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夫小说:擦肩而过(上)

文摘   文化   2023-11-20 01:58   法国  


作家野夫曾经在云南大理生活过十年,他告诉我苍山洱海边的十年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这篇以大理生活为题材的小说,受他的委托分上下集发表于此,谢谢读者朋友们的阅读和支持。           


                    擦 肩 而 过

                           野夫

                                           

一般来说,无神论教育长大的人,是不会相信命运的。但是一旦遇见婚恋之类话题,他们却又喜欢谈缘分。就像一个彻底唯物主义者,到了麻将桌上,手气差了,也要提议重新摸风一样。缘分确很神奇,一辈子多数时候是你想要的那个人,完全无缘认识。但也有一些是,终于认识了,他(她)却早已明珠暗投。恰似排队买油条,好不容易轮到你时,油还在锅里煎熬,主人却没了面团,你只好饥肠辘辘到下一家去候座。

潇誉一直骄傲地单着,因为各方面条件看似都很好,不知不觉就单到了剩女的边缘。她是上海一家著名化妆品公司的中方合伙人,为了给自己36岁本命年一个遭遇爱情的可能,她带着公司的中层干部,决定去大理进行拓展训练。

这天她给大家布置的练习题是——三人一组,去古城找店家借钱,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多者获胜——其实她深知这几乎没有可能,她只是想培训大家与陌生人打交道的能力。

飞羽她们那个妖精小组,一直借到南门墙根的半边巷时,还只是借来了各种羞辱和奚落。她们抱着最后的希望走进一家小茶叶店,看见一个生意不好的中年男人,独自在那喝闷茶。她们编了一个很恰当的理由开口——她们的手机钱包放在一个行囊里,行囊挎在租来的马背上,导游马夫带着她们去爬苍山。结果到中和峰的峡谷边时,行囊掉进了深涧下。马夫保证去帮她们找回,但得一两天时间……

茶老板沉默听完,不动声色地问要借多少。她们互相望了望,大着胆子说两万。飞羽说她幸好身份证还在,可以抵押在他这。老板看了一眼就退给她,从抽屉中取出两摞递给她们。她们喜出望外大呼小叫,情不自禁表白说明天就来还他两万五,以资鼓励他的善良。

老板忽然说把钱还回来,不借了。

她们一下子傻在了那里,支支吾吾说你刚才不是都答应了的吗?怎么又反悔了啊,我们真的不是骗子啊。几个姑娘仿佛真的走投无路,眼看就要下泪了。

老板略有点自嘲地说,我又不是放高利贷的,一天时间怎么可能生出那么多的利息。人都有个急难的时候,你们要是说明天还我两万五,那你们就只可能是骗子。

因为课程规定不能说内幕,飞羽她们只好解释半天。太阳都要下山了,他终于还是借了。

飞羽小组回来交卷,只有她们小组成功,潇誉以及其他同学都暗自怀疑。潇誉心底里不太相信这时代还有这样的傻子,问清楚了具体位置,决定次日独自去查访一下。

按着她们说的路线,她果然找到了那家茶叶店。那是背街的街角上,果然没什么客人,而且果然真的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当地男人。她装着游客样,在柜台上随意翻看各种茶饼。那人自斟自饮,一副无送无迎的样子,也不兴主动揽客搭话。

她斜眼观察了他半天,只好主动问:老板,你这些茶,究竟怎么卖啊?

老板不卑不亢地说,诚心要买的人,都要坐下来先喝一口。边品边谈,你也舒服我也自在。她只好过去捉对坐下,老板开始介绍普洱茶的各种常识。从生熟之别,到古树乔木和台地小叶之别,从五大茶山到各种年份,总之是闲得蛋疼,找个人混时间的闲话。

对她这个只喝英式红茶和珍珠奶茶的人来说,基本是如听天书。她说想买一款,要他推荐一下。他这才似乎正眼看着她,问姑娘喝了多久的茶?

她说普洱吗?才开始学。

他转身拿出一饼茶给她,说那就这一款吧。

她询价,他说80元。她有些讶异地说:难道我看上去那么没钱吗?你这是标价最低的。

他说:你才学,根本不懂茶的好坏。你别糟蹋钱,也别糟蹋我的茶,茶也是需要知音的。

潇誉撇嘴买下,顿时相信,肯定只有这个傻子,昨天才会借钱。出于好感,临出门时,她回头问了一句老板怎么称呼啊?男人说你就叫我阿布吧。

潇誉她们回到了上海,几个追求者都在等着给她接风。这些名利场上的成功男人,似乎无一能够获得她的芳心。她一直对人,尤其是男人,抱持着一种莫名的警惕。她忽然想起阿布,如此淳厚仁义的男人,这世上真是稀有。她和闺蜜云儿讲了这个奇遇,云儿说简直像是虚构。如果是真的,那你何不抓住?

