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溯道义源头的光明/读野夫《坟灯》

文摘   文化   2024-03-10 19:17   法国  


              野夫的外婆成凤林先生


    坟灯——追溯道义源头的光明

            ——读野夫祭文《坟灯》


               

                        梅朵


    

每逢三月的第一个星期天,便是法国的祖母节。雨水纷纷,空中飘散着怀念的气息。死亡,压在生者的心上,向人间祈求着被凝视被书写,它对于生命永恒的期待构成文明的传承和接力。春雨后,大地上拱起墓穴,在深夜燃起坟灯,它指引生者一个通道,穿越和追溯逝者的往昔。维特根斯坦说:“文化的消失不表明人的价值的消失,它仅仅意味着这种价值得到表述。”在散文《坟灯》里,作家野夫表述着亡灵的消失,他把死亡的阴影带到生命的光明之下,并在那里确立它的价值。

在我的书评《帝力于我何有哉》里,提到《坟灯》的语句并不多,然而《坟灯》却为我深爱。珍爱的东西,我们往往不轻易言说,对于这篇散文我正是这样的心情。记得第一遍读完后,我从泪水中挣脱出来,想起自己的外婆,在心里对着两位祖母喃喃呼唤:“外婆,你是深埋的至善,没有条件的慈悲,你是水,是血,是高山也是厚土。 

这篇追溯自我精神起源的祭文,饱含着野夫对于人生道义的理解。学者李斯认为, “对于野夫,江湖艺人、市井百姓乃至截道剪草的绿林好汉,背后都潜藏着一种天理不至、人道必行的信念。”虽然今天,江湖道义的世界渐渐隐退不再,但对野夫来说,这个特殊的精神地带依然长存人心。那么他获得这种信念的源头在哪里呢?这个鼓舞他孤独而自信地行走荒漠人世的力量从何而来呢?再读《坟灯》,我强烈地感到,文中的外婆,成凤林先生的精神世界,她的仁慈正义,就是野夫灵魂清泉的源头。

《坟灯》展现的祖孙之情动人心魄,在对外婆的怀念中,作者从葬礼写起,让时光倒回初生之日,回顾外婆是如何点点滴滴濡养了他。“我独跪在坟前烧纸鸣鞭,匍匐在坟头痛哭,总想唤醒沉睡中的外婆。每次我都要将耳朵贴近新土去谛听,孩子般地幻想外婆会从棺木中传来呻吟,那我立马会用十指去刨开那些泥石,以救出我无人可以代替的至亲。”读到这里,读者们都会为他的悲伤升起疼痛。这看起来“煽情”的文字与其说是野夫的抒情,不如说是他最原初的内心直白,他直书胸臆,落泪为字的写作传感到读者的身上,显得肃穆而自然,仿佛“天空中闪烁的深井”(佩索阿)。

“每在夜色中依依惜别外婆的孤坟时,总要频频回眸遥看那盏星火。我生怕它在我转身之际就熄灭,我需要它照亮外婆的异乡长夜,更需要它永远照亮我此后的黑暗命途。”这盏死亡的明灯,来自坟前的亮光,虽然阴阳两隔,却注满了祖母对外孙二十一年的精神教养和道义的灌溉。有一天,我偶然看到了这位祖母的照片,她的面容立刻震撼了我。美丽清癯的五官,哀伤的眼睛,紧抿的嘴唇,她脸上的忧愁、自尊、善良,让我感到野夫为文的真实不虚。具有这样一幅面容的女性,当她用谦卑的柔情养大一个孩子时,我们似乎能够想象出少年野夫得到了超越于那个时代的情怀。

从六十到七十那个时代,人与人的关系压抑而暴烈,多少夫妻反目成仇势不两立。但是“外婆以她的慈爱和智慧劝慰我母,她说:以我看啊,这个男人虽然脾气暴烈,但心地很善良。是啊,还有什么比善良更高的品德呢?外婆一生坚持善看重善,与生俱来的善终于挽救了这个濒危的家。于是,1962年,我才得以呱呱落地。” 智慧的外婆挽救了女儿女婿的婚姻,一个小生命才得以降临人间。

她给年幼的外孙灌注了一生中最珍贵的人文教育——“我是在外婆的怀抱中一点点长大的,每个夜晚我都要紧紧抱着她那皴裂弯曲的小脚,在她的故事和童谣声中入梦。外婆是念过私塾且看过许多古典戏曲的人,还能用真正古代吟诵的方式读诗。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典型的土家木楼就摇摇欲坠地斜撑在清江上游的小河上,窗外有个彩廊,我在彩廊上撒尿可以淋到下面的鱼鹰舟上。河对岸是一个叫做转转田的小村,农人的打谷声常常伴随着外婆为我诵诗的旋律,使我较早就朦胧领会了节奏和韵律。”这是何其甘美而温柔的人生初课啊!作家野夫的第一课堂,原来是在这条清江上的吊脚楼里,我似乎听到了流淌的河水旁,婆孙俩依依呀呀的温柔声韵。


少年野夫


“我的一点古典文艺的知识和情怀,完全来自于外婆的早期教育。那些民间的戏曲话本,蕴含着外婆的身世之痛,在她的陈述中倍感撕心裂肺。”听书长大的一辈人是心中有道义的一辈。我不由想到野夫在一部长篇小说里描摹的人物,比如那位没有读过书的长工,却如义士养大了地主的女儿。在评述这个人物时我这样写道:“在压抑的社会底层,流淌着的就是这样温厚的泥土,守着本分的良民。他们天然地善待幼弱孤寡,他们的心底是义薄云天的古人;他们没有知识,他们拥有的是道义。”外婆成凤林是受过教育的传统女性,她的父亲是留学日本的法学家,她的夫君是蒋介石的侍卫。而她终身寡居,把孤独转化为无尽的慈爱,把那些蕴含着道义人心的故事,一点一滴种植到外孙的心里。

