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短文是去年出版的诗集的后记,今天我把它稍作修改,和读者朋友们分享一下。在我的眼里,诗歌是生活中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也是我们之间最美好的桥梁。
时 光 里 的 诗 歌
文/梅朵
多年前,在珞珈山的桂园五舍,一个女学生在专心地抄写诗歌,一字一句,用蓝色墨水的钢笔。夜色中的山坡上绽放着樱花。那是刘道玉先生当校长时的武大,校园晶亮碧绿,朝气蓬勃。那是些从图书馆借来的西方现代诗集,类似这样的句子:
在一座古老的森林中,
一株高高的树被伐倒了。
一条垂直的虚空
震颤着,形成一根树杆,
在那倒下的树旁。
当它还在沙沙作响,
找吧,找吧,鸟儿们,
在那崇高的纪念里,
你们的巢在什么地方。
(苏佩·维埃尔)
四年,抄了厚厚的几本。然后,一场暴风雨结束了风花雪月的校园生活。毕业后,在缄默里工作,结婚,生子。白天的尽头,孩子睡了,她躺在床上,在白色天花板上好像又看见了那些诗本,倾诉生命秘密的句子,又悄悄回到了心里,好像又听见了“ 一种紧迫感在黑暗的梯子上跳着。” (注1)
冬天,她来到黔东南侗寨,稻田上只剩下收割后的稻茬。火盆点亮了木屋,男女村民坐成一圈, 目光望着炭火,低沉悠缓地对唱着侗族古歌,火星噼噼啪啪地跳跃。而很快到来的六月,巨伞一样的榕树上会再次燃起初夏的蝉鸣,此起彼伏如鼓声震颤, 树下女人孩子们唱响的蝉歌,会像清泉一样叮咚流淌。
天空布满星星,一轮明月的光辉覆盖着山脊。瑶山深处的小学校里,烛光闪烁,校长也是唯一的老师,在低头批改作业。第二天,年轻的山村教师要给孩子们分发领来的新课本。流着鼻涕的孩子们坐在简陋的木椅上,光脚丫踩着凸凹不平的地面,双手捧着课本,整齐的朗读声比蝉鸣还要洪亮,直透心底—— “秋天,黄澄澄的稻田一望无际。”
走进清水江边的剑河县城,屋瓦是黑色的,河水是碧绿的,校园里书声朗朗,孩子们对走进教室的老师鞠躬敬礼,一幅民国时期的风范吸引了年轻的记者。很快她就知道这是她的祖父在四十年代当过县令的地方,她采访的中学正是祖父创办。站在校门口他栽种的已长成大树的桂花树下,祖父——这个重要却一直被隐蔽的形象,才慢慢在她的眼前浮现出来。
黎明的城市街道,身穿橘黄马甲的清洁工拿着扫帚,在车的激流中左闪右躲。晨雾中,他们的动作快速灵活,似乎有些像舞蹈。一辆辆轿车利箭般飞过他们的身旁,未有减速。这些进城的农民工说,其实他们心里非常害怕,万一被车撞伤撞死,没有保险。
星期天,石门坎的一个小学教室里,苗族村民和孩子们快乐地聚在一起唱起柔情恩典的歌。因为污染的缘故,这里许多人的牙齿都是黑的。张嘴一笑,黑黝黝的牙齿亮晶晶地一启一合,好像天空仁慈的光芒在脸上闪烁。
踩着黑色的泥泞,走进湖边的人家。三个孩子的父亲外出打工了,挣的钱不够供孩子们上学。昏暗的屋角堆着新收的土豆,那是全家主要的粮食。母亲和辍学的大女儿倚着门框,望着草海飘过淡淡的灰雾。六十年代被填湖造田的草海,渐渐恢复了往昔浩淼的湖波。当冬季到来,黑颈鹤便从北方翩翩飞临,在芦苇中伸出细长的双 腿,扇动黑白宽大的翅膀,跳起优雅的舞蹈。
又过了一些年,大西洋岸边,一阵高空传来的呼啸声把远离故土的人,从书桌边领出门,仰望从北欧高原起身的灰颈鹤缓缓地飞越头顶。它们排成长长的人字形,穿越几千里征途, 到温暖的南方过冬。她的眼睛追随着迁徙的队列,直到这条壮丽的踪迹消失在白云深处。
课堂上,法国学生们唱着她写的歌。这些因她而热爱汉语的大学生,先把歌词背诵下来,再一齐合唱: “芒种天日好,春深缓缓去,夏风飘来时,何日归故里。” 他们说,汉语能让他们体会到老师的乡愁。
散发着药香的薰衣草旁,她写着自己的故事——那些倾听草木的清晨,关于故园和新的土地、青春与爱,那些锥心的悔痛: 每年夏末初秋与故乡告别时,不舍的眼泪流在外婆的脸上,像两道深深的沟壑。现在,外婆已躺在冰冷的土下......