她感叹说,这样的男人,多半早就有家了。这么大个上海,可惜真没这种人。

云儿是那种离过婚,敢爱也敢冲的女人,说我要是你,既然放不下,那就给自己一个机会。管他有家没家,只当是给自己一个罗马假日。一切以婚姻为目的的恋爱,都是为了订单出货。与这样的人爱一场,他还能骗你啥不成?好歹弄个透彻,你也好死心吧。

她觉得云儿的话也有道理,于是决定一个月之后,飞回大理;再去找他买茶,借以接近他的生活。反正即便啥事没有,大理度假也不是了无生趣。

阿布依旧生意清淡地守摊,对她这个回头客,不冷不热地接待。她就住在他斜对面的一号院酒店,没事就去找他喝茶聊天。一来二往也就熟悉起来,像朋友也像顾客。她感觉他像是单身,但也不便直接问,绕来绕去,他似乎也不太愿意多说私事。一天黄昏,看见一个小男孩进来叫爸爸,她顿时有些怅然若失。临走时,她还是装样子要买一捆七子饼。

他问她:你最近在我这喝了不少不同的茶,能喝出一些差别了吧?

她像是有点情绪地说:跟人一样,顶多分得出生熟而已。

他温和笑道:那既然都熟了,我明天开车送你去机场吧。

她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同意了。次日在去机场的路上,一路无话,快下车时,她没有来由地忽然问一句:你的茶客也不少,你都这样接送吗?

他似乎听出一点言外之意,苦笑道:你也看见的,多是本地客。外地的回头客,你好像是独一个吧。

回到上海的她,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驾车出地库时,竟然走神追尾了前面的法拉利。那车主气咻咻地下车来,本想要发脾气。一看是电梯里曾经遇见过的美女,转怒为笑说:美女,加个微信,各自理赔呗。

自己做错的事,只好扫码加好友。改天人家没事就发一些情歌啊交响乐啊,慢慢就过渡到一些半荤半素的段子。她也不好就这样删除好友,毕竟还是同一栋楼的邻居。再说这小区,住的还都是一些有身份的人。有天人家约了个下午茶,她只好拖着云儿去作陪。

云儿风姿绰约,很快就问出人家是有妇之夫。回头问她这人也还不错,你有兴趣吗?她嗔骂道: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云儿笑道:缘分这东西,是只敲一次门的,错过就是一生。你要不忍下手,那我可接盘了啊。你这人啊,处女座,活得真他妈纠结。那不是窝边的大理草,也没见你真去吃啊。

她嘟着嘴说:人家都有孩子了。

云儿挤兑说:我还不是有孩子了的,有孩子离婚的多了去。你这把年纪,你还想喝头道汤啊。我只问你一句,他要是单身带着孩子的,你到底敢不敢爱?你要是嫌弃人孩子而不愿,你以后就少跟我说什么爱情啊神圣啊之类鬼话。

她觉得云儿的话,确确乎也有道理。那儿子嗲声嗲气叫她阿嬢,也很可爱的。关键是那个阿布,无论长相气质和谈吐,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小店主。尤其是茶桌上那一套泡茶的规矩,斯斯文文,不温不火,完全是山高水深的样子,让她有些好奇而着迷。反正有钱有闲,她约云儿一起再去度假,也想她帮忙掌掌眼,关键是有些问题,可能她来问比较合适。

秋天的大理,雨季过去,天色如浴后的婴儿般晶莹。风季还要三个月才会抵达,那正是懒洋洋渴望携手闲逛的日子。



云儿第一次来大理,见着什么都感新奇。潇誉预订的一号院,她住了一晚,觉得跟上海的酒店无别,坚持要搬到民宿去。两人拖着行李箱走在博爱路上,正好小学在放学,挤满了接孩子的老人。一个童音轻声喊阿,潇誉一下认出是阿布的儿子,急忙过去蹲下抱着他问:你怎么一个人在啊?你是叫什么名字哎?

孩子说:我叫布雨,我在等我爸来接我。阿嬢你又来玩啊?

云儿猜出这就是阿布的儿子,也热情地过来问:小帅哥,你妈妈为什么不来接你啊?

孩子眼中闪过一丝伤感,扭头看着他爸爸来的方向,低声说:我妈……不在了。

潇誉忽然悲从中来,强忍住盈眶的泪水,把孩子抱起来看着博爱门的方向。那一刻,她突然有了一种做母亲的感觉,在夕阳下,像一对母子在迎接父亲的归来。云儿有点窃喜地捅了她一下,她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仿佛那个妻子的离去,是因为她的罪错。

一会儿阿布就到了,见到她们,好像昨天才分别似的,没有惊喜,当然也没有冷淡。只是略感羞涩地笑笑,说布雨快下来,别把阿嬢手抱疼了。又说你们还拖着行李,这是刚到还是又要离开了?要去哪儿啊?

