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晓明老师与高耀洁医生的合影。2008 年，广州。（摄影：胡杰）
良知，与时间对抗
文/梅朵
2024年的第一个星期很快过去了，和所有消逝的时间一样散如烟云。新的一年，将一如既往地锻炼身体，照顾好家人，继续当好汉语老师，让更多的学生爱上汉语；同时也希望自己的写作更诚实，更真切，摈弃虚浮，也许唯有如此，文字才能与时间抗衡。
生命，也是一个与时间对抗的过程。时间是生命的舞台，也是它的敌人。生老病死像暴风雨啃噬着我们；健康，美貌，爱情都不能抵御时间海水的侵蚀。半辈子的生命历程告诉我，唯有心灵的良知，是我们在有限生命里可以依靠的大树；总是它，在这个变幻莫测的世界上引导着我们。因为良知既非观念也非思想，而是从心底发出的情感，是人类精神的根蒂，每一个人从灵魂深处得到的真实和安慰。在茫茫大千世界里，良知是无法确定的生活中唯一可以确认的坐标。
这是我读了作家，纪录片导演艾晓明老师写的散文“悲悼中原女孩张静亚”之后的第一感受。我没有看过艾老师和胡杰老师的纪录片“中原纪事”，仅从这篇文章里得知张静亚是一个因血祸不幸惹上艾滋病的女孩，年仅13岁就不幸离开了人世。临死前的静亚和她的母亲刘运芝写给艾老师的信，让我的心好痛。静亚母亲的倾诉，我每读一次，都会流下眼泪，它让我知道人世间的悲伤会有多深。运芝这样写到（摘录）：
当时我不知道她快不行了，她喝了两口奶就说妈妈我还想再睡一会儿，往下一躺就不行了，就一秒钟时间闭上了眼睛，就再也没有睁开。拉到医院，我拼命的让抢救，抢救了 一个半小时也没有抢救过来，静亚就这跟我分开了。静亚走了以后我整整抱了她八个小时就没有松开过。直到入土为安，我不知道我的家人怎么从我的怀中把她给抢走的。
阿姨，我不知道能不能从悲痛中走出来，假如要是提前认识两年，我的女儿病可能比这有希望。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换回我女儿的生命，但一切都太晚了。阿姨，我知道您的工作比较忙，有好几次我都拿起电话想给您打，可是又放下了，我不想打扰您工作。
阿姨，我跟您说了那么多，请不要跟着我悲伤。请原谅，我就是想给您说，给您说了我的心里才好受一些。只有您才能理解弱势群体困难，在我面临极大困难时，是您伸出援助的手，送来了温暖和希望。虽然静亚病没有看好，她也很高兴有您这样一个好奶奶爱着她，她在天之灵也会感谢您的。阿姨，您的爱心如金子一般，我代表我全家人对您衷心的感谢，感谢您对我们的关心和帮助。阿姨， 最后我想说，我能为您做些什么？祝好人一生平安。（注1）
这是一个被死神从怀抱里抢走了女儿的母亲，一个看着女儿的气息在自己的手里慢慢熄灭的母亲。这样的悲哀，几乎无法诉说，而这位饱受摧残的年轻女性，却能够把它说了出来，因为不幸的她幸运地拥有一位挚诚的倾听者----她信任的艾阿姨。艾老师以深邃的同情心取得了这些受苦人的信任，让他们和她们在窒息的伤痛中找到了打开心灵的通道。
这样的悲痛，世界需要知道，我们有责任知道。诉说，是治愈的第一步。我想，艾老师的纪录片和文字就是为了这最基本的良知而作。感谢她的拍摄和写作，让我们铭记了一份母爱的哀痛，在这个现代世界的金缕上镂刻下它晦暗的阴影。
在这里，我也不得不全部复制一下张静亚小朋友生前给艾老师写的信，一段让人欲哭无泪的幼小生命的祈求：
敬爱的艾奶奶:
您好！最近身体好吗？工作顺利吗？我想给您说说我的心里话，我是一个悲伤的女孩。
自从 1998 年开始，我就被病魔缠身，刚开始一直查不出病因，接着浑身上下就一直长脓水疮，那几年的时间是我最难熬的，因为每一个伤口都长着露着骨 头，到了夜里，身上的伤口又痛又痒，弄得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妈妈也无法入睡，就拿着棉花沾着药水给我一个一个小心翼翼地擦。妈妈总是在给我擦伤口时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于是我们母女俩便抱头痛哭起来。有时半夜我总听见妈妈自己在偷偷地哭。想起了这个家为了我，借下了几万元的外债，现在连个完整的家也没有，我有时候也想过死，可是我又想，如果我死了，爸爸妈妈应该怎么办? 爸爸为了我整天早出晚归地拼命挣钱给我看病，妈妈为了我，连一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妈妈为了我，曾经用针管在自己身上学着扎针，每次换药、打针，妈妈都会，她现在为了我都快成了一名医生了。我现在不能死，我一定要为了爸爸妈 妈还有关心我的人坚强地活下去，我不能让他们失望，不能让他们伤心。
