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2024年的第一篇文章，和朋友们分享一下我的一些法国生活。感谢读者朋友们一直守候和陪伴我的公众号，你们的支持给我的写作生活增添了快乐和力量。在这里祝大家新年快乐，心想事成，平安健康。
在法国当一名女司机
文/梅朵
一 路考
毫无疑问，世上有许多出色的女司机，手握方向盘，走南闯北，运筹帷幄，毫不亚于男性。不过，在一般人眼里，女司机的车技总的来说还是不如男司机。我虽然坚定不移地倡导男女平等，但我不得不承认，我开车比较笨。
法国路考是出名的严格，考五六次才成功的大有人在。十多年前我经过一年多扎实的驾校学习和两次失败的路考以后，在第三次顺利拿到了驾照。我路考的经历至今想起来依然觉得好笑，充满了运气。
考官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教练坐在后排。考官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士，严肃的脸顿时让我觉得情况不妙。启动出发很顺利，路上也开得平稳，可当太阳穿过挡风玻璃射进眼睛，我没做出什么反应时，考官严厉地扭头看了我一眼，我才想起教练曾说过，如果这种情况不把遮阳板拉下来要被扣分。我赶快伸手去拉遮阳板，结果太用力，遮阳板的右边被我拉胯，吓得我手忙脚乱地赶快把它卡回去。幸好那时道路宽广，我在慌乱中还是牢牢地把握住了方向盘。
接下来考倒桩，我一直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考倒车，这个技术我不太过关。结果很幸运，考官让我正面停靠。最后一项，考机械知识。上路之前，我把所有的有关电池，马达，轮胎，方向盘，仪表等等常识都背了个遍。结果，考官很仁慈地只让我下车去把后背箱打开。我信心满满地走向车尾，却怎么也拉不开，我急得满脸通红，尴尬地看着站在一旁的教练垮着脸一声不吭。考官看我实在不知道，就走到前车门边弯下腰按了什么一下，再走到车尾轻松地把后背箱打开了，并带着揶揄的表情看着我。我沮丧地想：“唉，看来这次又泡汤了！”。于是放松下来，对着考官和教练自嘲一番：“谢谢考官先生，让我长知识了。唉，您们知道，女人，总是不太擅长机械，但这并不影响她们开车，因为背后总有您们男人的支持。”听了我的话，考官和教练都大笑起来，考官尤其开心，脸上笑得像一朵花。
半个小时的路考就这样结束了。从最后教练看我的复杂的一眼，我实在分析不出我是过关了还是要可怜地再来一次。焦急的等待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一封信，打开一看：25分，刚刚及格，考过啦！
我把这个故事讲给朋友们听，他们都说全得我幽默了一下，要不然吝啬鬼一样的考官们肯定不让我过。大权在握的人们，总是喜欢在紧张的新手或女人面前拥有一点权威者的感觉。梅朵女司机就这样无知无畏地取得了成功，开始了葡萄园通向大学城的驾驶生涯。
和儿子在蒙田大学
二 “雅歌救我！”
我居住的村庄公共交通很不方便，进出必须开车。这些年我开着一辆普通轿车穿越乡道，国道和高速公路去上班，最高时速分别是50，80和130公里。这条路在葡萄园和森林之间，风景优美，道路宽阔，我上课都是在下午，所以很少遇见堵车。十多年下来的驾驶让我车技平平，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女司机。
说来惭愧，这么多年来我只开车进过一次市中心，而且以非常滑稽的结局告终。
那天应一位女伴邀请去她家品尝新出品的葡萄酒。路程必须经过波尔多。我忐忑不安地上路了。市中心车水马龙，道路七扭八拐，那时还没有GPS的指导，我只觉两眼抹黑，心头发慌，弯弯曲曲的小路怎么也转不出去。不行，这样肯定会迟到。我赶快找到一个地方停下来，缓一口气，拨通儿子的电话。那时儿子在读波尔多大学，住城里。“妈妈什么事？”“雅歌，快来救我！我迷路了！ ”听见我急切的呼救声，儿子知道只有亲自出马来解救没有出息的妈妈啦。很快救兵来到，他把自行车锁在路边，一边笑我一边开车把我带到朋友家，然后再自己坐公共汽车回到自行车处。