潇誉习惯了他这种宠辱不惊的淡定,介绍了一下闺蜜,然后说:她非要去找一个舒服的带院子的民宿。

阿布说就前面不远,有个朱哥的雀巢,很不错的。他牵起孩子临走时补充了一句:安顿好了,想喝茶了,就过来。你上次存的那一饼老邹记,还有大半呢。

她们看着他们父子走在已然空旷的街上,苍山的云缝中射出的一束阳光,像舞台的追光一样,始终笼罩在他们孤独而温暖的背上。潇誉有些莫名的伤感,云儿却咕哝道:比我想象的差远了,没觉得有你说的那么好啊。见面也不说请个晚饭,不冷不热的,没意思。

潇誉有些护短似的说:你也经历了那么多男人,你根本不懂什么叫珍品。你就喜欢那种见面就生扑的,法拉利那一款。

雀巢的主人叫朱雀,是个纯爷们。年纪看似徐娘前夫一辈,秃瓢的头型再配上稀疏的小胡须,从背后看,活像是一只刚刚出土带着毛边的埙。人虽粗糙一点,他却把雀巢弄得特别的舒适和文艺。就那么几间客房,陈放着各种高端阅读的思想人文类书籍,还有茶室琴房酒吧以及坐禅的空间,很有些居家的感觉。朱哥坐在桂花树下读书,听见人来,抬眼一看俩美女,也不起身迎客。她们问房间房价等等琐事,朱哥说黑板上都写着,钥匙挂在墙上,自己取了自己去看,想住哪间住哪间。

她们苦笑一下,自己拎着箱子上楼挑了两间。简单收拾梳洗一番,云儿跑到潇誉的房里嘀咕:大理这些男人怎么都这德性啊,一点都不绅士。

潇誉笑道:这位爷可不是大理的,你听那口音。你刚来,你不懂,这叫大理绅士。

两人说说笑笑出门,朱哥扭头叮嘱一句:半夜十二点前要回来喔,过时不候。

云儿看朱哥长得很不正经,故意挑逗说:后半夜美女来你这大呼小叫,我才不信你敢不开门。明天有早餐吗?

朱哥说:有,我吃啥你们就吃啥,另外,你们还得负责洗碗。

云儿气哼哼地说:喂,哥们,你这是开店还是纳妾啊?

朱哥被她逗笑了,指着对门一家客栈说:那家有女老板,服务质量好,你们可以搬那边去住,价廉物美。

知道了阿布是单身,云儿显得比潇誉还兴奋。但她同时又觉得,阿布可能算是一个淳厚的好人,并不一定值得托付终身。她劝潇誉说:男人固然要善良,但夫妻生活,真正能维持的,还得是有趣。两个人日夕相对,少了情趣终会厌倦。你要嫁个雷锋,天天去捡粪扶老人,只怕你也受不了。从这个角度说,其实这位朱哥还蛮不错,不妨也试试。

潇誉被她气笑了,撇嘴说:你才见到这位爷,咋就知道他不错啊?

云儿说:坏男人,我用鼻子都闻得出来。我就喜欢这种蔫坏蔫坏的,有味道,吵架都能把人吵得想做爱。

她们去了老友鸡吃饭,云儿点菜,潇誉看着苍山的乱云,忽然就陷入了沉思。一个大男人,独自带着一孩子,又当爹又当妈的,多不容易啊。他还得给孩子做饭洗衣服,却生活得无悲无喜的淡泊,这样的男人,难道真的是给自己准备的吗?

菜都上来了,云儿看她一副柔肠寸断的样子,挤兑说:小姐,你好歹也算是大上海的白富美,你能不能端着一点。别那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好不好,明天我就陪你去品茶。我倒想知道,这人咋就能把你弄得五迷三道的。

早餐还真是朱哥亲手做的骨汤饵丝,上面飘着几片薄荷叶。俩姑娘换上了昨天夜市上买的大理风格的扎染花布裙,很休闲地坐到朱哥对面。朱哥看她们稀里哗啦吃完,咧嘴说:哥这手艺还凑合吧?

云儿说:你这么会生活,怎么这儿还缺个雀娘啊?

庸俗了吧,一听就是城里人的话风,一个字,俗。朱哥很不屑地撇嘴说。

潇誉感觉是在讽刺她似的,内心初生的对生活的渴望,仿佛被人窥破而想要浇灭。她略感不悦地说:男欢女爱,千百年的正事,怎么就俗了啊?

朱哥很高深地说:爱就是单纯的爱,当然不俗。非得要谈婚论嫁,白头厮守,那就落了俗套。但凡有结果的,那就不叫爱,那叫甲乙双方达成婚契。但凡要契约的,都是生意。真正的爱,是基于各人的喜欢和信任,不需要政府来认证。

潇誉被他这些似是而非的话,绕得有点忐忑不安。心里自问——我对阿布的渴慕,究竟是出于爱,还是出于对婚契的急需呢?出发前自以为是的激情和勇气,忽然就被这个可恶的朱哥,冷言冷语给打消了一半。

云儿内心是赞同他的话的,表面上却要故意去刁难:你不要婚契,无非就是想要——铁打的雀巢,流水的母雀呗。那你说说,你还有爱的能力吗?

