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和他的妈妈卡特琳娜
爱，不仅仅是血缘，更是在一起的时间
梅朵
听说中国发布了停止国际收养的政策，也就是没有亲缘关系的孤儿不再允许被外国人收养。这让我想起许多年来我们看到的无数视频，那些被外国人收养的孤儿的命运，被爱包围，被养父母视同己出，受到良好的教育。这些从小生活在异国他乡的孩子们无论后来成为普普通通的人还是各个领域的成功者，他们的幸福都深深打动了我们。虽然我也相信这些家庭也会和每一个家庭一样，除了有爱有深情，也会有争吵和矛盾；但并不会影响这些父母去爱与他们没有血缘的孩子，这不仅仅因为失去父母的幼儿值得最深的同情，更因为把他们抱在怀里的人是一批富有人类教养和深邃责任心的世界公民，跨域不同种族语言和文化，以心相对，真挚付出。爱一时是容易的，爱一辈子却是艰难的，收养，意味着他们将付出自己的一部分生命。
我自己自从来到法国生活后，就亲眼见过经历过这样的家庭朋友，因为长达十六年的时间里，我是被收养的两个中国孩子的家庭教师。现在两个孩子都长大了，但是每当我的生日，他们和他们的妈妈都会向我发来祝贺。这是一个平凡的家庭，爸爸何塞和妈妈卡特琳娜都是普通的公司职员，但是热爱东方文化，不能生育的他们先后多次来到中国，花了两人不少的积蓄，收养了来自湖南的里露和来自江苏的保罗。这对夫妻和所有爱孩子的父母一样爱这两个孩子，但是最感动我的是他们坚持要让孩子记住自己的根，记住他们的母文化；于是每个星期都开车来到我家，让他们的宝贝聆听美丽的汉语。在里露很小的时候，我曾经问卡特琳娜：“你会告诉孩子她的中国出身吗？”卡特琳娜微笑着说：“我会的，因为这是孩子的权利，我也相信让她知道她的来历，并不会让她更少地爱我们。因为爱，不仅仅是血缘，更是在一起的时间。”
记得一岁多的里露第一次来到我家，好奇地到处爬，既不会说法语，也不怎么会说汉语，只是伊哇伊哇地呢喃不止。卡特琳娜问我：“我们给她东西吃的时候，她会发音‘Buya,buya’。你能猜出这是什么意思吗？”我想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我说可能是“不要，不要”。他们这才开心地恍然大悟。
怎么教里露呢？我费了很大的心思，因为没有汉语的环境，没有适合的教材，也没有说同种语言的小伙伴。我想，写儿歌给她唱吧。我整理了给儿子写的儿歌，再接着写一些适合里露的歌，比如，“葡萄园，宽无边，我和妈妈荡秋千，一二三，四五六，妈妈推我高又远”，比如，“小蜜蜂，嗡嗡嗡，我们的家在Gironde, 它吃花，我吃蜜，一起飞翔在天空”。记得每当我弹着吉他耐心地一句一句教里露唱这些汉语歌时，卡特琳娜与何塞就会一会儿欣赏地看看我，一会儿慈爱地看着女儿，脸上洋溢着无比幸福的光亮。
后来保罗来了，一个瘦瘦的江苏孩子，不到几个月，就成了一个小胖墩。收养保罗的文件，我也帮着他们翻译了一些，他们说：“手续越来越难了，我们等了五年才等来了我们的小保罗。” 两岁的保罗马上也跟着学起汉语来。我打算开始教他们写汉字。卡特琳娜说她特别想看到孩子们会写自己的中国名字。那就从写书法培养他们的兴趣吧。于是我教他们一笔一画地从横竖撇捺开始练习，写完一二三四五六的数字和上下大小等简单汉字以后，就开始描摹“如莲”和“庆国”两个名字。已能说不少汉语的里露特别喜欢“如莲”这个名字，我们看见她天真憨厚的笔画，如星星一般美妙，感到如痴如醉。我问这名字的来历，卡特琳娜说，里露幼时在的那个孤儿院的院长姓银，所以所有的孩子都姓银，我说，“银如莲”这三个字在一起，真是太美了。后来我和孩子们还一起学习唐诗，我把“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和“鹅鹅鹅曲颈向天歌”写成歌，保罗学会了以后在学校的联欢会上演唱，同学们对他高喊“Bravo，bravo！（精彩） ”让他很是骄傲了一阵子。保罗的爸爸何塞说：“汉字太好看，汉语古诗太美了，我们的孩子虽然幼时被双亲抛弃，但是能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陪他们长大，这真是孩子一生的财富。”
