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朵:故乡与道路(修改版)

文摘   文化   2024-05-08 14:20   法国  


九十年代初野夫在武汉


这篇书评写于三年前的五月,那时还在疫情期间,多少事不堪回首。今天重读觉得此文仍有意义,于是作了一些修改,再与朋友们分享。想买野夫散文的读者朋友,文后有收藏购买的二维码。春天最美好的几件事,我以为是播种,阅读,故乡安好,亲人健康。祝福大家。


               故 乡 与 道 路

               ——读野夫两篇散文

 

                         梅 朵

 


十多年来,每个夏天我都回国,除了这两年。世界似乎被凝冻了,道路寂寞地等待着行人,故乡盼着游子。家乡八月的桂花开了吗?赶场的农人是否还在人行道上费力地吆喝?村庄是否又摆起了长桌,人们相互劝酒把夜色喝得东倒西歪?南明河变清亮了吗?清水江依旧深幽静谧,只有一叶木舟摇动它的涟漪?

我只能在遥远的相望中伸展一下麻木的双腿,在文字的读写中延伸我的念想,在泥土里看见热爱植物的妈妈,看见模糊而亲切的故乡,如在远行中永远无法走近的山峦,路过的每一束花草都让我感受到来自于它的强劲山风。

那天在大学学兄,作家野夫的朋友圈看到他故乡的家,绽放着五月的蔷薇,像燃烧的火焰绵延在墙头,等待着主人的回归。在他的信息中,我也不时看到恩施他的老家那壮美的崇山峻岭和碧绿如玉的河流。我想,他也和我一样,独在异乡念故里吧。可以说,故乡是野夫写作的一个重要主题,他的关于故乡的篇章是一首奇妙的音乐。跟随他的文字,我们发现在他顽皮撒野的青春岁月里深藏着对人世的观察和思考,踏着他往返于故土和远方的道路,我们渐渐走进一个把起点通向远方、自我融入人道的精神世界。

最近读了野夫的两篇散文,当我读到《童年的吊脚楼与邻居》那一段描写小野夫坐在黄奶奶的织布机前,听着嘎吱嘎吱的韵律而入睡时,我眼前涌出“童年的灰暗的宁静”这句特拉克尔的诗句(《年》)。那个孤寂而宁静的短暂童年,带着晦暗又明亮的尘埃弥漫了我的书房,让我再一次沉浸在野夫对故乡的回忆。“其大纺轮舒缓地摇起,小轴便飞快地转动,一团棉花在黄奶奶那枯瘦的手中吞吐伸缩,变成游丝被卷上线轴,有着魔术一样的奇妙……每次我去,黄奶奶都用一只小簸箕放在纺车旁,把我置放其中坐着。我总在谛听那天籁一般的歌吟,注视她那配合默契的舞姿,像一个小菩萨般可爱。”一老一少,一动一静,相对在温润恍惚的时光里,古老的歌谣为童真的梦幻唱着催眠曲,慈祥的邻家祖母用她不变的音韵供养着拽瞌睡的小菩萨。这些深情优雅的句子我禁不住读诵,仿佛在纱锤、木机与棉线的彼此缠绕中,一片蓝色的光阴乘着羽翅在轻轻地晃动。


                     七零年八岁的野夫与大姐

 

因为铭刻,才有遗忘。在野夫的笔下,遗忘呈现着各种羞怯、伤感和悲哀的面庞。那亲密的扮家家的童年女伴,长大后却再也认不出钟情的小哥哥,小哥哥也只是远远地看着她,“在街上碰见了正在奶着孩子的黎华,她的红晕已褪去,一瞥之间,似乎隐约看见了她那跟所有乡下妇人一样肥硕而下垂的白晰乳房。”那位九十多岁的老祖祖,如果没有作者的记述,谁还会记得这些卑远无名的生命呢?“在冬日泛白的阳光下,胡奶奶始终像一只猫踡坐于门坎后的棕垫上。她布满皱纹的脸一片荒凉,恰好和布满刀痕的门坎融为一体。她瘦弱得像一只灾年里的老猫,似乎已无力量翻越那道高峻的门坎。只能凭槛斜坐,尽量让满头银发伸到门外的阳光下;而她的身后依旧洞穴般漆黑,那是她只有一个火塘和一张床的家。” 读到这些段落,我的心中升起疼痛和庄严,看见细草一般的生命,如阳光渗透进阒然无声的角落。我也想起我的活了近百岁的外婆,在孤独的小屋里为她的后代念念祈祷,也祈求着菩萨,带领自己早日脱离苦海。而更多的时候,没有人会想起她,只有在她死后才想起她坚强悲戚的一生而心痛流泪。

当一个写作者从内心搬出这些记忆,拂去尘埃,让微尘般的小人物走进文学的殿堂,让他们在文字里复活,人类便因这些记录而延展了生命,也因此而死得有尊严。即使简如一粒尘埃,也曾在阳光下舞动过。

