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朵:绿岛印象

文摘   文化   2024-01-21 19:31   法国  


                   绿岛印象

                          梅朵


“一个男人如何勇敢且骄傲地活过他的一生——这是我长期困惑和为之激荡的问题。在他长辞之际,我重新端详五年前我们在一起对酌畅谈后的合影,我隐约看见了答案。他就是义勇兼备的一代典型,是刺客游侠的一脉遗孑,是永远反叛的揭竿者,更是擘画族群以期万世太平的深谋远虑人。古人说,这样的人物——行可以为仪表,智足以决嫌疑,信可以守约,廉可以使分财,作事可法,出言可道,人杰也。”

作家野夫是这样来怀念刚刚逝去的明德先生的,字字沉痛深邃,刻骨铭心。明德先生的离世,强烈地震动了我们的心。当我凝视先生的照片,他的笑脸纯真明朗,刻写着高贵的心灵品质:宽容,信任,爱,始终怀着希望。有时,他肃穆的神情里也不禁流露出忧伤,但更多的是坚毅和不屈。他的死亡让我悲伤,同时又让我倍感一种新生的力量。这是一位用行动来证明信仰的知识分子,他近乎于苦役犯的受难具有着非凡的阳刚之气,他对中华文化走向现代文明作出的不可磨灭的奉献,已深深烙在历史的碑石上。

明德先生说:“我不敢一刻忘记‘国家、责任、荣誉’,我把‘自由、平等、博爱’视如明镜,不敢背叛。” 他那样说,因为他就是那样一路走过来的。我想起了去年夏天我的台湾之行,十天的旅行,让我初次发现和感受着这个美丽的岛屿。在它的繁荣和谐的自然和人文风景里,我似乎已看不到过去那些血腥痛苦的岁月;在欢乐或宁静的街巷,也很难联想到这些暗夜传灯人艰苦卓越,顽强奋争的身影。但是,我知道,没有明德先生和他的同道们付出的巨大代价,这块土地绝不会有今天的富庶与自由。

走马观花的几天,给我留下不少难忘的印象,这些细节说起来都十分平凡,但却是别地正在渐渐失去的平凡与温暖。比如,除了旅馆住宿以外,平常的走动出入并不需要随时出示身份证和进行人脸识别,买火车票,进入博物馆,公园,大学校园,都不需要检查各种二维码和人脸扫描(和我走进云南大学和重庆三峡博物馆的复杂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人们依然在很“落后”地使用现金,市场,夜市上的商贩放心大胆地叫卖,没有 “城管”来驱赶他们,更没有谁敢掀翻他们的摊子,箩筐。出租车里,司机们自由地批评绿岛政府和各个党派,抱怨他们“无能”,“自私”,“不思进取”等等;但是他们都共同地赞扬每一个人都能享受到的医疗保险,每个人每年只需要缴纳3000台币左右(约670元人民币),就可以享受完全的医疗保障。他们说,因为有医疗保障,所以他们没有什么后顾之忧,有钱就多花点,钱少就少消费一些。

绿岛的城市各有特色,但总的来说都比较清洁,安静。空气中没有大喇叭宣传的噪音,墙上没有刺眼的标语。台北车水马龙,摩肩擦踵,但人们温和礼让,连进地铁都排着队。街道林荫茂密,没有震耳的汽车鸣笛,商业发达,餐馆此起彼伏,夜晚霓虹灯闪烁,到处都是出门玩耍的年轻人。热闹的街景让人感到疫情时代在真的慢慢成为过去。书店图书丰富,坐着看书的大人和孩子。台北故宫博物馆门票只要300多台币(约60人民币)就能浏览顶级的宝藏(老人孩子学生都免费)。博物馆的后花园“至善园”,从山脚拾级而上,清风雅静,草石亭阁交错,鲤鱼在湖里畅游争食。这座精美绝伦的花园,就像它的名字一样,蕴含着传统中国的真义,深幽明净,天人合一,没有门卫把守,任何人都可以免费地进出。


