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朵:初见阿渡兄

文摘   文化   2023-12-01 16:08   法国  


                   

      

                   初见阿渡兄

                          梅朵

                                                                                    

初见作家杨渡,是八月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坐在台北一间茶室靠窗的座位,一些年轻人在喝茶聊天,生活呈现出它本来的样子,闲适,安宁。不到一会儿,走进来一位身穿白衬衣的中年男子,身材匀称,皮肤黝黑,眼神清朗。他立即看见了窗边的我,径直走来,伸出手把一本书递给我。在这一瞬间的肢体语言里,我立即发现来者独特的气质:直接,爽朗,自然,像一个初闯人世的乡村少年,同时不失传统知识分子的庄重温雅。

我立刻明白了,这就是著名的阿渡,野夫笔下的“真正儒雅的书生比网络上的样子更加帅气,但眉宇间有了一层隐隐的沧桑感。

“今天我请你喝最地道的珍珠奶茶。”阿渡兄还没坐下来就马上去向店里的服务生小弟点茶。

见到杨渡之前,我惭愧地告诉他,我是一个迟到的读者,今年才第一次系统地读他,刚刚读完他的新书——回忆录“WS书”,非常喜欢,希望能看到他更多的文字。坐下来后,他告诉我在家里只找到了这本中国三联出版社出版的“一百年漂泊,台湾故事”。

在一个安静的街角,能与一位可信赖的作家朋友面对面地饮茶清谈,我感到特别开心。我告诉他“WS书”强烈地震撼了我:这部作者亲身经历的回忆,有极其重要的历史价值,当代很少有长篇文字这样深邃地直面那段悲情历史,它记录的故事,正值我的青春时代,那是一段饱含一代人心路历程的特殊历史,一条让我们刻骨铭心却无字追忆的时间断河。同时它也蕴含着丰富的文学价值,真挚的描摹,对时空背景多层角度的再现,尤其是那一场血泊中相遇相爱,又在茫茫人海中失散的生死之恋,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

阿渡兄说,这部书是疫情三年他把自己关在台中老家,与世隔绝埋头书写的结果。虽然在三年完成了书稿,但却是一部跨越三十年的文字。那些年里,多少次动笔,繁杂深厚的历史让思维一直无法理清,于是每每放下,期待着更深的沉淀。直到2019年,“三十年之後,我終於想清楚為何而寫,為誰而寫,要怎麼寫,也終於克服絕望虛無的「心魔」,開始落筆。”

写作,对一个人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有时也会思考这个问题。一个作家通过自己的笔墨去关怀人世,呼吁道义,为世界留下真实的历史和深刻的人性,这无疑是最重要的文学使命;同时,他(她)的写作也必然关乎自我的生命和创伤,从而找到一条治愈伤痛,让灵魂得以真正存活的道路。近年来,我还越来越深地感到,一个艺术家最根本的奉献,是朝向艺术本身的,是攀越艺术山巅的冲动,使他(她)拥有了忍耐孤独和持续创造的激情,让交织和浸润了血泪的创造最终打通生命的幽暗隧道。

我想,阿渡兄是同意我的观点的。在后记中,他这样写道:“写作期間遇到世紀新冠病毒,隔絕了人類的一切交往,我只能在隔絕中,一字一句,面對自己的記憶。謝謝疫情帶來的孤獨,讓我不得不像禪修一樣,閉關思考,漸漸看清生死脆弱,看清自己只是世間微塵,能留下的只是一些記憶,幾頁文字。而歲月則教會了我,生命的脆弱與堅強,夢幻與泡影,留下的文字,也只是露珠中的倒影。 那麼就懷著悲憫之心,依著自己的所知所識,真誠的寫下來吧。

我和他的初次见面,就从这部发自他的深心和血泪的回忆录开始,谈到了许多生命体验,仿佛两位认识多年的老友。

                                                                                   

珍珠奶茶上来了,深深地啜吸一大口,柔软清香,确实称得上最地道的珍珠奶茶。我想起这几天在台北游历的情景,热闹的街头,商店高高的霓虹灯闪亮,欢声笑语的年轻人摩肩擦踵,生活的烟火气浓浓地漂浮着。年纪大的出租车司机告诉我这里生活很平静,医疗有保障,虽然有竞争,但没有太大的压力;但是有些年轻的司机就比较不满,认为台北很落后,土旧,跟不上现代化的潮流。

作为两岸交流协会会长的杨渡,台中人,年轻时从家乡来到台北闯荡,做过记者,编辑,大学老师,出版人,多年来著作等身,成为这个城市最著名的文化人之一。他与其他本地作家不同的是,他游历广阔,钟情于大陆的山水人文,在两岸皆有许多交往深厚的知友。应该说,他是一个对两地文化历史都浸润甚深的作家。

