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你们的名字
——黄埔军校之行
梅朵
今年八月,离开中国之前,我从贵阳坐高铁去广州,想实现我心中长久的夙愿,看一看黄埔军校遗址——这座我的祖父和外祖父青年时期就读的学校。
火车车厢里,因为没有专设放行李的地方,我的大箱子只能靠着车厢壁放,当火车转弯或者减速等等之时,箱子会偏离靠壁,沿着地板在走道里滑行起来,我不得不一次次地起身去把它重新摆好。
邻座的年轻夫妻带着一对儿女,准备了许多食物,儿子一边吃东西一边玩手机。小女儿却累得一直躺在妈妈的臂弯里睡觉,她的母亲几个小时几乎一动不动地抱着睡着的孩子,生怕自己的扭动吵醒了女儿。
坐在窗边,窗外景物飞逝,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流着眼泪,模糊的泪水中是我的母亲,在她的小花园里刨着土浇着水,凝视着那些植物开出的美丽花朵,是她在厨房洗肉洗菜,炒菜炖汤,每天都想着做点好吃的给我吃。离开故乡实在是人世间最难的事,每一次别离都让人异常心酸。那天清晨临走之时,妈妈因连日的劳累,身上突然痛起来,弱弱地躺在沙发上。而我却不得不出发了,多留一刻也不能。我想弯下身来,抱一抱她瘦小的身体,告诉她我爱她,告诉她要保重,不要太劳累,不要太忧愤,等着我们再回来……轰轰的车轮踏着我的耳朵向远方不回头地奔去, 任我的心拼命留在故乡的小屋。我低着头,任泪水独自流,流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广州的早晨尽管下起了雨,大学同学,摄影家颜长江还是到酒店来接我,陪我去黄埔军校。自从校园一别,和这位老同学就再也没有见过,直到这一天。三十年过去了,长江依然帅气,眼里却有了成熟沧桑之感。这位著名的摄影艺术家在我眼前一出现,我就想起了珞珈山校园,那时我们吹着自由的风,像鱼一样在梧桐树间的小道上穿来穿去,或去打饭,或去图书馆,或去听易中天邓晓芒等老师的讲座。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脚步匆匆的自己站在中国最美好的时代。
因为找不到停车的地方,长江同学让我先下。雨霖霖中,我走进了黄埔军校。展厅里,拥挤着一群群穿着绿色军训制服的十多岁的孩子们,来接受爱国主义教育。长江在来的路上告诉我,黄埔军校大门口的题匾是当时的物件,被保留下来的,其他都是重建的了。穿过人流我走到大门前,只见几株巨大榕树环绕着庄严的大门,“陆军军官学校”几个字苍劲有力。我一边等老同学,一边依着榕树想象着百年前,两位祖父和他们的同代人,受过传统教育,英气勃发的青年们是如何怀着建设现代民主国家的梦想,聚集到黄埔这个小镇。我回想着黄埔军校流传的著名笑话——调皮的外公在军校厕所里躲着抽烟,校长不巧也在厕所,闻到了烟味,大发脾气:“学校规定学生不能抽烟!是哪位这么不守规矩!”吓得外公赶快出来立正报告:“学生糜藕池!”校长大人生气地甩手出去。第二天在会议上,蒋校长严厉批评:“有些学生不守纪律偷着抽烟,还说学生没有吃!”这位浙江籍的校长把操着贵州口音的学生名字“糜藕池”听成了“没有吃”!
天空阴雨绵绵,潮湿灰暗,我心中一阵温暖一阵忧伤。外祖父就读三期,毕业以后留校任教;祖父就读六期,毕业后进入上海交通大学担任军事教官。他们是如何在这里日出而起,日落收兵,如何孜孜不倦地学习从西方传来的现代知识和观念,如何思念家乡,在烛光下给亲人写信,梦想自己的前途未来。年轻的祖父怎会想到毕业以后他将携妻雏子,东渡留日研读法律,写出后来成为中国重要军事著作的“军事法”;而外祖父又何尝料到几年后自己会告别新婚爱妻,北上千里,与兵临城下的日寇在忻口决一死战!
