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网球教练
梅朵
今天,巴黎奥运会网球赛场上,纳豆和乔科维奇的第六十一场对决,让我又重温了这两位网球超人同时驰骋风云的年代。我又看见了球场“冷机器” 乔科维奇高瘦,冷静,敏感的斯拉夫大公的模样,暗藏着淡淡的神经质,挥拍如剑,轻盈精准,发球之前无数次冷酷如麻醉剂般的弹球,会弹到世界心慌,然后猛地挥拍,射出闪电般的A字划破对手心房。我又看见了公牛般雄浑的纳豆,做着过去比赛中的习惯动作,摸鼻子搓耳朵擦汗,仿佛那是在安抚自己澎湃的激情,他的每一次击球必然伴随着吼叫和喘息,好像狂怒的大海,在你疲于奔命的防守中把球砸在你无法想象的漩涡。
今天,虽然乔科维奇赢下了这场比赛,但是纳豆永不放弃拼搏到最后一秒的战士身影,让人感动。法国人喜欢他,巴黎人爱他,赛场主持人介绍说“纳豆是在自己家里比赛”,观众高呼他的小名“Rafa”一声高过一声,奥运会开幕式邀请他传递火炬,这些都不仅仅因为他赢过十四届法网公开赛冠军,更因为他从十九岁到现在近二十年中,无数伤痛从没能让他低头,而是带着伤痛不屈不挠,赢得冠军,也赢得了人们的尊敬。他给世界和观众留下的唯一画面,仿佛就是每一次挥拍每一次救球,都竭尽全力,付出全部身心,让人感到那就是他存在的方式----对网球无尽的沉醉和热爱。今天的比赛中,他的球技已远远不如过去,但是这场落幕之戏,他向观众挥手致意,带着淡淡无奈心酸的笑容,都让人感到悲壮,可敬。
在我的法国岁月中,我生活的小村子很盛行网球运动,取得过几次吉伦特网球俱乐部的联赛冠军。网球也成了我唯一参加过比赛的体育项目。在这里,我想和读者朋友们分享一下我的网球教练,年过八旬的安德鲁的故事,一个平凡却深怀勇气的网球爱好者。
安德鲁一生不喝酒,不抽烟,酷爱网球,球技高超。几十年来风雨无阻,培养了村庄无数的网球爱好者,大家都亲切地叫他德德。六年前,德德度过了一个艰难的夏天,做了一次心脏大手术。出院后,他虽然口口声声说自己老了,打不动球了,但这个球痴依然重新走上了球场,正手,反手,奔跑,好像不救起跌落的小球就对不起生活一样。他爱说这么一句话:“我的肌肉不行了,但是我还有jus (生命力)。”
从心脏病中康复的老教练渐渐不无法与那些猛男运动员为伍的时候,刚刚恢复手伤的我就成了他的陪打。一个有病,一个有伤,歪瓜对劣枣,正好。可是安德鲁一点也不歪,一点也不劣,他的确打得比以前温柔许多,可是我发现这场病让他变成了网球场上的哲学家。他现在几乎不犯错误,球总是落在界内,没有一个球是凶狠的,也从不想一板把对方扣死;过去的凌厉攻势变成了变化多端难以预测的落点,让我应瑕不接。我们可以打上很多来回,最后几乎总是我失分,因为他几乎做到温和而完美,我打过去的凶招他总能轻松化解,像一个太极高手,把一切上乘功夫深藏在随意无形的行云流水当中。过去我打不赢他,现在也仍然打不赢他,可是现在我们打起来是那么有趣,这个武功高手不再让你感到自卑和距离,只让我感到对他的由衷钦佩。不过,这个网球场上的智者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被我发现了,那就是当他的夫人玛丽丝坐阵观球,安德鲁就好像变回了小伙子,猛烈地扣杀,过去威武猛将之风采频频闪现,错误也就连连地犯,气恼之下,失误越来越多,这个时候,我当然绝不手软,乘胜追击。哈哈哈,可爱的安德鲁!
我跟安德鲁学打球是从零开始的,以前我从来没有摸过网球。只要有时间,我就找他练球,记得那些下午一直打到黄昏,春雨落下来了,我们还舍不得离开球场,毛毛雨在橘黄色的灯光里细细密密地飞舞着。他说,中国女孩虽然矮小,但挺有运动天赋的。李娜女士赢得法网冠军的那年,安德鲁高兴极了,他一看见我,就叫道,“李娜来了,李娜来了!”有一次,也酷爱足球的他好奇地问我,为什么中国有这么多的人口,但男足运动员却打不出一场好看的球赛?是不是中国人不喜欢足球?
