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键的家乡马鞍山
梅朵按
不是写下一首诗,而是成为一首诗
杨键
我这一生从未想过我的名字会和弘一法师放在一起。我在二十五六岁的时候就读过他老人家的传记,那个年代除了梵高传就是这本传记最令我感动了,读梵高传想做画家,读弘一法师传想出家,我一边读一边暗下决心,要在他老人家三十九岁出家之前出家,今年我已经五十六岁了,还没有出家,看来出家是要有大福报的,否则也只能一直呆在家里。
在我院里的小房间里,挂着一张弘一法师的黑白照片,就是那张最有名的含着慈悲与微笑,也许是含着一滴清泪的照片,法师很清瘦,他的目光里有一种阴凉,有一种阴柔的慈悲之力,似乎可以穿越古往今来的时间。在我的脑海里,弘一法师的形象常常会不请自来,不知何故,现在才明白,弘一法师的样子原来是我们人的本来的样子,那么好看,那么祥和,是一种安住在本来里的湛然如水,永远启迪世人,感动人心。
老人家有两点尤其令我心仪。一是未出家前是人的好样子。二是出家之后是出家人的好样子。声色世界与脱略声色在刹那间完成。他出生的时候一只鸟衔来了一枚松枝,他圆寂的时候天心月圆。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这个完人指的就是弘一法师。他是来召唤人的本来样子的。
问余何适,廓尔亡言。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这首诗很难懂,因为弘一法师是安住在真心里的,是真心写下这首诗,我们还在妄心里,用妄心看这首诗,貌似看懂,其实不懂。弘一法师活成了这首诗,他的生命和这首诗无二无别,他就是这首诗,这首诗里有弘一法师。我们是写下一首诗,没有活成一首诗,而且那写诗的心是个妄心。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老人家39岁出家,他有生死要了,将真心本性凌驾在生命之上,63岁圆寂,出家修行时间仅24年,生命在他手上能纯化,淬炼到这样慈悲清凉的地步,不可思议,令人震惊,生命在我等手上会怎么样呢?时间太快太快,还来得及吗?
我常常会想起他老人家,想起他老人家慈悲清瘦的样子,只要一想起他就会想起秋天的一弯凉月,他好像昨天刚出家,他好像昨天刚圆寂。永远崭新的弘一法师!他的使命不是写下一首诗,而是成为一首诗。他的影响力是成为我的心痕,这使我慢慢理解,只有进入生命通境的人才有此等影响力,这同我们说的影响力的差别何其之大,我们说的影响力是最世俗的名声,他的影响力是高洁的生命。
他是来召唤本来的。
杨键和爱子小米乐
杨键诗歌10首
黄昏
暮气沉沉的一天,我向山上走去,
碰见一个小孩,坐在地上啼哭,
冻红的脸上有几点泥巴。
我抱起他,“你为什么哭啊?”
“我妈妈走了……”,他皱着眉头说,
“到哪里去?”“去买针了。”
我放下他,向山上走去。
多么好啊,针,孩子,妈妈……
故土
当可以凋谢的时候,
我还是个孩子。
在古老而金黄的枫树林里,
我十五十三岁的样子。
像河水上温和的微光,
伴着镇河的小兽,
天心楼空阔的钟声。
夫妇俩
他老了,
她也老了。
老,像电击一样刺痛旁观者的心。
他们一会儿就吃完了一只鸡,
男的吃头,女的吃腿。
窗外的春天迎面吹来,暖烘烘的,
他们的心动了一下,
像公园里的冷杉树,
高高耸立,难以描述,
而他们死去,烂掉
也不要紧。
夫妇
在公园的石凳上,
男的把头贴在收音机上,
女的呆坐着。
互相折磨着啊,
一辈子,
他们被性别践踏着,
就像树叶任凭着风儿,
小船任凭着波浪……
冬日
一只小野鸭在冬日的湖面上,
孤单、稚嫩地叫着。
我也坐在冰冷的石凳上,
孤单、稚嫩地望着湖水。
如果我们知道自己就是两只绵羊,
正走在去屠宰的路上,
我会哭泣,你也会哭泣
在这浮世上。
暮 晚
马儿在草棚里踢着树桩,
鱼儿在篮子里蹦跳,
狗儿在院子里吠叫,
他们是多么爱惜自己,
但这正是痛苦的根源,
像月亮一样清晰,
像江水一样奔流不止……
母爱
我打开门的时候,
一只老鼠进来了。
她看到我的一刹那
所表现出的惊慌,
让我感到了它的心灵!
