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朵:寻找你们的名字——黄埔军校之行

文摘   文化   2023-09-22 21:23   法国  


              寻找你们的名字

                 ——黄埔军校之行

                                                               梅朵


今年八月,离开中国之前,我从贵阳坐高铁去广州,想实现我心中长久的夙愿,看一看黄埔军校遗址——这座我的祖父和外祖父青年时期就读的学校。

火车车厢里,因为没有专设放行李的地方,我的大箱子只能靠着车厢壁放,当火车转弯或者减速等等之时,箱子会偏离靠壁,沿着地板在走道里滑行起来,我不得不一次次地起身去把它重新摆好。

邻座的年轻夫妻带着一对儿女,准备了许多食物,儿子一边吃东西一边玩手机。小女儿却累得一直躺在妈妈的臂弯里睡觉,她的母亲几个小时几乎一动不动地抱着睡着的孩子,生怕自己的扭动吵醒了女儿。

坐在窗边,窗外景物飞逝,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流着眼泪,模糊的泪水中是我的母亲,在她的小花园里刨着土浇着水,凝视着那些植物开出的美丽花朵,是她在厨房洗肉洗菜,炒菜炖汤,每天都想着做点好吃的给我吃。离开故乡实在是人世间最难的事,每一次别离都让人异常心酸。那天清晨临走之时,妈妈因连日的劳累,身上突然痛起来,弱弱地躺在沙发上。而我却不得不出发了,多留一刻也不能。我想弯下身来,抱一抱她瘦小的身体,告诉她我爱她,告诉她要保重,不要太劳累,不要太忧愤,等着我们再回来……轰轰的车轮踏着我的耳朵向远方不回头地奔去任我的心拼命留在故乡的小屋。我低着头,任泪水独自流,流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广州的早晨尽管下起了雨,大学同学,摄影家颜长江还是到酒店来接我,陪我去黄埔军校。自从校园一别,和这位老同学就再也没有见过,直到这一天。三十年过去了,长江依然帅气,眼里却有了成熟沧桑之感。这位著名的摄影艺术家在我眼前一出现,我就想起了珞珈山校园,那时我们吹着自由的风,像鱼一样在梧桐树间的小道上穿来穿去,或去打饭,或去图书馆,或去听易中天邓晓芒等老师的讲座。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脚步匆匆的自己站在中国最美好的时代。

因为找不到停车的地方,长江同学让我先下。雨霖霖中,我走进了黄埔军校。展厅里,拥挤着一群群穿着绿色军训制服的十多岁的孩子们,来接受爱国主义教育。长江在来的路上告诉我,黄埔军校大门口的题匾是当时的物件,被保留下来的,其他都是重建的了。穿过人流我走到大门前,只见几株巨大榕树环绕着庄严的大门,陆军军官学校几个字苍劲有力。我一边等老同学,一边依着榕树想象着百年前,两位祖父和他们的同代人,受过传统教育,英气勃发的青年们是如何怀着建设现代民主国家的梦想,聚集到黄埔这个小镇。我回想着黄埔军校流传的著名笑话——调皮的外公在军校厕所里躲着抽烟,校长不巧也在厕所,闻到了烟味,大发脾气:学校规定学生不能抽烟!是哪位这么不守规矩!吓得外公赶快出来立正报告:学生糜藕池!校长大人生气地甩手出去。第二天在会议上,蒋校长严厉批评:有些学生不守纪律偷着抽烟,还说学生没有吃!这位浙江籍的校长把操着贵州口音的学生名字糜藕池听成了没有吃

天空阴雨绵绵,潮湿灰暗,我心中一阵温暖一阵忧伤。外祖父就读三期,毕业以后留校任教;祖父就读六期,毕业后进入上海交通大学担任军事教官。他们是如何在这里日出而起,日落收兵,如何孜孜不倦地学习从西方传来的现代知识和观念,如何思念家乡,在烛光下给亲人写信,梦想自己的前途未来。年轻的祖父怎会想到毕业以后他将携妻雏子,东渡留日研读法律,写出后来成为中国重要军事著作的军事法;而外祖父又何尝料到几年后自己会告别新婚爱妻,北上千里,与兵临城下的日寇在忻口决一死战!


长江大概不得不到很远的地方停车,还没有过来。我在众多的游客中请一位大姐在大门前给我拍下了这张留影。我还记得这位有些苍老但长得很美的游客,她拍照的样子非常认真庄重。她也许和我一样也怀着思念来缅怀先人的故地吧。

几年前,我表哥曾陪他母亲,我八十多岁高龄的大姑来到这里寻觅她先父的足迹。那天军校的门卫告诉我,黄埔一至七期的教官和学员名单全在军校大门口的石碑上刻着。我走到了长长的花岗石名录碑前,低下头来,在三期与六期的名单中寻找着两个深深镌刻在我内心的名字。

