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朵按
吓醒宝宝(上篇)
——回忆女儿出生前后
莲子
前言:在刚过去的女儿生日那天,电话中,她忽然问起她出生的情况、我咋恋爱结婚的,一下将我忘到九霄云外的事自天边勾下,历历在目摆在我眼前。我感叹不已,急将别的事放下,一、一笔录。
一 拉车爸
腊月正浓,我坐灯下在读《包法利夫人》,肚子忽然痛起来。“预产期到了?”我大声告诉夫君,窗外锣鼓喧天,轰鸣声炸麻耳朵。
“快去医院!”他一下慌了,过来扶我,继而说,“糟糕,没公共汽车……我只有借老王家板车,拉你去!”说着,奔出门。
板车停文化馆坎脚,他回来扶我,我递婴儿用品包给他。扶我半卧板车上,盖住毯子,他拉起板车挤进人行道。
街中心水泄不通,红旗招展,人群、锣鼓、口号、炮竹,各单位不同派别的人都扛着家伙来到大十字,庆贺省“春雷革命委员会”成立。
“对不起,各位,请让一让,孩子要出生!”他喊着。大字报专栏占去部分人行道,看热闹的人川流不息,挤满剩余窄道。他身着黑色北方棉猴——恋爱前去北京时买的,两手拉住车辕,大猩猩样朝前挤。
“挤出蚂蚁堆了,”一到大十字他赶紧向右拐,歇下脚说,“满身是汗!”中山东路人少,我才感到冷风贯耳。“马上爬坡,忍到痛!”他扎咐。
灰暗的灯光照着他弓起的腰、用力蹬爬的身体,犹如雕塑。省医在中山东路尽头,全程爬坡。我间歇性肚痛,发作时咬牙忍着。
产科病房清风雅静,等来一小护士,笑容可掬说,“你们运气太好了,几天没医生,闹革命去了。今天主任医生出诊!”
扶我进病房躺上床,主任医师走来检查后说,“还早,躺着吧。”透过口罩,凭声音和跨出门的步态,我感到她精致、能干。
病房已有两女躺着,两男照拂。“巧喔,今天成立‘春雷省革命委员会’,我家娃儿就要出生!”一男说。
“是巧嘛,干脆我给娃儿取名‘春雷’!”另一男说。
“咦,你抢得凶呢!”第一男说,“好,你取!我娃儿取名‘革委’,更加具有历史意义!”
“我咋帮你?”见我阵痛不已,他问。“你咋帮?你靠觉休息吧。” 整晚阵痛,凌晨6点大痛起来,主任医生走来检查后说,“抱来产房!”
“有推床的吧?”准爸问护士。“锁起的,没人上班。快抱来产房!”护士催。我两手挂住他脖子,他两手搂住我腿,一下站起来,脸都阵红,抱着一直走进产房,放我躺产床上,他长舒一口气,退出。
我急切地看着主任医师,觉得她值得信任,就说,“医生,我不剖腹哈,拜托您了!”“我尽量,”她微笑,和善地说,“但主要,你要配合我,叫你吸气你就吸气……”“我一定配合!”
……
“呱咹、呱咹……”一声清脆啼叫,主任医生手里抱着婴儿了,“平产,女儿。”她报道。
准爸——啊,正爸,被放进来。主任医生拍着婴儿的屁股,看了看他,说,“像爸爸,鼻子高,漂亮!”我听着欣慰……
小护士打开那包小片、大片、小棉被,包裹婴儿。小棉被是妈妈和我用布票扯来的新白布、新花布,妈妈缝制的;大片、小片,是妈妈用旧床単、旧棉毛衫缝缀的,说旧布才软和。
奶爸又要抱我回病房,我急忙对主任医师说,“张医生,谢谢您!”诚恳地对她笑。
小护士抱来宝宝交给我。我兴奋起来,盯住她看,皮肤轻弹可破,双眼微闭,眼缝长,“咦,妳是大眼睛?”