姑娘,你得区分爱的能力和做爱的能力啊。前者绝对有,后者可能无了。嘿嘿,这话叫不能经过实践检验的唯一真理。朱哥一脸坏笑地说道。

哈哈,你这人还蛮好玩的。云儿想起阿布,忽然也想来测试一下朱哥:喂,大哥,我能找你借两万块钱吗?应个急,明天家里转账了就还你。

呵呵,我还正在联系人贩子,想把你俩卖了。这事要成了,钱先借给你应急,你看如何?朱哥一本正经地回道。她们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云儿拿手指戳着他额头,佯装咬牙切齿地说:我就知道住进了一家黑店,果不其然,你丫就是一坏人,一试就现原形了。

姑娘可别这么说。这年头,甭说借钱,你就是找我借床,我都要想想这是什么幺蛾子。我要现在真给你数钱,警察撞见那都得立案——这男女什么关系啊?

哈哈,你真是想得美。我告诉你吧,大理好男人还是有的,我们这就去拜会。你别以为世界都是你想的那么阴暗。

朱哥撇嘴叹息:真有好人,可别坑着人家。看你们眉清目秀,也不像是团伙作案的啊。

她们挨到下午,才装着路过似的来到阿布的茶叶店。阿布正在给快递员配货填单子,叫她们自己入座泡茶。云儿在那狭窄的店铺转悠查看,潇誉竟然像是女主人一般熟悉,自己开始烧水,拿茶刀撬桌子上那半饼茶。阿布忙完后,换到主位坐下,接着洗茶烫杯子,给大家一一筛茶。他先喝一口后,笑眯眯地看着她们问:能喝出什么香味吗?

潇誉说:我现在知道了,你这是生茶,有点年份的。什么花香,反正是有种香气。

云儿大大咧咧说:我就知道是茶,还苦,中国人为啥要迷这一口的啊?

阿布说:你看这茶字,上面是草,下面是木,人在草木间,哪能离得开茶啊。茶是精神酒是胆,每个族群都得有自己的饮品。

云儿快人快语问:阿布,你是哪个民族的啊?老家哪儿的啊?

我啊,就这边上云龙县的,算是一半白族一半汉族吧。你们听说过诺顿古村吗?我就那边山里长大的。

潇誉低声说:我想去看看,你能带我们去吗?

阿布看着她,沉吟道:比较偏远,明天吧。我得把儿子继续托给我妹管一下。

云儿急切地说:耽误你生意,我保证走的时候,买你一批茶。

阿布一听,有些不悦地说:我又不是揽客的,我不做导游好些年了。那边有诺顿游的旅行社,要不你找他们吧。

潇誉赶紧打断说:我是想去看看生长你的地方,对景点真不感兴趣。

阿布低语道:我也该要回去看看阿奶了,她一个人,怎么也不肯到城里来。

云儿自知失言,赶紧圆场说:我就是简单粗暴的热情,阿布你别怪啊。

阿布反倒有些腼腆地说:没什么,我们做茶的,可能跟城里的生意不太一样。自古村口的大碗茶,都是留给路人饮的。老辈人讲,这叫结个茶缘。朋友相交吧,其淡如水,不是非得你来我往,抹了桌子就还席的。

最后一句潇誉没听明白,急忙问:什么什么,还席是什么意思?

阿布傻乐地笑道:本地土话,就是不要刚吃了人家一餐饭,明天就急着回请人。人与人之间,不能那么礼数世故的意思。

云儿打岔说:我明白了,你的意思就是今天请我们晚餐,不许我们明天回请你,你还得继续包场的意思。这么好的事儿,我赞成。你准备今天请我们吃啥啊?

她把大家都逗笑了,阿布说:黄焖鸡,喜欢吗?

好呀好呀。潇誉说这四个字的时候,总是显得像个娇嗲的孩子。

曲里拐弯的山路,沿着一条河开了很久。潇誉几次说要帮他换手开一段,阿布都担心她不会习惯那种险峻。云儿调侃说,看来你是不愿把自己命运托付给潇誉的。潇誉忽然有些脸红,阿布侧眼看了一下她说:可能在你们上海,我也不敢开车了。

进了村路,更加逼仄坎坷,刚好只能容下一车通过。一个农妇背着土豆在前边走,主动让路站到了田土中去。阿布停下车,放下车窗说:阿姐上车吧。农妇有些迟疑,阿布下车去打开后备箱,帮她放进背篓,开门请她上车。农妇看见还有俩姑娘,谦卑地坐了上来,说就在坡上那个屋前就到了。一会下车时,她犹豫地问:这要几块钱啊?阿布笑道不要,顺路嘎。

