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钧先生
昨天的云长留人间
----读王鼎钧《昨天的云》
梅朵
香案上并不烧香,摆着清水一碗,镜子一面,豆腐一块,青葱几棵,用以象征范县长的“清似水、明似镜”,“一清二白”。还有清酒两杯,主人的名片一张,表示饯别。只见县长在许多人簇拥下一路行来,----区长、镇长、警察局长、小学校长,少不了还有随从护卫, 鞭炮震天,硝烟满地。这一次他没有多看我们,一径来到香案之前。
香案上有两杯酒。范氏站立桌前,端起右面的一杯,一右面是宾位,----洒酒于地。就这样,一桌又一桌。兰陵本来就满街酒香,这天更是熏人欲醉。随员取出范氏的一张名片放在桌上,把主人摆在桌上的名片取回来,放进手中的拜盒。就这样,鞭炮声中,范氏一桌挨一桌受礼,临之以庄,一丝不苟。
以上文字是著名作家王鼎钧先生的自传《昨天的云》里的片段,描绘了一位民国官员的离职场面。鼎公是山东兰陵人氏,这段文字让我感到震惊,原来在中国北方也有这样的传统仪式。这位县官大人多像我的祖父阮略先生啊,那位死于壮年却造福百姓的将军和民国官员!我在 “县长大人” 一文中记录过贵州剑河县老人在我的面前,回忆祖父告别父老乡亲的场面:
“那是1945年的一个大清早,街上的住户都在家门口摆一盆清水,清水里浸着一条白毛巾,要离任的阮县长和阮夫人牵着瘦马,马背上除了一副鞍子外,没有别的东西。每经过一家门口,县长就从衣袋里摸出一枚铜元,丢进水盆里,以示答谢。户主对他们深鞠一躬,祝福道:好人一路平安。人们开始很有节奏地高喊‘清官!清官!’,欢呼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有些人低泣着哭了起来。你爷爷边走边抱拳向人们频频致意。剑河人汇成一股人流,将县长和夫人送出城外一里多远,才依依不舍挥泪告别。这可是民间最古老也是规格最高的欢送离任父母官的仪式啊,这样的场景我这辈子就见过这么一次。我记得曾经有贪官离任时被民众赏以耳光、众人舞着草把高喊‘除,除,除!’,这和阮县长简直不能比啊。姑娘,你爷爷的清官形象剑河老人都记得呢。”
什么样的人才能被后人铭记于心呢?我想无论在哪一个朝代哪一个时代,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心中有他人,并用对人的爱来作为自己一生行动的轴心,用对他人的同情和付出来建立自己的尊严和名声。兰陵县的范筑县长就是这样的人,鼎公是这样记述他的所作所为的:
范县长的第一个优点是不要钱。对身位行政首长的人来说,贪为万恶之源,廉为百善之媒。
他的第二个优点是不怕死,“仁者必有勇”。
那年头临沂的土匪多,军队纪律也不好,时人称为“兵害”“匪患”。向来做县长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认真,唯恐兵匪以暴力报复。
范县长不怕。那时允许民间有自卫枪械,大户人家甚至长年维持一支小小的民兵。范县长把这些乡勇组织起来,施以军事训练,又把各村的武力联络起来,建立指挥系统,一村有警,各村来救,同时以正规军队作后盾,土匪遂不敢轻举妄动……
鼎公说:“岳飞曾强调“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范筑先先生一身兼具这两个条件,超过岳武穆所悬的标准。料想成仁之日,精忠岳飞在天堂门口迎接他的灵魂。 ”
阮略留学东京时的全家照