“张医生是有名的产科大夫,总是安全接生,产妇少流血,”小护士说,哦,现在没人手,不能住院,你们休息一会就回家哈。”
奶爸扶我走出去,小护士抱着宝宝相送。“谢谢您!”奶爸说。
年轻时的爸爸
坐进板车,怀里多了个筒筒被里的小生命。原途回家,清晨路人还少,寒风仍然凛冽。“这是我们的宝宝吗?”我不禁问。回去下坡,板车爸往后挺着身子,固住板车不往下滑。“你还怀疑?费这么大力气才得这个小家伙!我今天还一发式抱起你们两个呢,重得我噢…….”“你晓得重啊?”我说。“啊,对哈,你怀胎九个月,更了不起!”
“小宝宝,”我盖住宝宝,又掀开看她,“说坐月不能吹风,可妳和妈妈顶着寒风回家,但不要怕,妈妈抱紧妳的。”
“你取哪样名字?”我不禁问。“喜庆、卫红,都可以嘛!”他说。“唵!”我直差气疯,又没力气质问,但马上想起,玩笑大王。
“由你取哪样,但中间是‘梅’字哈,”我细声说,“纪念她腊月出生,像梅花样坚毅;又暗韵她外公、妈妈的姓!”“梅字,好!那简单了,梅韵、梅香、梅魂、梅影、梅子、梅朵、梅园,由你挑。”“之样多啊?我挑……梅朵!香、韵、美都在。”“好,小朵儿,我闺女!”
大十字到了,昨晚上的人已经散尽。板车转进中间大道,像走进一个奇妙的巷道——人行道两旁,壁立着大字报专栏;满地炮竹碎片,花花绿绿,板车徐徐撵过。“哇,两壁神圣的百家书法,花地毯,夹道欢迎我们的小朵!”拉车爸得意极了。
我拥着小生命躺在床上,小鼻子小眼看不够。该用哪种方法喂养她?一天喂几次奶?晚上喂不?直想马上读一本有关的书。
“你去买一本《婴幼儿喂养法》嘛。”我对奶爸说。但他很快回来,说,“新华书店全摆着领袖的选集。我请营业员找一找,他说,‘资产阶级的书,咋还敢卖?’”
“在你们书柜找一找?”我说。——我们住在他工作的图书馆里,由书柜隔成的婚房。
“没这类书的,我晓得。”他说。但马上弹起来,跑到隔壁阅览室,蹲地上翻找那两大堆书——红卫兵自各条街人家抄来,说堆在这里以后来烧毁。红孩儿们忘了这项神圣的使命?我来一见,兴奋不已,赶紧翻读禁书,那本傅雷译《包法利夫人》即其中之一。中外名著都成“四旧”,傅雷自杀身亡,其译作更遭抄。在妈妈上班的威青路,一天,五中红卫兵抄家,近百岁的民主人士遭斗死在藤椅上。母亲一听亲戚出事,奔去看,见人已僵硬在椅上,地上血迹、白发,丢散的古装书,妈妈站在那里酸楚难忍……街坊邻居交头接耳,“红孩儿们太厉害……”
“《婴幼儿喂养法》!”他大喊,“咋科技书也抄?”我接过看——苏联出版,“啊,和老大哥吵架,抄他们的书?好,供我阅读!”
妈妈说晚上要喂奶,苏联喂养法说,晚上喂食影响宝宝的睡眠;听哪个呢?我选择了书。
宝宝一觉睡到大天亮,醒来就撑懒腰,小屁股拼命翘,把个小腰杆弯成一张弓。奶爸笑死,“快看,她除了屁股翘像你,哪样都像我!”我笑得蹲地上。赶紧抱起宝宝,一边亲,一边给她穿一件、一件小衣服,“妈妈不给妳裹筒筒片哈,不舒服,穿漂亮衣服!”