长江大概不得不到很远的地方停车,还没有过来。我在众多的游客中请一位大姐在大门前给我拍下了这张留影。我还记得这位有些苍老但长得很美的游客,她拍照的样子非常认真庄重。她也许和我一样也怀着思念来缅怀先人的故地吧。
几年前,我表哥曾陪他母亲,我八十多岁高龄的大姑来到这里寻觅她先父的足迹。那天军校的门卫告诉我,黄埔一至七期的教官和学员名单全在军校大门口的石碑上刻着。我走到了长长的花岗石名录碑前,低下头来,在三期与六期的名单中寻找着两个深深镌刻在我内心的名字。
找了很久,却不见。名录刻得细细密密,异常拥挤,不易辨认。既然大姑找到过,我怎么会找不到呢?慢慢地,我发现这些名字的顺序是按姓氏笔画排列的。于是我数了一下笔画,很快在石碑的上方一处,“阮略”二字赫赫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一刻,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心中同时感到强烈的骄傲和疼痛:祖父虽被夺去生命,历史却记下了他的英名。
姑母阮居敬先生和表哥许剑龙 2019
我继续寻找外祖父。母亲来过广州,但那是在名录碑石建成的2011年之前。在三期学员密密麻麻的名单中我仔细地看,依旧不见字影。我心底掠过一丝隐忧,也许外公太倔强倨傲,太不“合作”,他的名字被排除在外? 当他的同学,鼎鼎有名的戴安澜将军的大名出现在大理石上,我激动起来,鼓励自己不要泄气。我突然想起,外公的姓和名都是十分繁复的笔画,一定在名单的末尾。我于是从名单末尾看起,果然,三期名单的最后,接近地面的地方,就是“糜藕池”三个字。这个我和母亲无数次书写过的名字啊,我一下扑在石碑上,抽泣起来。这是他给自己取的名字——藕池,他希望自己像莲花一样纯洁无暇。“你做到了,外公,你不仅以你的英勇见证了你的血性,而且你以你的死亡见证了你的信念: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外公,你的名字多像一朵高贵的莲花啊! ” 我轻轻抚摸这三个繁复的汉字,喃喃低语。这时我更加明白了母亲为什么把她的笔名取作“莲子”,这位早逝的父亲在她的生命中似乎从来没有缺席过。
参观的游客依然三三两两地冒雨走进军校遗址。我背对着他们,没有人看得见我长泪沾襟的表情。这时,手机响了,长江在电话里说你在哪里啊,打了你半天你都不接电话。我没有听见啊,我对走过来的长江说,你快来看,我找到了找到了。记者出身的长江看着我湿润的眼睛,遗憾地说:可惜了,没有拍到那一瞬间你的样子!
我把他牵到祖父的名字前,手再次抚摸着它,再次抑制不住地热泪盈眶。就在这一瞬间,长江为我拍下了这张留影。
在我外公和戴安澜将军的名字前,我们深深地鞠躬。长江说:能够和你见证寻找先辈名迹的时刻,多么有幸!
我曾写过一些回忆家族的文章,其中有一个细节是关于外婆在外公遇害以后,带着六个孩子难以生存,被迫把一个女儿送给了一个广东人家抚养。在长诗“外婆的旗袍”里我这样写道:
她在街边支起了菜摊。
清晨四点,推着板车去进菜;
深夜,当孩子们睡了,
她在为别人家洗衣服,
也要完成为志愿军打鞋垫的任务。
亲戚看她太穷困,苦劝她
把最小的女儿送给成分好的人家。
外婆带着妈妈
去看送出去几个星期的女儿小胭。
小胭好像不认识母亲和姐姐了,
在养母的身边久久地打量着来客。
突然,她用力挣脱养母的手臂
大哭着喊:
“妈妈,妈妈,我要妈妈!”
跌跌撞撞地扑向母亲的怀抱。
外婆一把搂紧小女儿,
流着泪狂吻她娇嫩的脸。
在外婆的旗袍上,
小胭闻到了熟悉的乳香,
她依偎在妈妈的怀里和姐姐玩,
幸福地笑了。
外婆的胸口上沾满了女儿的泪水、
口水和欣喜天真的笑容。
那次离别后,一别六十多载,
母女再未相见。
有时我在猜想,外婆临终时,
是否想起她的旗袍身边
娇嫩幸福的小胭?
妈妈告诉我,小胭的学名“糜崇胭”被收养她的家庭改成了“赵筑萍”。长江同学曾建议我去广州寻找母亲的这位妹妹。那天,我再次想起小胭,外公外婆流落在外的女儿是否还在广州,她是否知道她的亲生父亲曾在她成长的城市度过青春年华,在黄埔的军校遗址上,留下了永恒的英名。
长江一直送我到机场,并请我吃了地道精致的广州菜。广菜清新自然,细腻爽口,我细细地品尝。祖国的美食,同学的深情厚谊,陪我走到了最后的边境线上。
现代亮丽的广州白云机场,曾经是中国最繁华热闹的国际港湾之一。但是,那天我看见进出的人流非常稀少,像一片豪华的沙漠;灯火辉煌的通道里是无数奢华的店铺奢华的商品,丝绸,瓷器,名衣,却几乎没有顾客流连。飞机起飞延迟了好几个小时,乘客在机舱里等着,雨水沿着窗蜿蜒流淌,我的心中一直响起一个旋律,罗大佑的“闪亮的日子”:
我来唱一首歌 古老的那首歌
我轻轻地唱 你慢慢地和
是否你还记得 过去的梦想
那充满希望灿烂的岁月
你我为了理想 历尽了艰苦
我们曾经哭泣 也曾共同欢笑
但愿你会记得 永远地记着
我们曾经拥有闪亮的日子
2023年9月21日波尔多
文字:梅朵
摄影: 颜长江 梅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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