云儿说我还以为你认识呢。阿布摇头说,乡里乡亲嘛,也帮不上啥。

潇誉忽然好奇地问:你为什么是在这里长大的?你……看上去,不像是乡里孩子啊。

阿布苦笑了一下,平静地说:我爷爷在民国时,是云龙县的县长。我奶奶算是识文断字的大家闺秀,爷爷被枪毙后,安排她扫街。文革时,又被撵到这个村落户。我小时候,父母都被发配到滇西农场去了,就把我寄托在奶奶这。所以,我就是阿奶带大的乡里娃。

三辈人的苦难,在他嘴里三言两语平平淡淡就说完了,一副无怨无恨的豁达。潇誉听上去,却突感一阵心痛。云儿感叹说:难怪难怪,其实还是有来历的。

一栋老式的白族民居安卧在半山上,小小的院落,各种鲜花开满墙根。门楼上攀援的三角梅,火焰般怒放。院子里还有棵大青树,遮蔽着火辣辣的阳光。阿奶坐在树下翻晒木瓜干,看见他们三个进门,惊喜地迎过来,拉着阿布的手端详他的面容,不停地絮叨着他们的方言。潇誉听不懂他们的对话,看见阿奶佝偻着腰,向她俩点头微笑打招呼,又过来一一拉着她们的手,老眼昏花地仔细察看她们的容颜。她们向她问好,她似懂非懂地点头哈腰,赶紧去拿椅子让她们坐,又去拿大茶缸泡茶。

阿布把带来的一些食品衣物放进屋,让潇誉陪阿奶说话,他自己开始进厨房准备饭菜。潇誉看见院子收拾得整洁漂亮,阿奶穿着白族蓝布传统服装,老旧而干净,一看就是一个活得还很讲究的老人。阿奶开始用比较吃力的官话跟她们问:你们从哪儿来啊?她们慢慢也能彼此沟通一些闲话了。

厨房的炊烟冉冉缭绕在屋顶,阳光从树叶间漏出来星星点点,也足以满院温馨。阿奶八十多了,身体还很灵活,不时进进出出指点着阿布的烹调。潇誉目光追随着阿奶,那种慈祥和庄重,她似乎看见了阿布一切教养的源头。多么良善的人家啊,这才是真正的山中贵族。比起都市那些投机暴富的权贵子弟来,不知高出多少倍。

阿奶像是有某种预感能力的先知,一坐下就抓住潇誉的手念叨:我这孙子好着呢,就是命苦。孙媳妇都走了好些年,他都还这样守着。哎,说也说不听,每次都哄我,说要带个媳妇回来。每次都是他两父子回来,我眼睛都要望瞎了呢。

云儿逗乐说:阿奶啊,这次他一下带两个媳妇回来,您该高兴了吧。阿奶摆手笑道:那不可能,我晓得,阿布不是这样的人,国家也不允许。云儿继续逗她乐:阿奶,那您就帮他挑一个吧,我们俩都喜欢他,他说让您来决定。

阿奶眯缝着老眼,深情脉脉地来回看着她俩,笑道:都好都好,可惜你们都是过客啊。

潇誉在那一刻,忽然心动,留下来,在这个小城,做一个茶娘,不是也很好的吗?

回到古城时,已经是繁星满天。云儿借口很累,要先回去找朱哥聊天,把潇誉单独丢给了阿布。潇誉说你带我去城墙上走走吧。两个人先在阿布茶室洗漱了一下,转身就是城门边的石梯。苍山十九峰在夜幕下凹凸有致,洱海在东边横卧如翡翠。晚风有些寒意了,漫天星光似乎都有些颤栗。潇誉双手拉紧衣襟环抱在胸前,渴望着阿布的搂抱。阿布比较自持地陪行于侧,指着明暗不一的古老城郭,低语说:当年,这里真的安静。现在,就像一个庞大的家族,分崩离析,各自花果飘零了。

潇誉有些忐忑地问:阿布,愿意说说你曾经的家吗?她是怎么……离开的?

阿布苦笑一下,吞吞吐吐慢慢说:半辈子的事,想起来也就几个画面。因为小时候在乡下读书,80年代中期高考就没考上。那时大理开始搞旅游,我成了第一批录取的导游。别的导游多还在带团购物吃回扣时,我已经是最早自学英语,可以带外国团的了。我每次服务都很周到,那时外国人给的小费多,我成了本地收入最高的导游。孩子他妈也是同行,生儿子不久就去带一个北方团。结果去白马雪山时出了车祸,身上的钱不够那么多人的急救,她最后自己失血过多……就这样走了。人啊,都有急难的时候,许多人攥着钱也不肯拿出来,怕旅行社不负责任。人心多是这样的,最后都没救了。

潇誉不敢看他的眼睛,生怕其中荡漾的星光,惹出自己的泪水。她轻轻问:之后呢?