现在回想起这件事，我还会在心里对雅歌说：“不好意思，雅歌儿，你有一个笨妈，谢谢你有求必应，这样善良可爱地帮我走出困境。”
这个故事说明，靠着努力，我们不一定能克服天分的不足，亲人朋友的帮助很重要。女司机虽然取得了驾照，依然要继续锻炼车技。
波尔多小巷
三 路边的交警叔叔
全世界都一样，路上的摄像头监视仪越来越多，交警越来越少。过去在中国的马路中心，警察叔叔像跳舞一样地指挥车辆的场景再也看不见了。小时候有一首歌叫“我在马路边捡得一分钱”，那时候人们拾金不昧把捡得的钱交给警察，警察叔叔又把一分钱交给谁呢？这一分钱最终将到达谁的手中呢，做什么用呢？小时候我就爱胡思乱想。
在我的法国驾驶经历中，我只和路警有过两次照面。第一次是几年前的盛夏，我独自晃晃悠悠地踩着油门开进海边之城鲁昂，心猿意马地幻想着大海，一时忘了减速。从后视镜里看见警察在后面生气地举着双臂，像个发怒的变形金刚一样朝我的车尾大喊：“开慢一点！ 开慢一点！” 我当时吓坏了，赶快减速，心想完了完了肯定要被罚款。结果警察叔叔没有把我喊停，就这样放走了我这条超速的小鱼。提心吊胆了好几天，一直也没有等来发款单（法国的发款单是过几天后寄到家里），终于暗自庆幸，猜想那个警察也许是个表面严格却心地善良的老伯伯，特别关照独自上路的女司机。
另一次是在一个夜晚，下班雨霖霖的路上，突然被路警拦住。那个时刻，我虽然没做错什么但心里直发虚。把车刹住摇下车窗后，一个又高又帅穿着雨衣的警察对我说，“您的车底下有部件散了吊着，您需要尽快修理。现在您可以走了，天气不好，请开慢一点。 ”我心里舒了一口气，心头一暖，人生还是头一回享受到了来自国家机器的关心。原来警察除了监视速度和开罚款单以外，还会真正地关心你的车况和安全。
当然更关心我的是路边的监视仪，因为它从来不累，一眼不眨地盯着你，一旦超速，必被抓拍，扣分罚款。我被罚款过好几次，都只是超速了一点点，觉得有些冤枉，但法律就是法律，连英国王储超速也被拦下，法制社会就应该是这样的。
电视里我曾看到，经常有超速的人，12分被扣完，驾照被吊销。其中还有些因为不能开车而失去了工作。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但显然，平等的处罚让不能不工作的穷人更加难以承受。
这几年，我经常看到那位常常对犯规者放一马的著名美国法官的视频。他对弱势人群非常仁慈，同时对法律有极高的尊崇，于是会想出一些办法以另一种形式来补偿被罚者的损失。我深深地感到，这位感动了全世界的法官，给法律带来了更深的尊严。正是执法者的良善，在不损害法制的前提下对弱者的保护，更显出法律的本质是根源于人类天然法这一事实。
波尔多市中心的咖啡馆
四 逆行与追击
道路是一个社会的象征。有法可依，人人遵守，就是一条好的道路。我经常一边开车，一边思考这个问题。谨慎理性的驾驶不仅带来安全的道路环境，而且让司机尝到了驾驶的自由。对法律的尊重，就是真正的自由。相反，法规不公正，执法不平等，有的人遵守，有的人漠视甚至践踏，那么这样的道路就会挤满越来越多的马路杀手。
总的来说，在法国开车比较安全，交规明确，规则面前没有贵贱之分。没有豪车就可以横冲直闯，撞到了人还故意把人拖死的可怕现象，也没有路上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宁愿大家堵在一起浪费时间也不愿理性地遵守秩序，互相礼让，更没有执法机关时不时变出翻云覆雨的法规，一不高兴就收缴你的电动车。
开车时间长了，我越来越感到，除了守规则以外，宽容，克制的心胸也是安全驾驶的重要因素，相反，狭隘和偏执很可能会酿成祸事。因为人不是机器，再规矩的人，有时候也会走神，会犯错误。比如夜晚对车时，有时会忘了关强灯，过环岛时有时会抢别人的道，有时也会被别人抢道。这些时候，我总是立即纠正或举手对自己的不慎表示道歉，或心里立刻原谅大意的对方。因为路上不能纠结，内心也不能纠结，专注地向前，才是正道。
我有两个故事，都是源于我的拙笨，但得到完全不同的待遇。
第一次是一个黄昏送完家人去飞机场后，沿着高速公路回家。从右道分出来，打算上一条国道。开上去不注意选错了转弯的方向，猛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条单行线上，而且是在逆行！迎面车流滚滚，如大河一般向我灌来，车灯统统射入眼睛，我顿时明白自己身处何等危境。此刻，害怕已经没有任何用处，只有硬着头皮去扭转逆境。