满月,奶爸请来好友,老何,拉二胡。老何是高工教制图的老师,二胡独奏名家。他埋头拉刘天华的《空山鸟语》,奶爸走去关死窗子,又听他拉《良宵》、《梅花引》。我听醉,宝儿眼睛滴溜溜转。
“咦,她笑了!”奶爸指着我怀中的宝宝说,“这里,爸爸这里!”逗起来。“嘎、嘎!”宝宝竟笑出声音,这样小!“妳喜欢音乐啊?在妈妈肚里就听见爸爸搞乐器?”
“妳爱听何伯伯拉二胡?爸爸再给妳拉小提琴哈!”舒伯特的《摇篮曲》、《爱的小夜曲》,自奶爸小提琴里妙曼流出,宝宝一直笑……
“咚咚咚!”轻微敲门声。奶爸赶紧摘下提琴,去开门。
“外头有点听得见呢,”老好人——刚被革委拉下马的老馆长走进来说,“小声为妙,或者,干脆不拉了……”
照拂老邵坐,他坐下闷声不说话,又马上起身走了。宝宝在我怀里睡着……
2023.1.26-2.1
二 书为媒
看着宝宝一天天变化:头发越来越清秀,眼睛明亮有神。我不禁喃喃,“妈妈的小心肝,乖乖的长大哈!妳可知道妈妈一路荆棘,被刺得伤痕累累……妳可知道,妈妈爸爸的爱情历程……”
高三忽然停课闹革命,和同学相约串联,去北京看领袖接见红卫兵。当不了红卫兵,但想参加学生运动。不料上火车拉肚子,龙里站下了车。
复课无望,想就业,减轻妈妈负担。找学校办得退学证,办事处登了记,等单位来招工;一边在工人业余夜校教起书来——首份工作,工资8元也好。夜校有小学部、初中部,小学部多为失学孩子;初中部为工厂工人。要我教小学部语文和初中部平面几何。高中蛮喜欢几何,爱解几何难题,曾代替怀孕的几何老师,用图形概括整学期的内容画黑板上。
年轻时的妈妈
退学后最舒心的是,白天安心去省立图书馆看书、借书。可有天还书,管理员说,“批判文章呢?你看的这本书,要批判遗毒才可以续借。”“唵,”我说,“《欧根.奥涅金》,普希金的诗体小说,我咋晓得啥遗毒?”“你批资产阶级遗毒就好。”他算和气的。欧美小说早停借,俄国小说要批遗毒了?我好抵触,前年省广播电台批判印度电影《流浪者》是资产阶级遗毒,我写信质问,“《流浪者》痛斥血统论,血统论是封建遗毒嘛,你们咋说是资产阶级遗毒?”
自小爱看电影,小学儿童票五分钱一张;中学学生票一角钱一张,看了好多中外电影。五七、五八年读初中时,外国电影日见减少,最终为零,好怀念。六二年读农校高二,在老师办公室走道上看报——学生处无报,听见教气象的严老师,和另一老师在办公室里说,“今年的政策——‘调整、巩固、提高’,是缓和饿饭后的社会矛盾啊,会相对不那么严酷吧……”我那时听不大懂。严老师是抗战时期读疏散到湄潭的“浙江大学”毕业的,我们很喜欢他。不久我周末回家,见电影院又放外国电影、古装电影了,赶紧一天看了《流浪者》等三部。
六零年我家大分散,母亲被派去垦荒农场;大哥因成分大学不录取,离家去修飞机场;我和弟弟也因成分被分初、高级农校——我志愿是填师范中专。大哥伤心地说,“执行封建主义血统论。”我听了蛮同意。故很受《流浪者》打动,听广播电台批判它是资产阶级血统论,特反感。
不久,省立图书馆所有名著停借,本国的、外国的都停。那我还跑省图干吗?舘大书多无用。就改跑离我家很近的大十字区图书馆,一早坐进阅览室,看杂志上的小说、散文、诗歌、美术。能借的《青春之歌》、《林海雪原》、《暴风骤雨》等已读厌,那等新小说出来再借吧。
一天,小黑板写出告示:“新小说到:《欧阳海之歌》。”我急忙跑去借书处,首次在这里借书,“同志,我借《欧阳海之歌》。”
“不巧呢,好几本都借走了。”唯一的管理员笑着看我。我也看他,眼镜,头发浓厚,身材修长。 见他和蔼,我低声说,“那借我《红楼梦》吧。”他更笑,也低声,“怕我借了,我遭,你也遭!”