之后,我再也不想干这行了,就去开了一家客栈。那时大理的接待能力有限,在那些前同行的照顾下,生意也蛮好。后来外地人来投资民宿的多了,客栈要给旅行社回扣。我只是不喜欢那种巴结不端的活法,就改行来做茶叶了。

看你生意也很清淡,能养家糊口吗?你……为什么还不给孩子找个妈妈啊?潇誉问。

普洱这一行,好不好不看店面。你竭心尽意去做了,总有回头客来。反正也没指望发财,活命总是不难的。我们小地方的生意,当然不能跟你们那种国际大品牌比。孩子还小,担心后妈脸色不好伤了他,就这么过,也还蛮好。阿布淡淡地说。

潇誉有点羞涩地说:其实,我很喜欢布雨的,小小年纪,那么懂事。

你没有……孩子吗?阿布不解地问。

我还一直单着呢,城里叫大龄剩女了。年轻时忙事业,一晃就跟老了似的。潇誉苦笑道。

那是你条件太高吧。阿布说。

哪里啊,也爱过,等我留学回来,就走散了。后来我就一直想找一个……你这样的人,可是一直没有遇见。原以为好男人都绝种了,没想到还能碰到你。潇誉直盯盯地看着阿布,鼓起勇气说出这些话时,内心狂跳不已。

阿布不太敢看她火热的眼神,王顾左右似的说: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潇誉都快哭了,羞怯而决绝地说:阿布,我从第一次遇见你,我就知道你是我想要的那个男人。你应该知道我每次来,只是想来看你,我发现我真的不由自主地……爱上了你。

潇誉,谢谢你照顾我生意。我真的拿你当朋友,千万别开这种玩笑。我们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你得闲来,我再带你周边走走,其实大理的美,在各个乡野。很多好地方你还没去过,就像这世上很多人,你还没交往过。

阿布,我真的不是玩笑,你看着我的眼睛,我可以对着这山海发誓。潇誉真的垂泪了。

高原早晚温差大,走吧,我送你回客栈去。阿布摇头,很坚定地说。

朱哥和云儿还在院子里夜酒,看见潇誉一脸阴云地进来,也不看他们一眼,直接就进了房间。朱哥嘀咕道:这是咋的了?谁借了她的米还了她的糠啊?

云儿有些微醺了,继续倒满一杯风花雪月牌的啤酒,喝得满嘴白沫的,指着朱哥说:她这是动了真情,你懂吗?你有多久没恋爱了?你有过爱而不得的那种心痛吗?她爱上了你们这一卖茶的,却得不到回应。呵呵呵,你们这些男人,真的是有眼不识金镶玉……

朱哥大口酒下肚,有些不乐地说:喂,云姑娘,你们是不是以为,大理就是个爱情超市啊?你们看上谁就挑谁,扫码买单,拎袋走人——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萝卜白菜还没有拒绝的权利是吗?

哈哈,你丫就喜欢瞎掰,这是一个理吗?你先说,你体会过爱以及爱而不得吗?

你要问这个,我可告诉你,打从幼儿园开始,我就深陷其中而不拔。我这一生就是为爱而不得,才活着的。我要爱而即得的话,我他妈早死了。朱哥愤愤不平地说。

嘻嘻,你就歪理邪说多,此话怎讲?跟本姑娘一一道来。

爱就是爱,干嘛要论得不得?爱是你自己的一段心情,一个过程,什么程度才叫得到啊?好比说我现在爱你,今儿就把你睡了,丫明儿就人各天涯了,这算是得还是失呢?好,就算咱俩连睡了十年,还是忍不了丫那放屁磨牙打呼噜,结果还是散伙了,这算是爱过得到过还是啥都没有过啊?

云儿被他气得喷了一口酒,拿巴掌扇了他大腿一下,喘气笑骂道:你丫虽说是胡咧咧,不过也算有点理。要我看啊,爱过,不管是啃过睡过还是生活过,总比啥也没发生强。否则,成天没着没落的,真挺难受的。

朱哥一脸正气地指着她说:你看,你这又俗了吧。爱着,或者爱过,就算啥也没发生,那才叫有意思。要说真爱,就得像佛门说的破执。啥叫执,就是抓住紧握的意思。人生如散沙,抓得越多越紧,最后两手空空。只有你摊开双手,你才能真正感受到七情六欲的美善。

云儿傻眼看着他,惊讶地说:丫喝醉了才灵魂归位吧?你还挺能说人话的嘛。

呵呵,哥在古城,也算长亭老树,阅人多矣。看在你们给我布施的份上,免费转赠你那姐们一句话——我也不认识你们所说的那位爷,她要真是爱,先就别想什么抓住。爱是无需回应的一件事,抓不住还愿来,还愿交往,那她就是爱了。从此打马过草原,断了念想不往来,那叫采购失败。我得告诉你一句真理——爱是在你最没企图的时候,从天而降的……