接下来的一段文字,野夫写得多么深情动人啊,写出了一对纯善温厚又幽默天真的祖孙形象:“外婆首先让我学会的就是善良,她第一次让我给街上的小乞丐送饭后,我竟然后来见乞丐就往家里拉。幼稚的我并不清楚自家的窘迫,外婆总是尽量满足我童年的乐善好施。后来母亲实在忍不住经济的压力――那时乞丐太多了――开始干预我的善行,我不谙世事的委屈大哭,外婆则依旧呵护着我的自尊。”仁慈的言传身教把乐善好施的品德熏染给年幼的作者,这是一生的教育,难以忘怀的美德,并不需要宣传和运动而自然拥有的纯美心性。外婆对于一个幼儿的自尊的保护,比起无数父母无视孩子尊严、粗暴的教育,令人肃然起敬。

战争夺走了外婆的父亲和丈夫,她怀着一生的孤寂,保护着女儿一家。在灾难的岁月,她一次又一次远离自己的故乡,来到少年的身旁,照料他多病的身体。“我奔跑着冲进去,看见屋里的火塘正燃烧着久违了的温馨,外婆和邝奶奶正诉说着别况。我一下子扑进外婆的怀里放声大哭,几年来的思念和无助忽然化作滔滔江河。我不断地叫着婆婆婆婆,仿佛垂死的孩子看见唯一的亲人。婆婆抚摸着瘦小的我,老泪纵横泣不成声,连邝奶奶也在一旁哽咽不已。”这近似童真的流露,倾泻着作者对外婆最深的眷恋,让我感到,这位温柔如水的外婆,直到今天,也依然是作者坦荡做人真实写文的最忠实的靠山。


有些女人天生就属于苦涩的大地,

她们每走一步都会传来一阵哭声;

她们命定要护送死者,并最先

向那些复活者行职业礼。

向她们恳求爱抚是一种罪过,

但要离开她们又超出了一个人的忍受……

(曼德尔施塔姆,王家新译)

在对诗人曼德尔施塔姆《献给娜塔雅.施坦碧尔的诗》的解读里,我曾这样写到:“她们一边走,一边把破碎的梦吞进空空的肚子,把重逢寄托于未来的天堂。失去爱人以后的每一天,仿佛都是一次痛楚的挣扎、付出全部心力的复活。多么漫长的夜,她们接受了黑暗的冰冷,在黎明的黑云中如红日喷薄而出,把寒冷在自己的身上转化为温暖的晨曦,吐在孩子们的嘴里。多少人挨着她们的体温得以延续生命,是她们,温柔的圣母,义士的寡妇,埋葬了死去的亲人并最先向复活的生命行礼,最先向黎明输入希望的热力。” 孤独一生的寡妇们,粘合的不仅仅是零落漂泊的家庭,她们拯救了垂死的生命,延续了内心的热血,以真实的血肉之躯填充了文明的躯壳。这,是困境中的传统女性,以纯洁善良的人格向复活的生命致以的最高敬礼。

当我读到黑塞的散文《乡愁》的这段话时,我也想起了坟灯光明里的外婆:“我看到每一棵树都过着孤独的生活,每棵树都造出各自的枝梢形状,映着固定的影子。他们都是隐士,同时也是战士,就这两点而言,它和山很类似,因为任何一棵树,尤其山上的树木,为了不遭覆灭的厄运,为了得以蓬勃生长,必须和狂风暴雨、岩石做沉静的长期苦战。”这位谦卑得捡菜叶、吃残羹剩饭、从不上桌与大家平起平坐的女性,就仿佛是土地上的隐士和战士,无名,沉静,坚强。她们的战斗无声无息,永无止境,她们是真正的西西弗神,从日出到日落,每一天重新开始永恒的搏击。外婆的形象,是野夫的作品中最高贵的人物形象,也是他献给女性的至高赞美诗。

“外婆的善良和慈悲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品质,天生具有佛性。她是一个没有仇恨的人,既不恨抛弃她的丈夫,也不恨迫害过我家的那些人,永远对人恭谨热情。她不求人,但任何人求她都会力所能及地给予帮助。她所到之处,皆会赢得所有人的尊敬,包含那些对我父母有意见的人,都会在背后夸耀她的美德。迄今为止,我还没有见过有谁,真正具备她那种完全发自身体本能的博爱。她常对我说,要做一个明理的人,她永远相信在天地之间,有个叫做的东西在维系着世间的共和。” 

当我读到这一段,我明白了贯穿作者所有文字的底蕴,贯穿他放荡不羁生活的道义底线,就是这个维系世间共和的“理”。这个简单而清晰的人伦至理、自然之心、江湖高义,在半个多世纪的历史磨盘上,似乎已踪迹依稀,人们为争取常识与保护常情付出的代价越发惨痛,慈悲善良的心性愈发遭到打击。野夫的文字,似乎是从黑夜里走来的坟灯,含着亡魂的祝福和热血的涌动,孤注一掷;在这队黑暗中行走的人,一双双手紧握,一盏盏灯加入。我相信,坟灯的尽头,必是黎明。

写于2021年4月3日,修改于2024年3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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