如莲的毛笔字
我和我的学生们
如莲和保罗性格迥异，如莲喜欢做饭，性格内向，而保罗非常外向，喜欢交朋友，爱艺术。但两人都非常热爱他们的爸爸妈妈，和法国的孩子一样不忌表达自己的感情，常常扑进他们的怀抱，拥抱和亲吻他们，说“Je t’aime，je t’aime ”（我爱你）。
卡特琳娜和何塞对孩子的教育很严格，常常轻言细语但非常清晰地对他们说道理，既不溺爱也不使用威权和惩罚。比如，当孩子请求别人帮忙，忘了说“请”，这时父母一定会对孩子强调说“说请字”；如果孩子做错了事，父母一定会停下手中的活，蹲下来，认真地看着孩子，解释他为什么错了，并要求他说“对不起”。我对他们家的印象是，讲理明事和语言是一起开始学习的。
有一次上课之前，我拿出饼干给他们吃，保罗说：“ 这种饼干我不喜欢。” 并露出烦躁不高兴的表情。她母亲放下手上的茶杯，搬正他的身体，温和却严肃地说：“梅朵拿饼干给我们吃，她很好心，是不是？她的家不一定有你喜欢的那种饼干，而且即使有，她也有权利不拿给你吃，你同意吗？”保罗眨着眼睛，想了想，认真地点了点头。看来是想通了，于是很快忘了饼干的不愉快，开心地跟我学起汉语来。
在给妈妈写诗的保罗
现在的保罗，长成了一个有爱心有责任感的男子汉。他九岁那年，在母亲节的那一天，写了一首诗献给他严格又温柔的妈妈，我读了特别感动，把它翻成了汉语：
妈妈，我祝福你
我祝福你拥有爱的一天
有很多的吻，拥抱和欢乐
一个平静安宁的日子
一个休息过节的日子
有家庭聚会和餐前点的日子
一天梳好几种发饰
做你喜欢的装饰、你感觉温暖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一天又一天
我祝福你有沉默的一天
轻轻低语和冥想的一天
有鲜花和食物的一天
休息放松的一天啊，我的妈妈
这样的日子一天又一天
轻轻的，松松的，日复一日
直到我的爱永无止尽
如莲和保罗的生活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初中毕业的那一年，他们的爸爸妈妈离婚了。如莲和保罗非常伤心，如莲还曾经有好几个月不理她的爸爸。但是父母依然和往常一样爱他们，严格教育他们，中文课也一直持续。他们离婚以后的有一年，卡特琳娜在中国元宵节的那一天，邀请我和我妈妈去给孩子们上一节中国烹饪课，因为孩子们超喜欢吃中国饭。我和母亲就带着汤圆粉和巧克力，和他们三娘母一起包了巧克力汤圆。当孩子们一口朝白白的汤圆咬下去，汤圆流出黑黑浓浓的巧克力汁，他们都高兴得欢呼起来。
面对正值青春期的女儿，卡特琳娜特别担心她受到伤害，常常给女儿做心理辅导，她曾这样对孩子说：“每个人都有权利按照自己的心愿去生活，我和你爸爸也不例外。我们不住在一起了，但这丝毫并不影响我们爱你们，无论你们长成什么样子有什么样的前途，我们对你们的爱都不会改变。我想你和弟弟也一样会接受变化的我们，爱是不会随着生活的变化而消失的，你说是吗？”
我想，如莲和保罗的生活也许更能代表更多的被收养孩子的状态，他们融入了万千普通家庭，那里有成功有失败，有悲欢有离合，生活中不仅仅是甜蜜和幸运，也有沮丧和忧伤。但是最重要的是，无论世事演变，他们一直被爱被关心，被教育做一个正直的拥有丰富灵魂的人。爱，这才是生活的轴心，也因此我才想说他们是幸运的。
“爱，不仅仅是血缘，更是在一起的时间”，我觉得卡特琳娜的这句话说得好极了。但愿所有被抛弃的孤独的孩子，残疾的孩子，病痛的孩子，不论被谁收养，都得到医治和关怀，都得到命运之神的慈悲和怜爱。
2024年9月6日，于波尔多
我母亲和卡特琳娜和她的孩子一起包汤圆
下面的视频是我用我给如莲写的歌“小蜜蜂”（改了一个地名）教贵阳达古村的孩子们唱，也很开心地和读者朋友们分享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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