危险的小窠,
很多旧物没有遗失,而是储存在这里,
并且它们还在不断繁殖。
雾
他现在成了个孩子,你告诉我,
他不断念叨着一个词,你听——
“mejin”,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这是一个地名:木镇,
木头的木,集镇的镇,那是他
幼年最爱去的地方,他牵着
妈妈的手,走七八里的马路
也不觉累,有时还坐小船,
他搞不清那些水是怎么来的。
以前他短暂恢复过,他跟我
描述过发生了什么:他要赶往
木镇,但突然不知自己
身在何处;他说自己有两个故乡,
一个叫常丰,一个叫同义,
因为不知身在哪个故乡,
他不知怎样才能抵达,他陷在
脑海中的雾和椅子里,
用手掌拨雾,不停拨雾,
并且不断念叨着“mejin”。
有天他脑子突然通电,
一颗温暖的太阳驱散了
经年的浓雾,他高兴地驾起
手扶拖拉机载着他的妈妈爸爸
(他俩紧密地坐在他两边),
和他其他的家人以及朋友
去往这座小镇。那是他
最开心的一段日子。然后,
他就陷入这一场漫长的
浓雾中,他的余生看来
将在用手掌拨雾中了却,
他始终渴望在阳光灿烂中
与家人朋友们一起
融入八十年代的街市。
雨季
我独行在淅沥的雨天,雨下在平底锅的世界。
乡道。镜子的农田。雨。水田上面的空。
溪流,傍着乡道。冲激的水声。宽阔的石板桥。
溪岸上有一把躺平的黑伞,有一只巨大的畚箕。
溪中有鱼吗?鱼出现在石板桥下的水潭里,
石板桥在一条小瀑布的下方。不计其数。
背鳍幽黯于春水。一条条小小的幽黯。成千上万
柔柔浅浅的幽黯。幽黯成一个可悲的国度。
我爱食鱼。我欲占有这些幼鱼。我可烹饪出的滋味
能让若干天变得美。于是我用大畚箕捕鱼,
一网将其打尽。水落鱼出,然而除了鱼,还有一颗
人的头颅:无发无须,已沉默得永不再想说人话。
雨水渗到老屋地面
雨水渗到老屋地面,我用毛巾清理。
它光可鉴人,像花费不菲的特殊工艺,
哪知它仅是廉价的水泥,是爱清洁的
品性使这家人个个爱上清洁地面,地面
才被磨得像青铜镜,照出素朴而珍贵的
生活。渗雨是因为那面墙和那扇窗,
一个家似难避免风雨渗透,总有一面墙
虚弱得像随时倾圮的老土墙,而我父亲
——他本不是泥瓦匠——将拿起砖刀修补,
他一直勤快地修补,把这当做不可推卸的
责任。他修补,更是重建,或另建,
他建造了另一所房子,但对我们来说,
它是家的变身,它仍拥有老屋的灵魂,
或者说,新屋里仍徘徊着老屋的幽灵。
无题
天上的云飞奔得像欢快的马儿,有多少马儿可数不清。
天那么湛蓝,云那么洁白,好像这一天是最新的开始。
不,是最深的开始。——最新取决于最深的阅读。
那条儿时的河流,已瘦到了底部,一道临时的堤坝
安静地拦截着河水,孩子和大人们一定满载而归了。
我站在山岗上,观望着稻田、河流、山丘、白云、蓝天,
感受着无微不至的金风,经受这一切的洗涤和激荡。
最有难度的滑动拼图板的世界,却有最轻巧的解法。
我不得不走在一条泥泞的街巷
我不得不走进一条街巷,
好像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开头的地面被甘蔗屑覆盖,
这路踩上去微微冒红糖水。
往前走是烂泥,我不得不走
下去。我穿的是布鞋,
怎经得住这稀泥的坑害?
我走到夏尾了,秋天近在咫尺;
深秋和冬天令人恐惧。
潮湿、沉重已侵占我的脚心,
但我胸怀的炽热尚能与之抗衡,
但街巷一望无头啊,
我惧怕彻底的寒冷,尤其惧怕
我的爱探寻的双脚被冻住,那种冷
像水果腐烂的部分迅速鲸吞全身。
我不得不走在一条泥泞的街巷,
我不得不走着……奇迹如何从心灵
扩展到漫无尽头的街巷?
摔花格外套的小丑
小丑写诗和表演小丑,
他写诗写到写不下去时
会去表演小丑,
表演小丑时如果突然厌倦
会把花格外套脱下
狠狠摔在舞台地板上,
然后扬长而去,
这反而成为他区别于
其他小丑的招牌动作,
人们叫他“摔花格外套的小丑”。
一般认为,小丑的表情容易捕捉,
它们带给人们如许的愉悦,
但个把人觉得他的表情充满谜团,
十分费解,
他们通过多次追踪
才终于感受到小丑心里头
沥青般的旧悲伤与新悲伤
之极缓慢的流动、回转,
这几个人成为小丑的鼓吹者,说他
是“我们时代最伟大的小丑”,
可小丑始终认为他只是一个诗人。
作者简介:
苏丰雷,安徽青阳人,原名苏琦。曾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曾参与发起“北京青年诗会”,曾参加清华大学青年作家工作坊(2019)。作品散见网络及部分文学期刊,著有诗集《四行诗集》《DF公园》等,散文集《青春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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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赏全部给苏丰雷,谢谢您的情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