我们的话题自然转到了彼此共同的朋友:野哥,祖慰老师,胡发云师兄等等…… 两年前去世的祖慰老师,是我们心头共同的痛。祖慰老师去世那天,我在纪念短文中写录了他对阿渡的赞扬:“ 他的写作平实而真诚,尤为感人。我在台交大教书时曾住在他家深谈过很多个日夜。他是地道的“台湾本土人”,写过台湾人文历史许多杰出的作品。他的作品是超越的。作家应该像他那样属于人类,属于世界,自定义为爱因斯坦说的“世界公民”。 ”

杨渡与作家祖慰,张炜‍‍‍‍‍‍‍‍

回到法国,当我连续再读了“一百年漂泊:台湾故事”和“暗夜传灯人”以后,我才真正地理解了祖慰的这段评语。杨渡的文字真切,厚重,同时又平实冷峻。尤其读完这本“一百年漂泊:台湾故事”,让我觉得他仿佛开创了一种长篇写史的文体,以个体的命运折射出时代的风云变迁,家族变故与社会动荡的融合,透析出人性是如何影响着历史的走向,历史又如何反过来推动人的命运。

在整个阅读中,过去头脑中抽象的百年历史,此刻以一幅幅血肉般真实的画面展现在我面前。残酷的社会转型下,柔弱的生命是如何挣扎,抗争和重生,人性是如何经受考验,三代人的血泪,家族的悲欢离合,椎管似地深入历史的庞大身躯,动人心魂地呈现在我的眼前。尤其难得的,繁杂宏大的叙事里,充满了一个个个体生命的独特体验,细腻入微地传出共鸣,让我再次感受到,一部成功的史传,总是在对人性深处的描摹中完成的。

记得读完这本书的那天,我记下了这句感想:读到阿渡去看守所看被监禁的母亲,但是见不到她,一个人在烈日下沿着监狱高墙的墙根哭着离开的那一段,我痛心得流下了眼泪。那天与他喝茶时我还在问他母亲的消息,他说妈妈年事已高并且失智,现有他陪伴照顾。我没想到后面有这么漫长深邃的历史。他写了一位多么坚强隐忍,又高贵慈悲的母亲形象啊。带着那个发展中时代的粗糙、残酷,爱却经久不衰,这样的环境又是如何磨砺着一个少年的心。他的故事超越了时代和地域,浸透着爱与恨,如一束强烈的光照射进读者的心底。

少年杨渡(右)与母亲和弟弟

杨渡笔下的父亲形象也非常真实,具有异常强烈的个性。一个希望改变命运,极具创造力的乡村男子用充沛的生命力不断地去撞击坚硬的社会,从而遭遇伤痕累累。他并不是一个好丈夫和好父亲,因为搞创新开公司而背了一身债,深陷高利贷,让可怜的妻子替他背黑锅,东逃西躲,直到被捕。母亲因为爱这个家,爱这个不屈服的任性男人,而忍受了一切厄运。在躲债期间,她还常常偷跑回来看孩子,割稻子干农活,人一多风声紧的时候又跑回荒凉的农村老屋躲起来。小学都没有毕业的父亲始终怀揣着自己的名言“要记得,不能求饶”,不停闯荡从不低头,无数的挫败以后,最终弄出了连日本顶尖同行都不得不佩服的工业发明,让自己的锅炉公司繁荣壮大,成为台湾同行中的佼佼者。进入老年后,父亲终于变得柔软平和,在内心深处,深深地感到愧对妻子,也愧对落难期间不离不弃的情人。

除了父母,这本史传中其他的人物也形象丰满,栩栩如生,丰富细腻的个性描述,使得这部书如一块沉落在河床底的石头,不仅完好地保存了一个家族的故事,而且如放大镜一般再现了转瞬即逝的时间泡沫,成为一个观察和理解历史和人性的标本。

                                                                            三

我把我的诗集“爱的舍利子”,还有一瓶从故乡带来的珞珈酱香酒送给了阿渡兄。他高兴地说,来,我们和好酒合影一张,让野夫羡慕一下。阿渡兄的好友野哥,也是我的大学学兄和好友。说来奇巧,当年我知道杨渡,是通过野哥的散文“书生杨渡和他的台湾叙事”,而我最初了解到野哥,也是通过杨渡的“看,那个汉子:关于野夫”。野哥写道:“ 阿渡于我,恍若前世兄弟。两岸的暌隔,命运的相似与迥异,都无法略减我们内心的悲悯与温良。

