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长岛诗篇及其他

文摘   文化   2024-04-05 02:49   法国  


梅朵按:

接到这组诗,我一口气读完,阅读的感受仿佛走进一位诗人历经漫长岁月的驻足与回声,每一首诗结束的地方都让我的心重重地停驻一下,一份积聚了诗人一生的力扑面而来。无疑,这样的感受来自于王家新诗歌里最重要的诗性——深沉的社会关怀与人生使命感,正如他的第一首诗所说:“世界的存在是为了一本书,诗的存在也是为了世界。”

与此同时,在这组诗里我还读到了诗人比以往更强烈的生命感,在这里表现为一种超越时空的存在知觉,面对生命与时光的虚无与空幻,从而对来自更真切生命的写作的期待“都让我感到了你-——你这压低了的来自整个大西洋的冰风”,“不再是作为一个拼命划浆的水手,却像是深海中的一条再也发不出声音的鱼”,“不是我不想去完成,是它们在等待另一只手”......诗意的重量让它的语言凝练沉郁,好像在把诗歌本身远远地抛向一个不可知的无垠中去。是的,在这组诗里,王家新诗歌展现出一种更深沉的魅力:社会关怀与终极关怀的彼此交错与相融,哀而不伤的力量深深地触动着读者的心灵。

       

          长岛诗篇及其他

                  王家新


长岛诗篇  

 

羞愧


“世界的存在是为了一本书”,这是我们这些人

过去常引用的马拉美的名言,

但为什么我们不去想想诗的存在

也正是为了世界?




微信,脸书,推特,ins……


微信,脸书,推特,ins……

互联网的兴起壮大

取消了时空的距离,似乎

把“流亡”这个词也给取消了;

只有奥维德和但丁还走在他们当年的路上,

没有祝福,没有手机,

只有一声来自身后命定的诅咒,

只有一声留在耳边的

记忆女神的低语……




晴雪


晴雪。远处教堂披雪的尖顶,路边一丛丛

带着冰屑的草丛,

我手中这杯星巴克咖啡冒出的热气,

还有马路牙子上那些散落的未碾压过的

坚硬如小小卫兵的透明盐粒,

以及洛诗中那个最终未发出的元音,

都让我感到了你——你这压低了的

来自整个大西洋的冰风……

 



同人谈起俄罗斯钢琴家基辛


“他演奏巴赫、萧邦那么好,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支持战争?!”


“可是,托尔斯泰的孙子

就很狂热地支持……”


是吗?我们不说话了。

我们只是反复地听着

他在柴可夫斯基音乐厅演奏的巴赫。

我们在六月傍晚的花园里坐下,

抬起头来,是一个如此清澈

仿佛从血与火中升起的

星空——




长岛灯塔


没想到这个伸向大洋的半岛这么狭长——

在这里住了一年多了,

我还从未去看过它最东端的

蒙托克角的古老灯塔。

只是在昨夜我似乎梦见了它,

不再是作为一个拼命划桨的水手,

却像是深海中的

一条再也发不出声音的鱼……




一个遥远而又切近的帝国


铅灰色的云

竖起的导弹发射架

彩色葱头似的教堂圆顶

一个诗人的被碾进泥土里

但还在蠕动的双唇

一阵晴雪闪耀之后

落下娜塔莎脖胫间的

冰冷水滴

还有隔壁房间里大皮靴的声音

那也在等待着你的

相同而又不同的夜晚……




一首诗能完成吗?


一首诗能完成吗?

瓦雷里把他的诗作改了无数遍

依然称它们只是“草稿”