找了很久,却不见。名录刻得细细密密,异常拥挤,不易辨认。既然大姑找到过,我怎么会找不到呢?慢慢地,我发现这些名字的顺序是按姓氏笔画排列的。于是我数了一下笔画,很快在石碑的上方一处,阮略二字赫赫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一刻,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心中同时感到强烈的骄傲和疼痛:祖父虽被夺去生命,历史却记下了他的英名。


姑母阮居敬先生和表哥许剑龙   2019‍‍‍‍‍‍

我继续寻找外祖父。母亲来过广州,但那是在名录碑石建成的2011年之前。在三期学员密密麻麻的名单中我仔细地看,依旧不见字影。我心底掠过一丝隐忧,也许外公太倔强倨傲,太不合作,他的名字被排除在外? 当他的同学,鼎鼎有名的戴安澜将军的大名出现在大理石上,我激动起来,鼓励自己不要泄气。我突然想起,外公的姓和名都是十分繁复的笔画,一定在名单的末尾。我于是从名单末尾看起,果然,三期名单的最后,接近地面的地方,就是糜藕池三个字。这个我和母亲无数次书写过的名字啊,我一下扑在石碑上,抽泣起来。这是他给自己取的名字——藕池,他希望自己像莲花一样纯洁无暇。你做到了,外公,你不仅以你的英勇见证了你的血性,而且你以你的死亡见证了你的信念: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外公,你的名字多像一朵高贵的莲花啊! ” 我轻轻抚摸这三个繁复的汉字,喃喃低语。这时我更加明白了母亲为什么把她的笔名取作莲子,这位早逝的父亲在她的生命中似乎从来没有缺席过。


参观的游客依然三三两两地冒雨走进军校遗址。我背对着他们,没有人看得见我长泪沾襟的表情。这时,手机响了,长江在电话里说你在哪里啊,打了你半天你都不接电话。我没有听见啊,我对走过来的长江说,你快来看,我找到了找到了。记者出身的长江看着我湿润的眼睛,遗憾地说:可惜了,没有拍到那一瞬间你的样子!

我把他牵到祖父的名字前,手再次抚摸着它,再次抑制不住地热泪盈眶。就在这一瞬间,长江为我拍下了这张留影。


在我外公和戴安澜将军的名字前,我们深深地鞠躬。长江说:能够和你见证寻找先辈名迹的时刻,多么有幸!

我曾写过一些回忆家族的文章,其中有一个细节是关于外婆在外公遇害以后,带着六个孩子难以生存,被迫把一个女儿送给了一个广东人家抚养。在长诗外婆的旗袍里我这样写道:

她在街边支起了菜摊。

清晨四点,推着板车去进菜;

深夜,当孩子们睡了,

她在为别人家洗衣服,

也要完成为志愿军打鞋垫的任务。

亲戚看她太穷困,苦劝她

把最小的女儿送给成分好的人家。

外婆带着妈妈

去看送出去几个星期的女儿小胭。

小胭好像不认识母亲和姐姐了,

在养母的身边久久地打量着来客。

突然,她用力挣脱养母的手臂

大哭着喊:

“妈妈,妈妈,我要妈妈!”

跌跌撞撞地扑向母亲的怀抱。

外婆一把搂紧小女儿,

流着泪狂吻她娇嫩的脸。

在外婆的旗袍上,

小胭闻到了熟悉的乳香,

她依偎在妈妈的怀里和姐姐玩,

幸福地笑了。

外婆的胸口上沾满了女儿的泪水、

口水和欣喜天真的笑容。

那次离别后,一别六十多载,

母女再未相见。

有时我在猜想,外婆临终时,

是否想起她的旗袍身边

娇嫩幸福的小胭?

妈妈告诉我,小胭的学名“糜崇胭”被收养她的家庭改成了“赵筑萍”。长江同学曾建议我去广州寻找母亲的这位妹妹。那天,我再次想起小胭,外公外婆流落在外的女儿是否还在广州,她是否知道她的亲生父亲曾在她成长的城市度过青春年华,在黄埔的军校遗址上,留下了永恒的英名。

长江一直送我到机场,并请我吃了地道精致的广州菜。广菜清新自然,细腻爽口,我细细地品尝。祖国的美食,同学的深情厚谊,陪我走到了最后的边境线上。

现代亮丽的广州白云机场,曾经是中国最繁华热闹的国际港湾之一。但是,那天我看见进出的人流非常稀少,像一片豪华的沙漠;灯火辉煌的通道里是无数奢华的店铺奢华的商品,丝绸,瓷器,名衣,却几乎没有顾客流连。飞机起飞延迟了好几个小时,乘客在机舱里等着,雨水沿着窗蜿蜒流淌,我的心中一直响起一个旋律,罗大佑的“闪亮的日子”:

我来唱一首歌 古老的那首歌
我轻轻地唱 你慢慢地和

是否你还记得 过去的梦想
那充满希望灿烂的岁月

你我为了理想 历尽了艰苦
我们曾经哭泣 也曾共同欢笑

但愿你会记得 永远地记着
我们曾经拥有闪亮的日子

2023年9月21日波尔多


我和颜长江同学在黄埔军校


文字:梅朵

摄影: 颜长江      梅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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