我靠,你这算大师。云儿双手端起酒杯举案齐眉地说:有道理,敬师父一杯,我先干为敬,代我师姐感谢您老指点迷津。

嘿嘿,我们这儿流行说——先睡为敬。朱哥又回到一脸痞子相,挤眉弄眼地说。

你丫又往沟里带,刚还以为你是装坏的好人,其实还是一坏人。

阿布买的房子还在装修,暂时赁居在古城一个阿婆的院落。独自归屋的他,今晚内心略有一点微澜。他泡了一壶熟普,点点滴滴像是给自己输液压惊。他一直只是把潇誉视为一个善意的客户,人来人往的古城,这样温良的好女子,其实也不是初见。即便他也曾略感她对他的回访,有着某种不经意的故意。但是实话说,他还真的未敢往恋情上想过。因为从未这样想,她时来时去的影子,对他而言,就像是惊鸿一现,他都没有真正看清过她的容颜。

他是做旅游出身的男人,当然熟知各种在路上邂逅,艳遇出墙的故事。他并非古板的男人,也不认为这些都市女人,来古城廊桥遗梦一番,有什么道德问题。只是他一直以为潇誉有家,即便没有,他也不认为自己是她的菜。所以过往的友好,只是他的一种纯良习惯而已。她今夜的表白,突然把他推到了墙角,他只是出于本能的质疑,脱口而出地拒绝了她的美意。现在冷静下来回想,竟有几丝惭愧。

当然,回绝那是肯定的,因为确实觉得这件事,毫无来由且没有意义。她一个各方面都优越的都市女人,也许只是一时冲动。或者只是出于对大理山水的惊艳,而偶然萌发的花心。这个古镇太小了,小得容不下她的居留。而他,哪怕也能片刻心动某个女人的美,但他还确实不想做她命途中短暂的游伴。

他是那种自重自爱的人,对遥远的都市并无什么艳羡。这一点,很像是大多数的云南人,原乡的各种好,足以使他们恋土。即便简朴懒散地烤太阳,也不愿去他乡打拼。更何况他拖着孩子,怎么可能去外乡的豪宅寄人篱下。万一过不好,回来如何面对乡亲的闲话。想到这些,他咽下一口茶,唇边渗出一抹苦笑。

浴后的潇誉,在浴室用各种高档化妆品,打理着自己依旧精致的皮肤。她看见镜中的美女,竟有一些初秋的颜色了。眼角轻微的松弛,让她有点自怨自艾。如此好的生命,竟然也有托付不出去的时候,这一趟满怀期冀的大理之行,无端使她多了一些伤感。

她是那种一向都还算顺风顺水的女孩,小城教师家庭的佳丽,波澜不惊地发育成长到今天,没有过特别的挫折。即便那个初恋的同学,因为等不及她的归国而移情另娶,她也没有格外的失落和怨责。她想要完成的事——成为跨国公司高管,在上海有房有车,健康和低调的美丽,都在她36岁之前如愿而偿。婚恋方面虽然被社会归为剩女,其实在她心中并无一点急慌和忧虑。她隐隐自信,觉得她对优秀男人是有采购权的,只是尚未有人入法眼而已。

但是,今夜的被拒,确实让她有点张皇了。无论怎么看,她都是配得上这个男人的。即便是他出于自卑的婉拒,那也让她觉得这个小城冷落了她,她甚至看出了整个世界的荒凉。唯一发芽的种子,也不能填补她饥饿的愁肠。所谓白富美的优势,一切教养的背景,在这个边陲古镇,显得一无是处。

她突然觉得再呆下去了无生趣,换上睡衣之后,斜靠在床头查看手机上的航班信息。下面院子不时传来云儿放浪的笑声,她有些嫉妒云儿这种活法了——怎么逮着个男人都能投怀送抱的样子啊。这个朱哥有什么好,一副吊儿郎当大大咧咧的样子,怎么就能慢斟浅酌到深夜?不行,她得下去把她拽上来。

她在长款睡衣外再裹了一个巴博瑞的披肩,披着长发蹬蹬瞪就下楼了。喝得有点迷蒙的朱哥,似乎初次发现她的凹凸有致,眼光直直地盯着她,结巴着说:哎哟喂,美人如花,要不来杯酒浇灌,看着都快枯萎了。

这无意中的调侃,竟是说到了她的痛处。她横眉冷眼地怼了过去:看你一副醉生梦死的样子,开个店就像是专门跟过客打情骂俏,有意思吗你?