以上这些,是我半生中经历的几个场景,有的被写进了诗歌,有的凝固成了记忆的雕塑。回想这些时光,我好像又听到了土壤下种子的迸发,星空的歌唱,听到了压抑的呼喊和孤独的思念。对于我,也许这就是诗歌: 流逝的时间里唯一剩下的,水晶,或者灰烬——爱的舍利子。
哲学家海德格尔说: “在贫困时代时作为诗人意味着: 吟唱着去摸索远逝诸神之踪迹。因此诗人能在世界黑夜的时代里道说神圣。”从汉字的结构来看,诗,寺庙里的语言。是的,我很愿意认为,诗歌就是虔诚的祈语,是沉思冥想,也是哀苦生活中的热泪,孤独心灵的诉说。它为我诞生了新的故乡—— 重返原初的体悟,重返真实,留住灵魂的瞬间,作为“生命中唯一不妥协的部分”(注2),溢出生命。
于是,有了这本诗集:《爱的舍利子》。它收集了我从2015年到2022年七年间的部分作品,被分成六个主题: 爱的舍利子,自由颂歌,原乡之心,植物的歌哭,法国岁月,疫情记事。其实,每一首诗都可以被解读为不同的主题,我这样划分,只是便于编辑一个相对简单的目录。
读诗、写诗,寂寞又快乐,是一次发现自我的漫长旅行。与我同行的旅伴中,有那些伟大的名字:杜甫、苏东坡、陶渊明、但丁、里尔克、茨维塔耶娃、弗罗斯特、布罗茨基......我希望我的每一天都是对他们的感恩和致敬。我也阅读与我同时代的诗人,尽管与他(她)们相隔遥远,有的从未谋面,却似乎相识已久。在艰难的时代,以诗为命的人们,衔字筑巢,构筑着共同的迦南地——没有暴力、没有谎言的纯正语言的故乡。
感谢我的家人容忍我,容忍一个笨拙的农夫耕作一块贫瘠的土地,即使毫无产出,也不思回头。感谢儿子雅歌在少年时就为我设计好封面,带着孩童的烂漫天真。也要感谢我的母亲,在家乡,坚持自律的生活,尽量保持健康乐观,让我不为她过于担忧。母亲也喜欢写作,伏在电脑前一写就是几个小时。我明显地看到,写作让她保持了一颗年轻的心,她的活力点点滴滴地潜入我的内心。
感谢诗人陈律抽出时间与我探讨诗艺,并为这本诗集挑选目录提供了很好的建议。感谢下课教授唐云,挥毫书写诗集的标题。坎坷的教学生涯并没有让这位鲁迅专家和文学评论家意志消沉,而是依旧奋笔。
感谢著名诗人、翻译家王家新老师, 为我序言。他对我的肯定和赞许,让我感动,惭愧,更感到鼓舞。这几年来,我常常默读这位诗人的作品。他悲哀的诗句似乎藏着童心的愿望: “但我只是一只蜻蜓/我振翅,观看, 我要寻找的/无非是大地上一枝摇晃的/芳香而又带露的草茎”。诗歌不就是一枝带着芬芳的草茎吗? 当我坐在深夜的炉火旁,读他翻译的策兰、曼德尔施塔姆、阿赫玛托娃的诗歌,深邃的意蕴滋滋作响,充溢着我的灵魂,仿佛被诗歌照耀的人生在一瞬间超越了苦难,进入神圣光明之境。那一刻我强烈地感到,诗歌如果不是“生命的目的”(注3),还会是什么呢? 还有什么比它更能把生与死,把不同时空的心灵融合在一起呢?
我也要谢谢巴黎太平洋通出版社的朱人来先生,没有他的支持,这些无用的诗句是很难面世的。人来出版我的第一本个人诗集,无疑是一个不太讲求经济效益的行为。我只能认为,这位出版家也是一位有情怀的诗人。在这里,我谨以我的诗歌向他致敬。
2021年的冬天,我买到一本厚重的散文集,在整本书的末处,暮然低头,看到这样一段话:
“仲夏夜,一缕回声,仿佛两个世界相视无言,对着如镜水面临川颌首,又如今古死士积血牴牾乃成的火湖对岸的余烬翕然,在做最后的仪拜, 怜同花朵闭合。啊,听啊,是梅朵在远方咏诵,妇人的唇,盛大而幽咽:
太阳,在七月的耻辱里
垂下枯萎的羽翼
从囹圄归来,卸下镀金的镣铐
月光下,一净如洗
铁窗,清冷而光辉灿烂
我们继续躺在铁屋的针尖上
我们继续漂流在狂舞的洪水上
你低哑的呼吸燃起大地的烈火 ”
是的,这是我的诗句。书的作者,一位伟大的历经苦难的教师,引用了它。那个冬夜,我的内心涌动着感恩和悲伤。空中的月亮,晦暗,浑圆。
写于2023年2月,修改于2024年1月
注1:引号里的词语来自美国诗人罗伯特.邓肯
注2: 引号里的词语来自中国诗人于坚
注3: 引号里的词语来自诗人布罗茨基
延伸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