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然而至,翩然而去
——纪念琼瑶
梅朵
琼瑶一生写了很多爱情故事,多半是少男少女的痴恋,绝恋,苦恋,但我从年轻的时候就隐隐感到这位女作家的卿卿我我中藏有一丝毅然和决然。今天传来了琼瑶阿姨以自我了结的方式而仙逝的消息,虽然令人震惊,但我在内心深处是能理解她的“翩然而去”的。我对我的同学颜长江说:她的死亡是她文学一生的最强音符。
对我来说,琼瑶并非作为一个作家单独来到我的生活中,而是置身于一群港台艺术家——八十年代起,邓丽君,梁羽生,琼瑶,三毛,齐秦,罗大佑……带着完全不一样的声音和文字,从宝岛翩然而至,走进我们的生活的。
记得我读高二时,一位女同学在课间十分钟,悄悄地拿出了小小的盒式录音带,放出“弯弯的小河,静静的山岗,依偎着小村庄”,“绿草苍苍,白露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的歌声,顿时把我震撼。这也是歌吗?我们从小唱的都是“我们是共产主义的接班人”,而邓丽君这样柔声细语的汉语歌曲我从没有听到过——一种入骨的温柔,天真,眷恋,含着我年幼时还说不清却深深感动的古典情怀,优雅歌词里的含蓄却热烈的男女情愫。原来歌词不必是充满斗争与革命精神的大词,原来它可以是这样的真情和温婉。作为一个十四五岁的高中生,那应该是我来自中学的第一堂真正的美育课,虽然是从一个课间陌生的录音盒里悄悄飞出来。那样的歌声日后伴随着邓丽君美丽的脸庞,黝黑蓬松的头发,洁净唇齿里的微笑,成为一个鲜活的美的代言人,从一个令人迷惑又向往的远方款款深情地走进年轻的心。
接下来,琼瑶,三毛的到来,让我知道了音乐和文学,是可以倾诉自我,倾诉个人的痛苦和爱情的,知道了文学作品的主人公可以是非常平凡,有很多缺点却充满个性的人物。我第一次读到的台湾文学是三毛而非琼瑶。这位流浪世界的女诗人,活着怎样潇洒,自由,不拘一格的浪漫生活呀,对于那个面对高考倍感压抑的女高中生,是一个怎样的灵魂冲击。温柔的骆驼,梦里花落知多少,世界多么辽阔,为什么我必须得苦苦地复习到深夜去赴那个让人疯狂的高考呢,我的前路将是什么呢。从那时起,我似乎成了一个有些反叛情绪的问题学生,不怎么喜欢学习了,没日没夜地看起了一个男同学借给我的“萍踪侠影”。梁羽生的武侠小说,在男同学的手上传着看,读完我才知道,写得真好,爱与恨,侠与义,在我面前刀光剑影地舞起来。
那一年秋天,去武汉大学的火车上,月亮在夜空忽明忽暗。身边是去北大的同学。我们坐在硬座上听歌手齐秦的歌“轻轻地我将离开你”,是很少听到的那种深情沧桑的声音。那时还没有高铁,从贵阳到武汉要坐28个小时,到北京要两天多。火车穿越贵州湖南的森林一天一夜后,我要下车了,看着我的同学,心里感到不舍,但忍住眼眶里的眼泪,笑着,心里哼着“轻轻地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来自台湾的齐秦,忧郁却满含激情和思念的齐秦,继续带来了那个遥远绿岛的问候,穿越我们的青春火车。
第一次读到琼瑶是在八十年代中期的一个军营里。我们进武汉大学的第一个月,是在湖南耒阳度过的。军训,是我们这群那时被称为“天之骄子”的大学生的第一次社会经历。那是一个山沟沟里的炮兵团,穿上不太合身的军装的大学生,看上去都差不多一样了。每天黎明起床,叠被,出操,吃饭,训练,晚上轮流在宿舍门口对着荒野的夜空,值守夜班。女学生几个班组成一个连,住在一个巨大的营房里。每天疲惫不堪,想家,写信,成了军训之外最主要的事情。但是,生病的同学可以请假休息。一天,发烧的我也请假了,空空的营房里还有一个女同学,我走过去和她聊天,发现她正在专注地读一本紫色封面的小说,叫“一帘幽梦”。她神秘地说:“你要不要读?我还有几本。”她从枕头底下抽出“庭院深深”和“在水一方”。就这样,我发现了一个叫琼瑶的作家,我的四十五天的艰苦枯燥的军训生活,被她的紫色般的故事裹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琼瑶的小说在那个年代,除了文字,更多地是被拍成电视连续剧走进广大的大陆读者和观众的生活。那些故事,真实生动,充满人情味,也充满了保留着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社会的陌生气息,每天把人们吸引在电视机前。它们让我们认识了林青霞,张艾嘉,秦汉那一代的台湾艺人,他们身上的青春活力很快让他们成为八九十年代的偶像。随着经济的发展,收入的增加,社会的逐渐开放,包括小说,电影和音乐在内的港台艺术成为大陆人主要的文艺消费来源,那是一段温馨与平静的市民生活正在兴起的时代。六七十年代特殊的歌舞仿佛渐渐成为遥远的记忆。