“他很有幸生在台湾,生在那样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他曾经以他的独家报道,揭露了警权的黑暗,营救出许多秘密关押三十多年的政治犯——这是立德。他有很多的专著记录台湾和大陆的转型和改革历程,享誉一时——这是立言。他为清廉君子马英九助选大胜,为两岸文化交流贡献多多——这是立功。千古书生所慕之三不朽,正此之谓也。”

通过野哥的文字,我才认识到阿渡兄除了是一位优秀的作家,还是一位正直勇敢,功成名就的社会活动家。此刻,质朴无华地出现在一个午后的茶室,和我对饮聊天,阳光穿过玻璃窗,温暖透亮,我一时有做梦的感觉。

写野夫的人很多,阿渡的角度很独特:他穿著類似軍服的草綠上衣,五分平頭,樸素安靜,在四合院裡,幾分客氣,幾分生澀的招呼來客。 即使那場合中有一種文化人雲集的氣味,但野夫給人的感覺異常分明: “看,這裡站著一條漢子!”古老沈靜四合院都不能掩蓋他那古老的遊俠氣質。 ” 对于杨渡,野夫是一位“介乎古之“俠客”與今之“頹廢派”之間的特質”的浪子,他以笔为剑,他的散文“是劍客的獨白,是正氣的堅持,也是孤獨的狼的夜歌”。

简略的勾画,让我想象出珞珈山学兄的形象,豁达,谦虚,豪爽,内心却是沉郁的。

阿渡接着写道:“野夫連同自己的童年教育,自身的殘酷本性,家世的離奇遭遇,都一一拿出來細細審視,深情凝視,直到在這細緻的理析中,看見人性的幽微,理性的渺茫,世間的無情,歷史的殘酷,以及「組織」的冰冷。這是野夫散文有別於其它散文的地方。它用鞭子打這世界,也鞭打自己的內心,並以此,指向更深的结构,以及時代裡還未泯滅的良知。他絕對不只是指向他者,而是人性中更深沈幽微的所在。” 我想,他的评价触及到了野哥散文的本质。从“江上的母亲”开始的多篇野文,之所以能够深击人心,让汉语言读者念念不忘,大概就是因为如此。我也评论过野哥的写作,现在还会时不时重读他的文字,这些瑰丽的篇章,远离文坛各种光彩,默默地在中国当代文学史和读者的心上存留着不朽的魅力。

虽然野哥远在异国他乡,但今夏我在他家乡好友的陪同下参观了他在鄂西老家的房子。守门的狗狗在孤单地吼叫,声音充满思念,小楼时时被打扫得干净温馨,每到五月,蔷薇花环绕院墙,似乎都在等着主人的回归。客厅墙上贴满了照片,许多都是野哥与阿渡兄旅途中的合影。阿渡说:“和野夫的結識,讓我走得更遠更深。結識了流浪西藏、四川、雲南、東北、西南的各路奇人。甚至行業也跨了富甲一方的銀行家、知識界的奇人、流浪民間的手藝人、彈撥吟唱的歌手、鄉村社會的老巫師……。”

我能想象那些场景: 野哥带着阿渡兄驰骋千里,让他见到了从未见过的祖国大好山河——浩瀚的草原,高耸入云的山峦冰川,遇见了这片神奇苍凉的土地上各种各样的心灵和才艺,听到了丰富多姿南腔北调的口音。可以想象面对那样精彩的民间世界,他的心中有多感概啊。同时,在阿渡的推介下,彼岸的读者也知道了一位深刻的大陆作家,是那样历经沧桑后依然保持着一颗热爱自由的心,看到了他的文字中流淌着古老温暖的民间道义和情意。他俩之间,是一段何其动人的交往与融合,我似乎看到古代高山流水般的知音之遇。

杨渡和野夫不仅是一对深厚的友人,而且两人皆擅长透过人物和人性书写历史,他们的非虚构写作,分别代表了两岸当代散文的极高水平。我想,这不仅与他们成长的经历和家族遭遇有关,大概也与他们的天性相连。两人都慷慨豪爽,朋友众多,虽是书生长相,但身上有一股侠客正气。不同的是,野哥更加忧愤,内心沉重,有时会沉湎于纵酒买醉的生活。而阿渡兄给我的印象则是平静,温和,似乎没有承受外部世界太多的压力,我想这与他生活在一个相对宽松的社会环境有关。

在文字上,野夫更集中地撰写人物和他们的奇遇,他笔下的众生个性突出,传奇倍出。他的语言夹叙夹议,用词讲究,蕴含着文言文的古典诗意,沉郁而不失优雅,有语不惊人誓不休的感觉,让人过目不忘。杨渡则更多地在故事的冲突中勾勒出人物性格和历史之变迁。他的语句平实,理性,冷峻中饱含热血,常常在不经意的娓娓道来之中突然击中读者心灵,给人以切中要害之感。