印象中的台南拥有众多的现代博物馆,包括一个世上罕见的文学博物馆。我和雅歌在文学博物馆参观了“禁书展览”,翔实的史料严厉地批评了国民党时代的书禁报禁。同时,台南还是一个处处洋溢着中华传统文化的地方。碧海蓝天,榕树葳蕤,庙宇宫阙众多,多种宗教文化交错,对儒佛道和妈祖的崇拜盛行,香火兴旺。平常日里,在年轻音乐家奏响的民乐中,就常有一队队身着彩装的年轻人舞着龙,或抬着关羽,玉皇大帝,菩萨等神衹的塑像穿越大街小巷。我和雅歌都惊叹这里的年轻人如此传统甚至土气,可这是多么温良厚实的土气。

鹿港是台湾最古老的城市之一,一个自信欢乐的古镇。小巷深处,热闹的周末集市结束后,有些人家正在家门口冲洗地板,有的人家则是三俩好友聚在一起排练民乐,竹箫如空谷清音,丝丝绕梁,飘入小巷深处。当夜深了,音乐家们再把琵琶,二胡,三玄,笛箫挂回墙上,各自回家。

弹琵琶的大爷也是一位木雕手艺人

鹿港有台湾最大最古老的妈祖庙,首建于十六世纪末。各种年龄的人包括年轻人都来参拜妈祖老人家,磕头祈祷,香烟缭绕,虔诚的样子真是让我开了眼界,幻想着我从没见过的传统中国的模样。这时,我这才理解了是在这个古老小镇,罗大佑先生找到了他的乡愁:“假如你先生来自鹿港小镇,请问你是否看见了我的爹娘,我家就住在妈祖庙的后面,卖着香火的那家小杂货店?”在安静的巷子里,我的脑海里回旋着这首记忆深处的乡愁之音,不禁翩翩起舞。奇怪的是,在整个鹿港,没有任何地方播放这首歌,只有咸咸的海风,无尽的美食,当下的享受,覆盖了漫长的小街。


海边小城垦丁除了蓝色的大海和热闹的夜市以外,你甚至可以说这里是一个落后的地方。没有高楼大厦,民房简朴,不具备什么现代化设施,但拥有一流的生态环境,空中飞翔着燕子和蜻蜓,吸引着来自全世界的游客。最值得赞美的是它的夜市小吃街,像海底,夜夜涌动着好吃的鱼。你几乎可以在这里吃到全岛甚至大陆的美食。让我惊呆的是,长达一公里的小吃街,地面清洁明亮,毫不油腻,没有任何垃圾,每隔大约十五米就有一个垃圾桶,吃客们都规规矩矩地把垃圾扔在里面,没有一个人愿意弄脏这条人潮涌动又井然有序的街道。

当我和雅歌买了最喜欢的芒果饭,葱油饼和烤牛肉,准备好好品尝一番,发现店家没有桌子,我很不习惯站在路边吃,于是找到另一家餐馆,在一张无人的室外饭桌旁忐忑地坐下来。因为无论是大陆还是法国,像这种情况,餐馆都不会允许你不消费而使用他们的桌子。这时,只见一位六十岁左右的男子走过来,一边赶快帮我们把桌子擦干净,一边笑盈盈地对我们说请坐请坐慢慢吃啊。旁边的一位阿妈小声点对我说“他是老板”。这么随和善良的老板,我和儿子安心地坐下来,芒果饭吃得格外香甜。在这里,随处都可以发现这样的善意和慷慨,我真正地领略了人们说的“湾湾人才是宝岛最大的财富”这句话的含义。

 

在绿岛的十天,很少见到警察的身影。除了一次。我觉得这是一个值得记录下来的经历。一个临近黄昏的下午,我们在路边一下出租车,就发现手机丢在了车上,可那一刻出租车已绝尘而去。虽然在车上和司机大哥拉了半天家常,却既不知道他的车号,也没有电话和姓名,被遗落在后座上的手机还开着静音。儿子在他手机上查到要去就近警局报案寻找。顿时我觉得前途渺茫。无论如何,走了几分钟后,我们就来到了一座两层楼的警楼前。

