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朵按
良知的声音：重读诗歌《帕斯捷尔纳克》
梅朵
上个月，读完了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我似乎经历了一次灵魂的洗涤。这是难以言传的激动和哀伤，就像尤里.日瓦戈渴望去寻找拉丽萨的夜晚一样：“他抓住这两根树枝，把它们拉过来。树上的雪纷纷抖落下来，仿佛是对他回应。他不知所云的喃喃自语：“我要找到你，我的美人，我的爱人，我的花楸树，我自己的血肉。”帕斯捷尔纳克所呈现的热烈爱情，具足象征意义的深阔诗意，穿越冰雪大地，震撼着我。面对这位作家，我难以写出我的感激和敬爱。今天，当我再次诵读诗人王家新的诗歌《帕斯捷尔纳克》，我似乎找到了表达的通道。
《帕斯捷尔纳克》是王家新的代表作之一，写于九十年代初。此诗写成的年月也是我大学毕业的同年，发生在这一年前的历史，深刻地影响了中国的前途和一代人的命运。走出校园，从此缄默陪伴着我，在时间的阴影里工作，结婚，生子。直到有一天，诗歌重新走进我的生活，为我带来一个心灵的对话者。白日的尽头，孩子睡了，我悄悄地回想大学时期抄写的诗歌，那些没能忘怀的语言，给我带来了光亮与激情，让压抑忧伤的生活得到了喘息。在往后的日子里，诗歌从此没有离开过我。
今天，《帕斯捷尔纳克》这首诗，让我重温这种相遇，在似乎看不到出路的深冬，点燃了我的心。它溢出的力量，热血和忧伤，仿佛是一种回望与痛哭，更是对存在本身的探寻。
这首诗以第二人称，记录了一位诗人向另一位诗人的倾诉。“注定要以一生的倾注，读你的诗”，第一节就迸发出哀伤又热烈的祭言。穿越“一个节日的破碎，和我灵魂的颤栗”，这里的隐喻，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都能读懂，它也是一整代人需要捂住的永恒伤口。
“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却不能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这一经典的诗句被今天的读者广为引用，它不仅写到一个时代的疼处，也正如诗人所说“这是我们共同的悲剧” ——从俄罗斯诗人生活的暴风雪到中国八十年代末，再到今天，一代又一代人共同承受的命运。
“为了获得，而放弃
为了生，你要求自己去死，彻底地死”
在这里，诗歌迸发出一种精神的强度，那是忍受、压抑与光照混合在一起的情感，仿佛一张拉开的弓。这是一种伤口撕裂般的诗。帕斯捷尔纳克的精神光芒，一位中国诗人内心的疼痛与忍受，通过放弃、受难和牺牲所要去达到的一切，使语言也变得无比痛楚。
这首诗不仅是灵魂的倾诉，也是通过他者对自身的意识，是通过俄罗斯的暴风雪回到自己的土地，是一个中国诗人自己的良心发现。这是多么动人的句子啊，让我泪湿：
“那北方牲畜眼中的泪光
在风中燃烧的枫叶
人民胃中的黑暗、饥饿，我怎能
撇开这一切来谈论我自己”
爱，生命的最高律令，让他们即使“要忍受更剧烈的风雪扑打”，也要守住“那美丽的、再也不能伤害的你的，不敢相信的奇迹”。经过这样的诗，生命被洗涤，痛苦和幸福都被重新定义，我们被置于灵魂的拷打和更高的生命尺度之下——
“这是你目光中的忧伤、探寻和质问
钟声一样，压迫着我的灵魂
这是痛苦，是幸福，要说出它
需要以冰雪来充满我的一生”
这就是全诗的结尾，如钟声般激荡，但又把我们带入更深的内省。今天来看，这首诗已问世整整三十年了，但仍带着逼人的力量。它属于历史，它是“时代之诗”，但又是我们当下的需要再次面对的启示录。
整首诗一气呵成，层层递进，情感强烈，音调激越，但又内敛和富有张力。它是独白，又是对话和见证。它写于十二月，“风雪”成为贯穿整首诗歌的意象：几千里的风雪，公共汽车轰响的泥泞，更剧烈的风雪扑打，带着一身雪的寒气，需要以冰雪充满的一生……从雪到雪，精神的相融，人生的酷寒，灵魂的洁净……
叙事的特性也被自然地镶嵌进这首诗里。对具体时间空间和环境地点的确立，如北京的街道，北京的十二月的冬天，这些地理因素的契入，并没有减少它的诗意，反而增加了它的真实感和不容置换的历史具体性。
早在1991年，民间思想家王康正是读到了这首诗以后，受到震动，开始了《俄罗斯启示录》的写作。三十年来，它已渗透进更多人的灵魂。在当代诗歌史上，它成为一篇瑰丽深邃、无法替代的标志性作品。它也会一如既往地陪伴我，去寻找更真切的声音。
梅朵2022-01-09
帕斯捷尔纳克
王家新
不能到你的墓地献上一束花
却注定要以一生的倾注，读你的诗
以几千里风雪的穿越
一个节日的破碎，和我灵魂的颤栗
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
却不能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
这是我们共同的悲剧
你的嘴角更加缄默，那是
命运的秘密，你不能说出
只是承受、承受，让笔下的刻痕加深
为了获得，而放弃
为了生，你要求自己去死，彻底地死
这就是你，从一次次劫难里你找到我
检验我，使我的生命骤然疼痛
从雪到雪，我在北京的轰然泥泞的
公共汽车上读你的诗，我在心中
呼喊那些高贵的名字
那些放逐、牺牲、见证，那些
在弥撒曲的震颤中相逢的灵魂
那些死亡中的闪耀，和我的
自己的土地！那北方牲畜眼中的泪光
在风中燃烧的枫叶
人民胃中的黑暗、饥饿，我怎能
撇开这一切来谈论我自己
正如你，要忍受更剧烈的风雪扑打
才能守住你的俄罗斯，你的
拉丽萨，那美丽的、再也不能伤害的
你的，不敢相信的奇迹
带着一身雪的寒气，就在眼前！
还有烛光照亮的列维坦的秋天
普希金诗韵中的死亡、赞美、罪孽
春天到来，广阔大地裸现的黑色
把灵魂朝向这一切吧，诗人
这是苦难，是从心底升起的最高律令
不是苦难，是你最终承担起的这些
仍无可阻止地，前来寻找我们
发掘我们：它在要求一个对称
或一支比回声更激荡的安魂曲
而我们，又怎配走到你的墓前？
这是耻辱！这是北京的十二月的冬天
这是你目光中的忧伤、探寻和质问
钟声一样，压迫着我的灵魂
这是痛苦，是幸福，要说出它
需要以冰雪来充满我的一生
1990.12 ，北京
《日瓦戈医生》不是一本用来消遣的书，书中讲述的，是日瓦戈医生在时代巨变洪流中的软弱无力。而这时代洪流，就是俄国20世纪上半叶几乎所有重大社会动荡：1905年革命、第一次世界大战、二月革命、十月革命、国内革命战争、新经济政策、大清洗……迄今为止，本书仍是关于这段历史，公认最好的文学作品。
延伸阅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