同为文官武将的我的祖父阮略,和比他早几年当县长的范先生一样,廉洁奉公做实事,虽然天不假年到老,但短暂的一生彰显着高贵的人格。抗战爆发,他奉命回国,在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训练总监部工作,时任贵州省主席的吴鼎昌邀他回归故里,服务桑梓。脱下军装的阮略,于是先后在广顺(今长顺)水城、剑河、松桃、盘县等地长期担任县长之职。他以“天下为公”为座右铭,尊崇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在各县推行“新政”,减轻赋税,发展经济,并重用人才大力兴办教育。他修路办校,清理河道,修建历史遗迹,公园和纪念楼亭。从现今查阅的长顺、剑河、松桃、盘县等地的县志和流传在当地老百姓的口碑来说,无论是主政、倡学以及造福乡邦等很多事情都值得称道。
让我们回到鼎公的文字,他还写到了少年的他见到范先生的场景。朴素的文笔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表达出的刻骨铭心之情,丝毫不亚于任何文学大家。
他巡视兰陵,顺便看看我们读书的小学。我们停课,大扫除,奉命要穿干净衣服,洗脸洗到脖子,洗手要剪短指甲。当天在校门内操场上排开队伍,队伍临时经过特别编组,把白白胖胖讨人喜欢的孩子摆在前列。
县长出现,大家一齐拍手,照事先的演练。原以为他要训话,他没有,只是从我们面前走过,从排头走到排尾,仔细看我们。他的个子高,面容瘦,目光凌厉,门牙特别长,手指像练过鹰爪功。然而他并不可怕。他每走几步就伸出手来摸一个孩子的头顶,大家都希望被他选中。
他没有摸我。他的手曾经朝着我伸过来,从我的肩膀上伸过去。他的目标在我左后方。天地良心,那个同学的长相没有我这么体面。也许正因为他比我黑,比我憔悴。受他抚摩的,多半不是饱满娇嫩的中国洋娃娃,换言之,位置多半在后面一排,以及排尾。
这位看上去粗粗糙糙的父母官,却有一颗平等慈悲的心,把一个长官的同情和爱抚放在了一个又黑又憔悴的穷孩子身上。这是多么高贵的品质啊,不以贫富贵贱度人,与讨好富贵人家白白胖胖的孩子相反,他的温暖伸向的是“后一排”和“排尾”的瘦娃娃们。这样不动声色的仁慈即使平常人也不易做到,何况贵为县长。难怪鼎公要以如此深情的文字记录一位被历史的浪涛忘却的人物,难怪他说范先生给了他一生很大的影响。
我记得,1987年,我奶奶接到一封信,让她激动又吃惊,半个世纪前的往事涌上心头。作家琼瑶的父亲,台湾大学历史系退休教授陈致平在信中写到:“晓军县长与夫人乃我之恩公也,念当年逃难至剑河,蒙贤伉俪之拯救,故获得重生,往事历历,终生难忘。长女陈喆(即琼瑶)专事写作,小儿兆胜(巧三)任教中央大学,今专事绘画,陈珏(麒麟)与小女锦春均从商。一在台,一在美。锦春与女婿在美组织一电脑公司。全家托庇安康,此皆晓军先生与夫人之所赐也。”直到此时,我们才知道了祖父母在抗战期间救过从死亡边缘逃难到剑河的陈致平教授一家。
那时,我读大学二年级,听奶奶第一次谈到过去,谈到当地人对祖父的爱和他的冤死,心中的震撼不言而喻。原来,我并非生于虚空无形,所谓我自己,乃是代代相传的祖先留下来的力量诞生组合而成。
是的,毫无疑问,死亡带走的仅仅是肉身,人格的力量却长留人间。这样的记忆不灭,永存于受泽恩惠的人心里。而恩惠,并非仅仅在于世间的物质所得,更是一种高贵品行所辐射的光辉。
深秋的菊香,环绕山河,什么也不会惊扰到亡人了,在天堂沉思自己的一生。而活着的人们,继续着崎岖的生命,并为后世创造新的记忆。
2023年11月1日
《昨天的云》系王鼎钧先生自传《关山夺路》中的其中一卷,想阅读的朋友,可识别下图二维码,即可一键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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