推门进去,三位身着警服的帅哥在桌柜后面笑问我们有何事,样子温和,没有任何严厉和高傲冷漠的表情。这么平易近人的警官!我心里一下子感到舒服。我详细介绍了情况,其中一名警官立刻走到墙上的大电视旁,开始在屏幕上寻找监视器里的内容,结果在密密麻麻的车流里找到了一辆符合条件的出租车。警官根据车尾的车号在电脑上查找不到两三分钟,就找到了司机先生的电话。只见最帅的那位李警官拔通电话,语气异想不到的客气:“林先生,您刚才有载客人到台北图书馆吗?好的好的,麻烦您了,非常感谢您,司机大哥!”

司机先生回答说他已停车回家,没有注意后座是否有手机,二十分钟后确认后再和我们联系。李警官笑着对我们说:“您们不用在这里等待了,直接等他的电话吧!如果半小时内没有电话过来,您们再给我打电话。”说完把自己的号码告诉了我们。

从警楼出来以后,虽然还不清楚是否能拿回手机,但是他们的干练、温和以及高效率让我吃惊。

不到四十分钟,已经下了班的司机大哥就开着摩托车过来把手机送到了我的手里。这时我才看清这位和我在车上唠嗑着卤饭和芒果的司机大哥的模样,原来是一位大约六十多岁皮肤黝黑的大爷,他像长辈一样地用浓浓的湾湾国语数落了我一句:“下车的时候我还有提醒您带好东西勒!” 我非常害羞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让您跑路了。”我感激他又耽误时间又费汽油,想给他一点补偿费,他无论如何都不收,一溜烟开跑了。

朋友们都说,在台湾,找回弄丢的手机是很平常的事,因为拾金不昧是这里的家常便饭。从这件小事上,除了善良以外,我还看到了台湾人的认真和专业精神。警官们并没有嫌弃事情小而不认真办理,也没有高高在上对谁下命令,司机也没有一声抱怨。整个过程都平等,理性,互相尊重,依法办理,没有任何多余的枝节,更没有恶意的欺骗和敲诈。同时,我认为更值得分析的是,警方的效率。毫无疑问,高效率多亏了监视器。监视器的密集存在,是当今世界各地渐渐习以为常的现象。面对这些电子眼,人们是不太习惯的,谁愿意从早到晚地被盯着呢,谁愿意生活在“1984”呢。但是,一个良治的社会,大概就像我的这个经历一样,监视器的作用应该首先服务于民。找回手机的事情证明了一个道理:高科技如果服务于人,便是人类的福祉,如果相反,便是我们的噩梦。


                          在至善园

回法国之前,走在台北的街头,雅歌问我,你要不要联系琼瑶阿姨?我说茫茫人海,相遇与别离,都是缘分,不用联系了。八十年前,在贵州剑河,时任县令的我的祖父——一位正直的国民党将军,法学家及书法家阮略先生,曾经救助过战争中逃难的频临死亡的琼瑶一家人。1987年,琼瑶父亲陈致平先生(前北大教授)为寻找恩人,给我祖母写来了一封信。这个夏天,年事已高的父亲在我离开贵阳之前,把保管这封手迹的任务传递给了我。旅行中,它就一直背在我的包里。沉沉的重量让我感到历史就像一条生命背负的河流,跟随一代又一代漂流到更远的地方。在离开台北的前一天,我还见到了著名作家杨渡,“暗夜传灯人”的作者。看着这位也以自己的勇气和笔墨记录了绿岛民主成长之路的作家,我在心里问自己,在转瞬即逝的生命中,是什么能够穿越惊涛骇浪沉淀在时间的河底?

此刻,我想说,那一定是深藏在血肉生命里的高贵心灵,那一个个君子与士的灵魂与铁血时代的激烈撞击。被记住的历史,该有多么感恩那些逝去的魂魄啊。

2024115日,于波尔多冷溪庐


台北美术馆画展“艰苦的记忆”


                           图片:梅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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