两岸通信与交流的时代也一度开始了,也是那时我知道了琼瑶一家与我家的渊源。1987年,琼瑶的父亲,台湾大学历史系退休教授陈致平得知我们一家住在贵阳,立即给我奶奶寄来了一封信,信里写到:“晓军县长与夫人乃我之恩公也,念当年逃难至剑河,蒙贤伉俪之拯救,故获得重生,往事历历,终生难忘。长女陈喆(即琼瑶)专事写作,小儿兆胜(巧三)任教中央大学,今专事绘画,陈珏(麒麟)与小女锦春均从商。一在台,一在美。锦春与女婿在美组织一电脑公司。全家托庇安康,此皆晓军先生与夫人之所赐也。”
故事源于四十年代抗战时期的一次救助,让我祖父母与陈致平先生一家,成了朋友。那时,琼瑶还是一个小女孩。1944年末,抗日战争临近结束,日军主力转攻柳州、桂林,沦陷区的难民离乡背井流亡到边远的贵州等地。一个冬夜,风雪漫天,在剑河当县长的爷爷发现了站在门口冻得簌簌发抖的一家五口人,从枪林弹雨中逃出,一路上忍饥挨饿流落到剑河,正焦急地寻找着避风的小屋。 爷爷奶奶赶快招呼他们进家。这对夫妻虽然寒伧,但仍然一派斯文谦恭学者风度的样子,他们是北平大学的教授陈致平先生和其妻袁行恕。夫妻俩讲述起他们一家被日寇追赶、饱经离乱的经过。依偎在他们身边的三个儿女:其中一对是异性双胞胎,大女儿凤凰,学名陈喆(即琼瑶),大儿子麒麟,学名陈珏,还有一个小弟弟巧三,学名陈兆胜。大女儿凤凰,穿一条阴丹士林布工装裤,一件灰白衣服,很单薄,一头短发往右梳着,脸黄黄的,紧紧地拉着母亲的衣袖,一声不响。奶奶从那双透着灵气四处打量的眼中看出,她是一个十分醒事的女孩子。
爷爷和陈致平仔细交谈后,立即安置夫妻俩在当时的剑河中学任教,并在校内安排了两间房子,让他们一家住下。这样,北平大学的历史教授陈致平不仅担任了剑河中学的历史课,还兼教一些班次的英文;而攻读过美术绘画的袁行恕,也教起了中学多个年级的美术课。那段时间,陈致平夫妇晚上一有空便到县政府来与祖父母促膝谈心。
当琼瑶的父母得知我祖父母早年双双留学日本,祖父又是黄埔六期的毕业生时,即对这位擅长诗词书画、为人厚道的“父母官”,内心十分敬重。一有空,就将夫妻俩的作品送来请求指正。陈致平喜画猴子、松树,袁行恕喜画牡丹,均有相当水平。我祖父也经常写一些条幅赠给他们,两家大人谈古论今,经常海阔天空地神侃。陈致平夫妇来家拜访时,都要带着凤凰。六岁的凤凰,当时就能熟背许多唐诗、宋词了,显出了早慧敏感的天性。奶奶后来对我们说,凤凰成为作家,她并不惊奇。
我祖父母留学东京时的全家照
以上这段往事,我在自己的旧文县长大人里记录过。今天再誊写一下这段回忆,以缅怀曾经在两个不同时空来到我们一家身边的琼瑶阿姨。从战争硝烟中存活下来的凤凰,在剑河一个山清水秀的贵州小镇,见证了朴素的民风和一个善良忠厚的民国县长。在八十年代,已成畅销作家的她,再次目睹了一个刚刚走出荒漠的社会对温情的渴望,她用追求爱与美的心灵,丰富多彩的故事和想象力,为包括我在内的饥渴的读者送上了一个又一个温柔的礼品。
今天,琼瑶的遗书这样写道:“我是「火花」,我己尽力燃烧过。如今,当火焰将熄之前,我选择这种方式,翩然归去。朋友们,不要为我的「死亡」悲哀,为我笑吧!生命的美好,就在于「能爱,能恨、能笑,能哭、能歌、能说、能跑、能动、能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能嫉恶如仇,活得轰轰烈烈……」这些,我都在有生之年,拥有过了!我「活过」了,不曾辜负此生!” 为情而写,为情所累的女作家,终于像一只轻盈的蝴蝶,跨出了沉重生命的围栏,用死亡点燃了生命最灿烂的火花,为她一生的文字画上了有力的句号。
翩然而至,翩然而去。
安息,琼瑶阿姨。
2024年12月04日于波尔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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