艾奶奶， 我的病是可以治好的，只不过是难了些，我求求您救救我，我不想和我的爸爸妈妈分开，我不想和我的亲人离开。我还想上完大学，长大了也像您一样去帮助一些像我一样看不起病的孩子，让他们重新看到温暖，看到生活的希望。
我还有很多话要和您聊，由于今天太累了，一手输着液，一手给您写着信，有些不方便， 就不和您聊了。
祝您：工作顺利，笑口常开，合家欢乐，长命百岁，好人一生平安。一个可怜的女孩：张静亚
2007 年 3 月 18 日 （注2）
面对这样坚强，懂事，时时刻刻强忍疼痛的孩子，大地山川都感到惭愧和哀伤！在这封短信里，人类的良知苦苦地递出它最谦卑的爱和希望，祈求着人世中哪怕一滴清水般的安慰。世上的母亲啊，谁能不为之动容！
艾老师说：“感谢现代技术的普及，使得我们可以在纪录片中保留这场大悲剧的影像，让静亚承受的痛苦和贫穷、让血祸导致的家破人亡带来反思和警醒......它属于死者，更属于生者。” 是的，我们因渴望欢乐而活着，也因与大地的悲苦相连而活着。是如高耀洁医生和艾晓明老师一样的良知像一把钥匙启动了我们内心的孔锁，看见了被遮蔽的苦难，让一生不幸与疾苦相伴的人们少了一点孤独。正因为如此，当高医生去世的时候，中国和世界，你和我，才会为人间失去了一颗无私高洁的心而痛哭。艾老师是这样讲述她对高医生的敬爱之情：
“高老师，一位古稀之年的老人，十几年如一日地担任志愿者，投入到抗击艾滋病这场全球性的运动里。高老师嫉恶如仇，大爱无疆。她非凡的意志和呵护生命的激情，给了多少人活下去的力量。在高老师家中，我看到她在堆砌如墙的防艾资料里忙出忙进，不禁想起精卫填海的故事：古有炎帝之小女在东海游泳，不幸溺水而死，后化为鸟，名精卫。精卫形小力微，却有惊天之志，为报溺死之仇，立志衔木填海，哪管它多么浩瀚和深不可测。这精卫填海之意志，便是在这危机四伏的世纪，惟一有可能让我们民族走向新生的精魂。”
是啊，艾姐姐，高医生就是一支饱含浩瀚精魂的鹏鸟，永恒地飞越在人类精神的天空。世界已经看到，中国人对她的爱并未随着她的离去而消失，而是愈远弥坚，愈远弥深。这，就是良知对抗时间的最好的证明。
几年前，我和艾老师通过微信相识，并逐渐相知。去年夏天在贵阳，我终于见到了这位我仰慕已久的大姐姐。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感到了这位杰出的知识分子典雅朴素，心胸宽广的性格。她见证过的民间苦难，使她的眼里隐含一缕忧思；而爽朗的笑声和晶亮的歌声似乎又在告诉我，她是一个多么热爱生命，充满活力的女性。
艾老师喜欢我写的那些很小众的歌曲，能记得部分名字和旋律。当武大学姐江霞深情朗诵时，艾姐姐就打开喜马拉雅我的专辑，用“思念”这首歌做背景音乐。在江霞姐绿荫环绕充满思念的房间里，艾老师说：梅朵，再唱那首“爱你就像爱生命”吧。
那么，新年之际，就让我用这首歌，献给高耀洁医生，献给艾晓明老师，也献给她们关怀的所有受苦的大地生灵。
注1，注2: 摘自公众号“阿斗凿墙” 2024年1月4日文章“艾晓明：一万封信，再加四封 （上）”
梅朵2024年1月7日写于波尔多
爱你就像爱生命
诗：王小波
曲/唱：梅朵
今天我感到非常烦闷
我想念你
我想起夜幕降临的时候
和你踏着星光走去
想起灯光照着树叶的时候
踏着婆娑的灯影走去
想起欲语又塞的时候
和你在一起
你是我的战友
因此我想念你
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
向着永恒开战的时候
你是我的军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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