《童年的吊脚楼与邻居》里,那些原始艰难的生存景象,近乎残忍的忍耐力,被描述得平实不惊。野夫的叙述让我们明白这些触目惊心的场面只是生活的真实面目而已。他写捕捉老鼠的开福伯:“到了早上,开福伯便亲手剐皮,开膛破肚,将鼠尸清洗干净后抹盐,挂在火塘上方以熏制成腊肉。隔些日子,用油炸焦,便成了一盘佐酒的佳肴。在他端一碗酒水咂咂地讲故事时,我们也常常能分到他兴高采烈赏赐的一块鼠排。即使是一匹胖鼠,咀嚼中也似乎只有骨头的碎响,但确确乎是满口生香的。在那一刻,我们的模样大抵也如一群饥饿的鼠的盛宴。” 他写跛脚的老实农民周汤元:“ 对于老婆的每天咒骂他都充耳不闻,语言对他像是一种累赘,他没有过怨天尤人的时候。一年四季,他都是一身单衣且褴褛百结,永远给人一种隐隐发抖的印象。” 这些为了谋生忍辱负重、千方百计寻求生存机会的男人,是如何面对万千凌辱而不折不断的呢?他们走在命运的矿道里,习惯了在幽暗里前行,没有一句呻吟;这是原始的生存耐力,强大坚韧地抵御着一切恶的毁坏。

他写“女五类分子”邝奶奶:“至于镇上的一切公益事务特殊使命,则皆由这些阶级敌人包了。记得某年一贼人盗走了粮管所的公章,扔在了老拱桥下。时值冬日,镇上为了取证,找来五类分子打捞,所有的男性都被赶入寒冷刺骨的水中徒劳无获地瞎摸。邝奶奶这些女五类,便负责在桥上烧火堆,让下水的人不时上来烘烤一下。我看见她的老眼被烟熏得泪水直流,仍不停地爬向火堆,用那无牙的嘴使劲地吹火。” 这些荒谬无情得让人欲哭无泪的往事,今天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打量着我们,那就是它执着地要求我们为它书写,为它唱出悲歌,并以被再次聆听和沉思的方式真正远离现世的轨道,远离它为之哭泣的大地,挣脱屈辱而获得尊严。世间还有多少数不清的故事如风中的沙粒在默默无声地漂浮,在存在与不存在之间滞沉着。这让我想起一句哲人的话:“历史是虚假的,诗歌才是真实的”。我们唯有书写,唯有记下一切,唤醒抵抗遗忘的心能,否则,失却了身世的我们该如何走向未来?

安静木讷的乡村场景篆刻着大地的记忆,一个贫穷黯淡却保存着仁义古礼的鄂西山村有声有色地浮现在我的眼前。这篇文章的初稿写于囹圄,写于作者走得最远、与人群隔离的蛮荒之地。我几乎想象着他是如何驾驶着摩托车,穿越烟尘弥漫的炎热大地,披着一路尘埃,把自己驶进了铁窗。然后在失去了自由的朝光暮云中,选一个稍远人群的角落望着天空的鸽哨,打开他的练习本,写下他对树与岩石的怀念,写下遥远的令人落泪的好时光,记下他的“异乡人的夜行小路,灵魂在夜间的飞翔”(海德格尔)。

在另一篇新近的散文《为道路而生的人》中,野夫说,这段铁窗之旅是对热爱道路的他的惩罚。是的,可以想象,那是一段何其煎熬人的禁足,可正是如此,它成为一段由路及道的独特旅程。正如所有为道而歌的人们,他们遵循的不正是千古以来高贵而激励人心的思想光亮吗?

海德格尔说:“灵魂之本质在于:在漫游中寻找大地,以便它能够在大地上诗意地筑造和栖居,并因之得以拯救大地之为大地。” 故乡和远行,正是灵魂漫游的起点和道路。野夫是一位生命的冒险家,是一个在远途和未知中得到安慰和激励的行者。对于所有热爱自由的诗人来说,字为道存,写作就是拾缀起大地的诗意。这位土家族作家的吊脚楼、清凉小河、印着图案的鹅卵石、青梅竹马的童伴,还有摇着纺车的黄奶奶、吃着死狗的男人们,似乎都在筑造一个故乡的镜像,渐渐被失落忘却的镜像。当漫游者从幽暗路径走向星空的大门,他的文字像一把精心捶打的钥匙,循着它去开启尘土背后的神性——真正的大地,心的家园。

虽然 “自言其中有至乐,适意无异逍遥游”,但对于许多不能轻易踏上旅途的人来说,责任、日常就是他们的远行,一条永无止尽的原点的旋转就是他们的道路。然而,万道归宗,无论是原点而是远路,所有的脚步都终回归内心,就像白昼皈依黑夜,生命回归爱。在一天的旅程或者一天的辛苦结束之后,我们更深地打量黑夜的深沉广阔,那是人与路途相视而立的时刻,是道路与起点重逢的时刻,那也是“开端的金色眼睛,终结的灰暗耐力。” (特拉克尔《年》)我们何尝不是凭着这灰暗的耐力走向终结呢?

“苍穹之下,我从未到达任何地点。” 我想起诗人庞培的长诗 途中——谢阁兰书简”,它是那样瑰丽地展现着百年前一位旅人的大地漫游,让我摘一束来作为这篇散文的结束吧:

我远行的一生是为追寻一种天青色的天籁,

我抵达我生命中

被遗忘的部分。 


梅朵写于2021年5月23日,修改于2024年5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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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野夫朗读“故乡,故人,故事”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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