云儿紧张地看着闺蜜少有的尖刻,生怕朱哥动怒打碎了这个良夜。哪知道朱哥反而哈哈大笑,端着酒自罚一杯后说:姑娘,好眼神。很多过客都看出了我的醉生梦死,很少有人知道,我还会打情骂俏。来,坐下,你就算我的风尘知己了;让我来告诉你,在你那种奋斗安家生儿育女的成功学人生之外,还有另外一种活法,那可能更接近生命的本然。

潇誉原本也算情商不低的人,忽然自省到自己刚才的破颜,只是源于被拒的失落。这样的失态显得不符她的教养,而朱哥的大度和幽默,反倒加深了她的惭愧。只好顺水推舟地坐下来,云儿赶紧给她倒上一杯啤酒。她拿起酒示意敬了一下朱哥,自个儿喝下半杯。然后苦笑道:你这人吧,听说歪理邪说很多,看在你满院书香修为不浅的份上,本姑娘今天就来受教,听听你怎样为自己的烂生活圆场。

嘿嘿,生活原本就是如水泻地,任意东西的,哪还需要为自己圆场啊。朱哥深酌一口,抹了一下嘴边的酒花,叹气说道。这一刻的他,似乎又忽然一本正经了。他眼神有些迷离地看着潇誉,像抽了大麻似的飘忽。他感到和她们相距百尺,但耳朵却又灵敏到甚至能听见她们脉动的滴答声。

他开始像一个诗人一样独白——你们这些无辜的人啊,因为完全不懂生活,才如此迷恋爱情。相比真正有趣的人生来说,配偶之间那一点欢愉,不过是鸡汤中的味精。很多自称爱谁谁的人,爱的其实是自己。以为自己献出了爱,就必须获得对方的同等回应。殊不知,爱的真谛只是让你在爱的过程中体验爱,而非从结果中辨认。爱的世俗结果,究竟有什么意思?不就是结婚生子,白头偕老吗?说白了,就像是租赁了一个可以上床的佣人,能够基本相看两不厌地坐吃等死而已。

断断续续地说完,他像是睡着了一般。潇誉却如雷轰顶,若有所悟,傻在了那个微凉的庭院。云儿心疼地推醒她,示意上楼休息。她担心地指了一下朱哥,云儿笑道别管他,这就丫的生活,冷暖都自知的。

每个人一路走到他的今天,应该都有其独特的隐秘经历。微醺未能增加潇誉的睡意,反而让她在这个凉夜突然清醒了。她反侧于枕头上,奇怪地开始琢磨朱哥这个男人,他是怎样成为这种生活的主人的呢?相比于阿布的一丝不苟,他就像是一个千疮百孔恣意任性的坏种。在她过去的三观中,这是那种让她避之唯恐不及的人。

但眼前几天的片段接触,她开始一点点隐约理解他的生存方式和为人态度。他似乎没有想象的那么坏,他只是按自己的本愿,随心所欲人畜无害地生活着。他一边大大咧咧地调侃这个世界,又一边兢兢业业地打理着小店的日子。每一个窗台和书架的布置,每天豢养的各种鲜花,都能看出他处心积虑的精致。一个老光棍,在烟酒茶的迷恋中,侍候着自己愤世嫉俗的光阴,这其实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

一个人当然也不可能生来便如此散淡,他是怎样选择到这个小城,爱上这份幽居日子的?他有过怎样的婚恋和告别,是积久成习的厌世,还是大病初愈的疗伤?她忽然唤起一种兴趣,想要了解这个看似怪诞的男人。但为什么要了解他呢?她自问自己——一个与你毫无关系,且你也不想与他有任何关系的男人,你何必要有深入的欲望。他难道是可以取代阿布的人吗?显然不是,他们两个似乎代表着男人的两极,其实也都像极地一样难以抵达。

她想到这一点,忽然没来由的脸红了。她已经很久没有亲近过男人,事实上,她的性经历比起同龄人,可谓少之又少。初恋男友的彼此初献,笨手笨脚的微痒与深疼,并未给她带来过迷醉或恐惧。欧洲旅行时的一次冒险艳遇,仅仅是好奇的尝试,也算是对男友新婚的一次变相的报复和宣泄。曾经的快感,早已在打拼的荒途中渐次淡忘。很多年来,男人对她而言,形同喝咖啡配送的可有可无的甜点。无须拿它充饥,摆在旁边也算显得高级。

但这一次的大理之行,怎么忽然有种身体被唤醒的感觉。那随处相遇的好山好水,都能让她心生感动。相比起她在沪上的高楼丛林,每天人头簇拥却又面无表情的职场生涯,她顿觉这里的闲茶闷酒,仿佛更能滋润自己的身体。阿布的温暖体贴,哪怕是一尘不染的亲切,都在一寸寸溶解她多年的禁锢。而朱哥这种嘻皮涎脸,没心没肺似的打情骂俏,也开始让她觉得烟火人间的有情有趣。她想,也许是该到自己看清自己的时候了,也许人生的改变,正在从这些不期而遇的小确幸中开始。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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