有的车缓缓地从我旁边小心地开过，有的车徐徐地减速下来。我立刻停下来，打开安全带，走出车门，面向川流不断的车辆和灯光高举双臂，表示我走错道了请求谅解，需要人们停下来让出空间让我调转车头。我忐忑不安而惊喜地看到，所有的车都停了下来，让我从容地把车头调了过来。
我终于走在正确的方向上了。紧张的心情稍有放松，才注意到整个过程中没有听见一声急躁的鸣笛，没有一个司机探出头来骂 “吃多了，憨婆娘”类似的话。我想这些宽容我的错误的人们未必不会在心里怪怨我，但是他们明白此时此刻怪怨毫无用处，重要的是给我提供条件赶快纠错。一路上，我心里充满了惭愧和感激，深深感到法国人群各色各样，但在最根本的问题上，有着共同的理性，为着共同的目的： 平稳向前，安全自由。
另一次是最近遇到的一件奇事。开车过环岛时，心里开小差，一不留心没让从左边来的车先过，而是抢在它的面前一溜烟滑过去了。后来马上在镜子里发现这辆车在后面紧咬着我。当时我并没有多想，只是提醒自己开车不能再分心。
然而这辆车依然死死地跟着我。突然它转到快车道，在快要进入高速公路的路上，猛然插在我的车前，刹车停住，我不得不也跟着停下来，倒吸一口气，心里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位司机不顾危险从车上走下来，在车流中间走到我面前。我打开车窗，看见一个瘦矮的中年男子，嘴唇像刀片一样单薄，呈一条直线，眼里对着我射出怒火。
“您抢我的道？看起来您很好心！”
我有错在先，只能承认错误：“对不起，先生，是我不对，请原谅。”
但他不依不饶，满脸愤怒：“您是故意的！说，怎么办？”
我心想，我虽然大意了冒犯了您，但没有造成任何损失，况且认错了，停在这里还非常危险，太不理智。但我应该再次表示道歉：“ 我不是故意的，当时在想别的事情，再次请您原谅。”
他依然不走，又骂了几句，嘴唇那条线越发薄了，眼里似乎有一种无法控制的火焰。我心里掠过一丝恐惧，但很快镇定下来，不很客气地说：“ 如果您坚持停在这里影响交通，那我只有打电话请警察来处理了。”
他又骂骂咧咧好一会儿，狠狠地恨了我一眼，才慢慢地上了自己的车。上车后也不开动，故意停了好一会儿才开离。
我是平生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奇人奇事。其实，这种驾驶中的小错误太平常了，我经常遇到别人抢道，从来没想到去按喇叭打灯光，更不会“乘胜追击”。因为犯错的人自己会意识到。那天这位兄台感到自己被冒犯了，宁愿冒着危险也要穷追猛打。也许这是一种类似疾病的心理，似乎不这样发作出来，内心就过不去？ 但我更多的还是检讨自己，作为一个拥有驾驶权利的人，我应该首先履行严守交规的责任，如孔子所说：如履薄冰，勿因善小而不为，勿因恶小而为之。
下班回到家，回想这件事，慢慢发现这里面也许还包含着一个不寻常的意味。在我抢道时，他在车窗里已经发现我是一个女司机，一个亚洲脸廓的女司机。会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那样“教训”一下不遵守规则的外国人？那双尖锐的眼睛，至今我很难忘掉。
法国是一个把平等博爱自由尊为首要价值观的国家，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受到过歧视。但是，歧视和偏见是人性的幽暗部分，存在于任何地方，法国也不例外。性别，种族，年龄，贫富，长相，习惯，体重，口音等等，都可能成为歧视与偏见的原由。法国近几年来，拥趸极右派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大部分都不坏，甚至还可以说是好人，但是，对外来人群有着难以启齿的不快，也许，像今天这样的机会正是发作的好时机。我很难想象当时如果手握方向盘的不是我而是一个白人男子，他也会这样凶狠吗。我真希望我是多疑。
秋天经过加龙河边
五 与吉普赛人撞上
在大学校园的停车场，时不时会看见这样的事情：如果你擦伤了别人的车，车主又不在现场，那么你会在对方的车玻上留一张纸条，注明自己的电话，等待车主和自己联系，双方协商看怎么办。我是一个特别怕麻烦的人，总是喜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所以特别欣赏这样的办事风格。