                                                                                     

我们无法避免地谈起了对未来的想象。“知识分子在社会转型中起着重要的作用。只有我们坚持平等博爱的观念,才能为社会建造坚实的思想基础。”阿渡兄说。

“是的”,我回答到:“未来的景象不仅被政治形态所规定,同时也受制于人们理念的变迁。如果我们仅仅是改变了表象,那么不合理不公平的东西随时会卷土重来。”

谈到中国人的民族性,阿渡兄充满深情地感叹:“我一直记得我在北京的那些日子,老百姓的善良,勇敢,血性和担当,这是我永生无法忘怀的。所以虽然我很爱鲁迅先生,但我不太同意“国民劣根性”的说法。 ”

“确实,每每遇到勇敢善良的品质,宽厚的心灵,我也会对“劣根性“这个说法产生怀疑。”我说。

阿渡兄读过我写的一些回忆家族历史的文章,他一边喝一杯清茶,一边对我说:“每個人的家族史,都是大歷史的見證,特別是現代中國,變遷劇烈,很值得留下記憶。你寫的外婆與家族故事也是啊!你写外婆的诗非常感人。”

“我想,忠实地写下它们,是我们这一代人无法逃避,也许也是唯一能做的事情。”我有些忧伤地回答道,看着阳光照在我握着茶杯的手上,微微地颤栗着。

“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写下我们的经历和心路历程,是最重要的。时代是短暂的,而历史却是漫长的,文化的根脉一旦留下来了,它的生命力,民间叙事的力量难以想象,未来的人会通过它们知道我们这个时代还有如此好的东西,这么多的情感和文明。也许,这是我这种做出版和文化的人的一种坚持和天真吧。 ” 阿渡兄微笑着说。

                                                                                     五

时光在茶的芬芳里点点流逝,很快到了分手的黄昏。回到法国以后,一天我突然在网上看到一则令人吃惊的消息,去年,阿渡兄和他的家庭遭受到了巨大的不幸,他悲痛地失去了他的长女小茵。难怪那天当我询问他的孩子的消息,一瞬间他眼中飘过一丝乌云般的暗影,茫然失措,没有归处。我当时无法知道那是一种无法表达的深重创伤。当我在网上看见小茵的照片和成就——一位美丽的服装设计师,“Elle”杂志的总编辑,充满活力的现代企业家,一个儿女双全的年轻妈妈。享年仅37岁!多么优秀的孩子啊,真是天妒英才!我还清晰的记得阿渡的书中,新为人母的小茵是那样的幸福,从父亲升级为阿公的阿渡是那样的自豪……

青年杨渡与爱女小茵

小茵去世后,阿渡沉痛地写下这段通告:“心愛的女兒楊茵絜,2022年6月21日凌晨,因心臟衰竭,遠行。大慟!痛徹!小茵,謝謝妳,謝謝妳從小到大給我這麼多的快樂,這麼多歡聲笑語,這麼多愛與擁抱,妳帶給我成長的喜悅,勝過天地間一切。此後,也只能帶著妳交給我的功課,流浪死生,學習走下去。多麼希望,妳仍會在樓下按電鈴,說:「爸爸,是我啦,小茵!然後兩個小孫子在一旁大叫:阿公阿公,我們回來了!」小茵啊! ”

读之,让人泪湿衫巾。这时,我才深深理解了他的哀伤。 我通过微信安慰他:“ 小茵在最美好的年华回到了天神的怀抱,并在我们心中永恒地貌美年轻,世界也永远记住了她的美和才华。请节哀,阿渡兄。” 阿渡平静的回答,遮挡不住他的沉重,我感到那是一份生命中最无可依托的悲心:“女兒小茵之事,讓我傷心欲絕,瞬間老去十歲。東坡寫的“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確是如此。”

阿渡也是一位诗人,此刻,我翻阅着他的诗歌,坎坷的人生,在他的句子里藏起了悲欢,如清水一般闪亮:

這世間,

只是一場未散的筵席,

這世間,

我們還在迴旋飄蕩,

一如那一年春天,

蘭亭溪邊的一杯流觴。


2023,11月底



延伸阅读

梅朵随笔:昨天的云长留人间

梅朵随笔:一生的教养

梅朵:它知道我一生所藏

梅朵:寻找你们的名字——黄埔军校之行

野夫:活 埋

王家新:“把诅咒变为葡萄园”——序梅朵诗集

野夫:小说的使命与尽头


    

梅朵雅歌2
梅朵诗歌工作室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