安德鲁喜欢和我打球的还有一个原因,是我总带着好吃的甜点,当我把饼干或者蛋糕拿出来的那一刻,他英俊的脸上马上闪烁出幸福的笑容,羞怯地说,“哎呀,你不应该这样宠我这个嘴馋的老头!”打完球后,我们总爱聊聊对网球的感想,我告诉他我的发现,比如:“网球运动的美在于无论你怎么反击对手的进攻,你都要控制在界限之内; 这个界限看起来似乎就这么大,但是网球的落点却是无穷无尽的。”又比如:“打网球的时候,只要大脑一思考一动念头,动作马上就会扭曲,失误丢分。这时,打球的人就会听到在高处的上帝咯咯地发笑。“ 又比如:“ 对我来说,网球是一种最需要直觉表达的运动,完全专心,高度集中,却不能有任何预谋,不能有任何对结局的期望。它是这样一种运动,一切体能和水平在瞬间的反应里自发地爆发出来,你的任何思考都在企图改变这种最真实的表达,你那些多一点少一点的希望都会不合时宜,破坏完美的落点。所以,这是一种诚实的运动,它的每一个姿势都没有谎言存在的余地。”
他听了我这些乱七八糟的话直笑,说你们知识分子就是想得多。从不读书的老安德鲁拥有丰富的生活经验,除了教我打网球,他还教我一些法国生活的常识,比如在哪里可以买到又便宜又好的东西,怎样修剪玫瑰花,哪个理疗师最好……
冬天的旷野很安静,不打网球的时候,他就骑自行车出来溜达。如果下雨,他会待在家里当木匠和装修工,种花劈柴。安德鲁天生是个手巧的人,又爱帮助人。夏天他和夫人玛丽丝很少出去度假,因为他们没有钱度假,以前安德鲁是采购员,玛丽丝是葡萄工,两人退休工资都很少。出去旅游的人们都爱把钥匙交给他们,请他们喂狗喂猫,浇花淋树。邻居请安德鲁帮忙,即使是修房子这样的脏活,他也照干,有的给他钱他很高兴,免费干他也一样开心。他们老俩口也来我家帮我锯过树子,拔过草,披荆斩棘好几次都把他弄得很累,但坐下来一起喝点果汁和巧克力,他就特别欢喜。
我在十多年前曾被牙医误伤到神经,牙痛长达几年。我的医生告诉我,疼痛是一个记忆,一定要从心理上战胜它,忘记它。可是,多么难啊!我记得我担心地对儿子哭诉:“ 这种痛停不下来,怎么办啊,小雅歌?” 我万般疲惫地熬过了一年多以后,告诉自己,不能这样下去,要想办法振作起来。安德鲁对我说,来参加比赛吧,打着打着,你会好起来的。于是,他带着我和队友来到湖边的奥斯坦村庄打比赛。我的对手是一个很强壮的中年女人,打得很好,我零比五落后。眼看就要输球,我看见球场外安德鲁教练和他的女儿伊丽莎白在对着我呼喊:“加油,梅朵,不要放弃,你不会输的,你一定会赢。”不知为什么,那个时刻,父女俩这句毫不理性的话成了我心中极大的动力,我的心咚咚咚地跳着。我当下就跟自己打了一个赌:“如果我赢了这场球,我就会战胜我的疼痛。” 我放开打,从零比五到一比五,二比五,三比五,一直打到五平。安德鲁和伊丽莎白高兴极了,好像我已经赢了似的,喊得更凶了,一个劲地说“加油,梅朵,你是最棒的!”结果,我真的打到了七比五,连胜七局,拿下了这场比赛。
我生活中很少与他人对决,这是少有的一次,它让我从此相信了心灵的力量。我的教练和他的女儿,这对朴实善良的父女,给予我的鼓励,让我从痛苦的遭遇中站起来。直到今天,我还常常对安德鲁说起这件事,每次我的回忆都让他很快乐,脸上泛着光彩。
现在,安德鲁打球很少了,因为男人们越来越觉得老教练不是对手。他有些落寞地每天骑着自行车穿过村庄,向茫茫森林的方向骑去。去年冬天的一个下午,安德鲁约我去森林里骑行。我们经过一条长满橡树的小路,冬天的橡树绿叶落尽了,枯枝遒劲苍老。我问他:“德德,我很好奇,为什么十多年前有一阵儿,那么喜欢打球的你,突然有将近一个月没有打球,球场上都见不到你的影子。你当时去哪儿了?”他听了,神秘地笑了笑,回答我:“ 哈哈,终于被你发现了。村里几乎没有人知道,我那时得了前列腺癌,刚刚做完手术。我把自己关在家里休息了三个多星期。当我一感到自己恢复了力气,就马上出来运动了。”我听后十分震惊:“ 天啊,我们居然什么都不知道!你后来完全康复了吗?”“是的,完全恢复了,十六年了,从未复发。”“在家呆着的那三个星期,你焦虑吗?”“不焦虑,因为焦虑没用。我告诉你,面对灾难,一个人的脑袋一定要强大。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学会不担心明天。我告诉自己,我的对手是自己。”
森林的路很长,我们一直骑进了黄昏,落日像血一样红。
2024年7月29日于波尔多
安德鲁,玛丽丝与我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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