我曾经在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上，不得不和另一辆车“亲密接触”过。当一辆车向我驶来，我意识到它离我太近，想向右开离它远一点，但马上发现右边的地面上是一个大坑，一时不知所错，无处躲避，“砰”，两辆车的耳朵撞了个正着。下车后，才发现，对方是一个吉普赛年轻男子，有些尴尬地向我走来，用不熟悉的法语向我道歉。我们双方的透视镜都挂彩了，我是一辆新车，虽然碰伤不严重，但我还是很心痛。他的车本身就很破旧，挂彩了也不怎么看得出来。我想从车里拿出表格填写，他一再恳请我不要上报保险公司。我猜想他也许没有驾照，也许没有买保险，反正是有点问题。如果我上报了，他就不能开车了。想到这里，再看看这条通向大篷车聚居处的小路凸凹不平，我决定答应他，算了。这次事故主要还是因为路太烂。法国的路况非常好，这条是少见的烂路，长期以来无人修缮，天天进出的吉普赛人很不方便。
结果，我这样做的代价是，不得不自己出钱修车。没有双方共同填写的单子，保险公司不给报销。对这件事我没有后悔，我很高兴那位吉普赛年轻人没有因为这次小事故而不能开车。但我告诫自己，以后再遇到交通摩擦，还是要按正规程序走，毕竟，法国是一个高度法规化的国家，为了保护好自己和他人，遵循法律程序是最佳途径。
带着刚刚康复的儿子去安顺散心
六 从一个行人的角度
去年夏天回国看望父母，整整两个多月都没开车，从一个行人的角度观察了一下中国的驾驶。我觉得中国司机和法国司机的最大不同，就是在于对“分享道路”这一概念的理解。在法国学习交通规则时，受教最深的就是“分享”这个词，也就是说道路上不仅有各种车辆，还有行人，车辆与车辆之间，车与人之间都是平等地在共同使用道路，因此交通规则正是界定出各方在不同情况下的权限。权利的多少绝不取决于车的好坏和人的身份。比如，在法国，行人只要双脚一旦踏上道路，从两边来的车辆必须停下，让行人从容穿越。初到法国时，每当过马路，我都感受到一种不习惯的受宠若惊，觉得自己是真正地被当成一个人来对待。
这个假期，我和母亲上街过马路时，和以前一样地紧张，路上依然有许多车辆不会因为有行人穿越而减速或停下来，甚至有的还恶狠狠的向你冲来，简直让人惊心胆战。这也是我平常在法国时对母亲的担心，常常祈祷每天走路去游泳买菜的妈妈平安到家。毕竟，很多年前我是受过惊吓的：儿子六岁那年在解放桥小学读一年级，放学过马路时被一辆飞速行驶的摩托车撞翻，小腿大小骨全部断裂，可怜的孩子整整卧床半年才康复。记得那天儿子被送到工人医院后，他痛得难以承受，但依然安慰我说“妈妈，不要哭，我念菩萨就不痛了。” 那位司机当场逃逸，至今未找到。这是中国司机在我心中留下的永恒的伤痛。
不过，去年我还是欣喜地发现，中国在进步，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有意识地为行人让路了，他们耐心地减速，停下，等老人和放学的孩子们从容穿过后，才慢慢启动。这样文明的景象使我很感动。记得法国作家左拉说过一句话：“只有弱者才有权利凶恶。” 如果把这句话用在开车这件事上，那左拉大叔的意思就是，一个过马路的行人再凶也不能与车抗衡，而一个开车的人随便动一下邪念就有能力置人于死地。
我有时出门旅游时，也想狂野一下，在荒野路上放开速度开，但总是被突然出现的车辆吓一跳。最终发现，即使看起来无人的旷野，总会有他者，而只要有他者的出现，就意味着法律开始生效。随着驾龄的增长，不管是男司机，还是女司机，无论在宽阔的道路还是崎岖不平的小路行驶，也许到达终点已经不是唯一的目的，而是那份静谧舒畅的驾驶更让人心仪。所以现在，慢慢靠近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界，就是我这个女司机的梦想。
2024年1月于法国波尔多
少年雅歌画的“梅朵和车上听音乐的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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