茨维塔耶娃说写作就是重写

而我来到长岛已有两年

以前的那些诗稿仍扔在那里

不是我不想去完成

是它们在等待另一只手




在人生的暮年


人生的暮年

不让人流泪的风景就不是风景

未曾融入过落日的大海也不是大海

——这是2023年初冬的一个傍晚

当我沿着大西洋的海滩行走并想起

曾写下“落日心犹壮”的杜甫

我的脚步有点迈不动了,好像有成吨的沙子

卷入到我的裤腿里

好像我已可以在这里

把自己献给这最终的虚无……




惠特曼故居前的那棵大树下


在长岛,在南亨廷顿,

在惠特曼故居前的那棵大树下,

我想起了他的长诗《从巴门诺克开始》,

(也就是从“鱼形”的长岛开始*

想起了庞德——那位称自己已“长大成人”的庞德,

他抛开了父辈的斧子,却梦想

对那些砍伐下的原木进行“雕刻”……**

你和谁签过这样的“合同”吗?当然没有。

在三月,这阳光倾泻的三月,

你只是坐在这棵正在转绿的大树下,

你感到惠特曼的草叶还在生长,

你自己的黑暗草叶也在生长……

*美洲原住民称纽约长岛为“巴门诺克”,并形容它

为“鱼形”。

**见埃兹拉·庞德《合同》一诗。




去年的雪


雪终于下下来了,是去年的雪。

室内也更清凉和昏暗了。

去年的雪今天终于下下来了。


经历了这么多场雪,

我感到在20222月下旬,

那下在成千上万的乌克兰人逃难路上的雪

才是真正的雪,

别的雪都不过是剩余的雪。

这样的雪让我们来到窗口

望向更远。


2023-2024,纽约长岛




有人


有人说得太多,有人一生沉默


有人“在奥斯维辛演奏小提琴

就像在尸体上跳舞”


有人在黑暗中保持着灼人的视力

面对强光眼睛却瞎了


有人写灾难的诗,也有人请我写


就像在尸体上跳舞


有人再次走上红地毯,有人

折入一条森林小径


满地松针,比我们的眼睛湿润


2023,12,15




机翼下


机翼下的阿拉斯加,一带冰川高原

旭日下,一片眩目的

带泪的白光


然后是温哥华角,是白令海峡,是它

连接又分开的

寒冷的北冰洋、温暖的太平洋……


是分界线上的南千岛群岛(也就是

“北方四岛”),是这些

有着汉语之美的名字:札幌,仙台

——鲁迅的仙台!


啊,大海的棉花田

朵朵棉花盛开

云海下,那些战列舰、航空母舰

都哪里去了?啊,中途岛之战

琉磺岛之战,塞班岛之战……

当年的堡垒轰炸机早已更新换代

机翼掠过的云隙中,唯恐有

偷袭的零式攻击机,幽灵般

再次向我们飞来


啊,惨烈!珍妮说,当他的父亲

从太平洋燃烧的甲板上归来

“他像阿喀琉斯那样愤怒”*


——都过去了,海面上波光粼粼

我们看不到大洋深处

那些迂回的洋流,暗影般的沟槽

和一堆堆仍在冒泡的钢铁残骸……


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血红的黄昏

金色的黄昏,银灰的黄昏

是火山喷发形成的列岛,是夜幕下

光的项链、光的珊瑚……


十四个小时的飞行,不及一首史诗的长度

——着陆,在飞机前轮的触地声和轰鸣声中

愿每个人都在庆幸

不仅是带着回家或转机的欣喜

还有一份幸存者的感激


2024124 

*参见美国诗人吉恩·瓦伦汀的诗《1945




观看一部纪录片


一位老妇人紧捂着耳朵躲在断墙后面

又一声重炮的轰击

让她浑身抖动


得怎样接近或是有怎样的机遇

才能拍出这肩膀的抖动?


“你们这些婊子养的”

他居然还录下了

那几个匆忙逃离的愤怒的老人

对自己的咒骂。


有伟大的记录者吗?也许。

但丁说:你要见证地狱,

你自己就得无情。


或者问,你能克制你的恐惧吗

在那种情况下,你的

止不住颤抖的双手或是腿

并不属于你。


2024310




在轮渡上


在从史丹岛到曼哈顿的轮渡上

我们路过自由女神雕像


有人依在船舷栏杆边拍照

有人坐在靠椅上晒太阳


她仍高举着青铜火炬

只是你已听不到那早年的呼唤


到了美国,如同莎士比亚笔下的金钱

“自由”也成了一个谜


它让半个小时的航程变得漫长

漫长得足以上演你的一生


它让你久久注视那几只追逐的海鸥

看在你的船尾究竟翻起了什么


2024313



王家新诗人、批评家、翻译家,1957年生于湖北丹江口,高中毕业后下放劳动,1977年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现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王家新的创作贯穿了中国当代诗歌四十年来的历程,先后出版有诗集、诗歌批评、诗论随笔、译诗集三十多种,并有编著多种,在创作的同时,他的诗学批评随笔和诗歌翻译也产生了广泛影响。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发表出版。曾获多种国内外诗歌奖、诗学批评奖和翻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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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赏全部给王家新先生,谢谢您的情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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