晚上正写日记(后烧掉,不敢再写),外面有人喊我名字,出去一看,一戴眼镜青年,手里拿着《欧阳海之歌》。
“呀,管理员同志,您送书来给我啊?”我大吃一惊,“太谢谢你了!你咋晓得我家?”“借书证上不有你的地址?”他又笑,“我姓R。”
招工单位不招“黑五类”子弟,写明招高中生,我说我是,一看成分,说,“不敢要。”——血统论?还批判?我伤心透顶。一天,公告牌上写出:“招收工人,到威宁修援越抗美公路,不论成分,须迁户口……”我立即报了名。回家一说,妈妈担忧,“你身体不好,迁户口又怕出问题。”“妈,我等着受侮辱搞哪样嘛!”我说。
R同志来夜校,问我咋几天没去看杂志了。我说,“我三天后就要和大家坐火车,去云贵边界修援越抗美公路。”爱笑的他咋突然变得严肃?出发前夜,他又来到教室外面,见工人学生要熬通宵,送我这个比他们年纪小的19岁老师;他轻声说,“你能不能出来一下,和我走一段路,算我给你送行。”
中山西路灯光微弱,他低头不语,毛衣里的浅蓝衬衫映衬着黑边眼镜。“要不是我心里有事……一定劝住你,不要去那么远……”他说。
“R同志,我天天去看书,谢谢你照顾哈!”我心里牵挂着教室里的工人,简洁地说。
走到大西门糖果店,他买一大包糖,对营业员说,“同志,请包扎实点,要走远路。”他递蜡纸包好的糖给我,说,“带去吃,硬糖,会吃久一点……”
别了R同志,我高兴地回到夜校教室。工人们说舍不得我,夸我上课生动,下课耐心解答问题,和他们一起研讨零件的图案——许是自小听妈妈爱说,“爸爸说,做事不做则可,要做就做好。”做事就总是努力。直到凌晨,大家去到我家,帮我打背包,送我去火车站。
三 威宁修路
火车上,同辖区伙伴们打百分,我弹才学的琴琴。终点站水城下,改乘汽车,云雾山中又颠簸了几小时,方才到达威宁工地。
第一天集合就告知,军事化管理,女生剪短发,男生不许窜女生工棚。
不久接到一信,落款“熙平表姐”,说“批准我赴京听首长讲话……”“我哪有这表姐?”我对好友小潘说。
我学会了打炮眼、装炸药、开山石、铺路,好新奇,不由得激情写诗、出刊。连队派我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演出,和拉二胡的队长为独唱、合唱伴奏。我在家尽弹些简单中外民歌,没弹过《绣金编》、《南泥湾》等。哪知队长说,“乱弹!”逼我当南郭先生,上台直犯嘀咕。
一周日上午,宣传队紧急集合,交代带剪刀。上车拉到赶场场上,男女乡民卖着农产品,核桃、黄梨、草海干细鱼……是因偏远,还有自由市场?但宣传捷足先登,树上喇叭唱着《我们走在大路上》、《大海航行靠舵手》……队长下命令了:“今天的政治任务——破四旧,场上女孩的长辫,一律剪成革命头!围腰上的封资修绣花,一律绞烂!”