她吓得从嘴里放下了
她的孩子,
一小团红肉块,
肚子蠕动着,
她极端的脆弱,
令人毛骨悚然。
我躲到了窗后,
想观看她们的母子情。
很长时间过去了,
一点动静也没有,
只有幼鼠的叫声,
敲击着雨里的寂静。
她一直没有出现,
她知道我的存在。
因为我往堂屋走的时候,
她就衔着另一只幼鼠跑出去了。
她已经知道这里不安全,
她觉醒的速度真快!
过了很长时间,
大约有二十分钟吧,
我开开门,
看见那一只幼鼠也不见了。
这漫长的二十分钟,
一定是她心里牵挂这只幼鼠的二十几分钟。
她也放不下她的子女,
她也能记得她的子女丢在了什么地方!
这是她细致的母爱,
一点也不比我们人少,
一点也没有遗忘。
后来她又来过几次,
在院子的花园里,
衔走几片干枯的竹叶,
大概是给那些幼鼠们
搭一个窝吧。
我还记得它眼睛里的惶恐,
记得它眼睛里的灰暗和贫穷。
河边柳
傍晚的柳树,
要教会我们和平。
公公、婆婆,
岳父、岳母,
夫妻、兄弟,
姐妹、妯娌。
像一根根柳丝,
轻拂在傍晚的水面。
深思
去年冬天,我为一个老太太送葬,
在摆放她的骨灰时看到另一个骨灰盒上的一张照片。
“1980年生,1997年卒” 。
眉清目秀,一双眼睛,宛如秋水。
我不明白这双我只见过一次的眼睛,
为什么老是在我心里亮着。
她已是亡者,亡者在哪里呢?
自古以来我就在这一片暗哑的田野上深思。
母羊和母牛
1
有一年,
在山坡上,
我的心融化了,
在我的手掌上,
在我捏碎的一粒粒羊粪里。
那原来是田埂上的青草,
路边的青草。
我听见
自行车后架上
倒挂母羊的叫声,
就像一个小女孩
在喊:
“妈妈、妈妈……”
我的心融化了,
在空气里,
在人世上。
2
小时候,
乡村土墙上晒干的牛粪,
在火塘里燃烧着,
映红了母亲的脸。
我的心融化了,
那原来是田埂上的青草,
路边的青草。
现在我看见天上乌云翻滚,
暴雨倾注,
十头衰老的母牛过江,
犄角被麻绳
拴在车厢上。
它们的眼睛,
恭顺地望着雨水,
就像墙角边发青的土豆。
江水浩瀚、浑浊
冲向船帮,
在它们一动不动的眼前
溅起浪花。
快了,
呵,快到岸了,
那憨厚的十头母牛的眼睛,
那望着江水翻滚的
十头母牛的眼睛会去哪里?
我的心融化了,
在空气里,
在人世上。
杨键水墨画‘荒草’
在被毁得一无所有中重见泥土
今天傍晚我又去看了那些泥土——
它就是那样简单的一长溜,
在许多杂草中间,什么也没有种。
它的打动,没有声音,
它的智慧,没有语言。
谁都会抛弃我们,它不会。
几根艾草在其中晃动,
好像一种悲恸萦绕在心头
杨键,1967年生,现居安徽马鞍山。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诗歌创作至今。曾获刘丽安诗歌奖、柔刚诗歌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等。著有诗集《暮晚》、《古桥头》、《惭愧》、《哭庙》、《杨键诗选》、《长江水》等;英文诗集Long River (Tinfish Press, 2018),Green Mountain (The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20)。
摄影:梅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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