话音刚落,宣传队队员就像抓小鸡,扑向女孩,揪住一根、根长辫“咔嚓、咔嚓”绞断;撕下胸前围腰,对准花卉飞鸟绣花乱绞。苗家女孩身边的父兄呆若木鸡,宛若陌生人。外围有民兵镇守,被剪成革命头的女孩才可放行,个、个披散着歪歪斜斜的短发、捂住胸前绞烂的围腰,哭着跑开……
我遭吓到,呆望一根、根长辫坠落一地。队长走来,我赶紧搜索女孩,见身边一少女抖领肢颤,挤躲在父亲身后,双手护住长辫和围腰。我紧张地挨近她,说,“我给你剪整齐哈。”哪知捉住她长辫手就抖,久久剪不断;剪刀戳进绣花小鸟,手更僵硬。我赶紧悄声喊,“快跑”,她护住围腰,蓬着散发疯也似逃离……
晚上照例坐男生工棚政治学习,啥子灯高高挂起刺眼。李工程师妻子,医务室毕医生,咋来主持我们班学习?她宣读“最高指示”(注)——“抓革命、促生产”后,说,“先讲个开场白,我正式改我的名字为毕悦文,喜悦文化大革命的意思!”大家拍手。“米雪冰,你咋不拍手?你难道不喜欢文化大革命?”她质问我。“我手痛。”我说,继而想,“亮你是交通厅下属单位正式职工,就呵斥我们合同工?”“小米的手今天遭石头砸伤。”吴工程师编谎,维护我。“……好消息,”毕转移话题,“今天我们连得上级表扬,宣传队光荣完成政治任务,在场上破了四旧!”大家拍手……
我回工棚躺下缀泣,撕扯右手,我何要带琴琴上车,参加宣传队?我何要来修路,举剪刀?天天政治学习?我原先晚上教工人,白天上图书馆,多安逸……
几天后,吴工告诉大家,工地附近有家人家娶新媳妇,唢呐锣鼓不准吹打了,新娘静悄悄走进门……半年多过去,我发现那家新娘就是被我剪成革命头的女孩,赶紧约人去她家玩。见她刚生下宝宝,短发已修整齐,蓝围腰上没有了绣花,衣裤简陋、光脚片,人好漂亮。我看着喜欢而难过。她当妈妈了,眼睛明亮羞涩,对大家笑,但避开我。
我们围坐地火,婴儿奶奶从火灰中刨出烤熟的洋芋,再瓮进生洋芋。听夜校来的学生喊我老师,婴儿的爷爷看着我笑,说,“啊,太好了,老师,请你为我的儿子和孙儿取名字吧!”原来他们风俗,男孩学名由老师取,他儿子一直未得上学?我没取过名字啊,但抬头看见新娘,我点头答应。
正说,新郎跨进门,赤膊,光脚片糊满黄泥。“这是我儿子,挖水库回来。”爷爷介绍。我抬头看,英俊健硕,土蓝布裤脚口宽大,白裤腰紧扎腰间,人诚恳地笑着。我问他们多大,爷爷说,“儿子19,媳妇17。”哇,新郎和我一样大,结婚了还没名字,我眼泪花花转。
我随爷爷爬上幽暗的阁楼。他打开旧衣服包着的一包东西,弹去灰尘,拿出一本厚厚的家谱,翻开给我看:儿子‘家’字辈,孙子‘亨’字辈。他放回家谱,我瞅见衣服包里还有两本书,封面是英文和一种我不认识的文字。他包拢衣服,带我下楼。我回望阁楼,觉得上面像藏着这家人的历史……
新郎坐地火边吃烤洋芋——他的午饭,下午还得挖水库。我看着,真希望他勤劳致富,和新娘美满幸福,为他取名“家勤”?宝宝才满月,除了吃妈妈的奶,就会吃调羹压碎的烤洋芋末末了。唵,咋消化?我抱过宝宝亲,竟沉手、壮实,不由得祈求上天,保佑他长大读书,前程远大。“鹏”字跳我脑里。我将“谭家勤”、“谭亨鹏”,两个名字,说给爷爷和新郎听,爷俩很高兴,请我写在纸上。我特别嘱咐,抚亨鹏宝宝读书,他的名字就是鹏程万里。坐地火边的祖爷爷,白胡须长长的,看着我似乎点了下头。我来他家,未听见他说过话。
直到那天我才有了些高兴,仿佛为自己消弥了些罪过。
我开始打馒头去给新娘,说泡瓜豆汤喂宝宝,消化。她的眼神缓和了些,但仍未和我笑……奶奶煮一砂锅瓜豆汤,舀给我们吃,汤甜极了,又让我们剥吃香喷喷的烤洋芋。见他们尽吃洋芋当饭,我们就打米饭、馒头给他们。来修路,每月粮食定量增加,我和小潘吃不完,常将多余的饭票,送给教我们打炮眼、安炸药的男生。
我趁‘国庆’三天假日,去“威宁民族师范学校”看我堂兄,他师院毕业分这里两年了。我自小喜欢双哥,他幼年被异母长兄生拉活扯带离母亲,来到贵阳,从此眼里噙着忧伤,没有笑。他常摆文学故事给我听……下汽车再搭马车,马车师傅说,“环草海还得走好远路才到师专……米老师?我儿子的化学老师和班主任嘛,人好得很!”我听了真为双哥高兴。蓝色草海一望无际,水天一色,好美!怪不得苗族青年出落得健美诚恳。
兄妹见面高兴坏了,双哥削大黄梨给我解渴,让我吃美味的威宁特产乔酥。晚上,双哥带我坐草海边洗脚,月亮挂湛蓝色天边,他吹响洞箫,乐声洒满湖面。忽然,听见“噗呲呲”,黑颈鹤颤着翅膀飞临浅水,细脚伶仃,阿娜漫舞,像是来开音乐晚会,仙境啊……
“双哥,农民家阁楼上咋藏着两本英文书嘛,还有我不认识的文字?”我问。“应该是《圣经》,和《苗文读物》。”双哥说,“我在老乡家里见过。有位叫柏格理的英国人,清末来到威宁,为苗民创建了苗文,建立一百多所学校,用英、苗、汉三语教他们,创办医院、学校、织布厂,修起足球场、游泳池、公路……教出多个博士,30几位大学生。那时的报纸盛赞柏格理,为苗族人带来新的生活方式,临近省的人也送孩子来这里读书。后来柏格理为苗民治疗疟疾,感染去世后葬在威宁。他的学生大学毕业,回威宁继承他办校……后来……当然……后来断了…….没再出大学生……足球场被弃,我去看还有轮廓。”“真的啊?”我太惊叹了:“怪不得谭家父亲和爷爷,像都有文化。”“他们该是进过柏格理办的学校……”停了会,双哥说,“我像被罚来到这里,心情忧郁。后来常想起柏格理,心情就慢慢平和了。学生真的像有治愈力,看着他们进步,我确实感到幸福。”我双哥大学成绩最好,师院毕业被他的系主任留系任教,可书记要他和一个女生互换分配方案,他来到草海。
三天假日很快结束,要回工地了。我捏着双哥送我的洞箫,泪眼朦胧,“双哥,你一人在这里,好孤独……”“冰妹,双哥不孤独了,草海还这样美。”我拥抱双哥,上了马车,始终未敢说出我侵害场上女孩的事,双哥太善良,他受不了……
近一年,援越抗美公路修通,要回贵阳了。冬至那天,大家在工棚收捡东西,远处传来狗的惨叫声。和小潘打饭回工棚吃,吴工端个碗跑来,说,“吃点辣子狗肉,热和点!”我和小潘赶紧歪开饭钵,“我们没吃过狗肉!”“娇气啊,你们!”吴工笑着责备,转回到架着柴火的狗肉汤锅那里去,工程技术人员和部分男女工人正围着吃。
出发前晚,我独自向谭家走去,脚下是刚修好的“援越抗美”国道。他家房子退进去十来米远,我在门口一块石板上坐下。一会,我捡起一块尖石头,起身在石板上刻下一个女孩轮廓,长辫,胸前围腰有绣花。就要永别这里,我眼泪滚下,浸在轮廓上。我赶紧取下墙上的斗笠盖住,悄悄转身,回望夜空中那棟越来越模糊的房子……
(注:“最高指示”:指领袖著作里、语录里的每句话,和平常说的话。)
2023.2.12-3.1
待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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