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山源|莫干山之竹

文摘   2025-01-02 14:51   浙江  

莫干山人按,本文作者胡山源(1897-1988),江苏江阴人,现代作家、翻译家,杭州之江大学肄业,曾任《申报·自由谈》主编。

我爱树木胜于爱花草。竹,凭着它的姿态,有类于树木,所以我也很爱。我不管它的“虚心”“有节”这一些陈腐的饰词,我亦直捷地觉得它的外形可爱罢。十多年前,我在故乡买得一小块地皮,除了种树以外,便急急地强竹,就是我这个爱竹忘的表现。可惜这地皮确实太小了,不能多种,而所种的,也只是苏常一带极普通的小竹,还不能完全符合我的要求。

我的要求,简直是西藏那样的大竹。我曾在若干英文的西藏游记上看见,说那里的竹,尤其生于雅鲁藏布江一带的,其直径有二尺以上的,其高度竟叫人估计不出来。这是何等地动人呀!可是我没有办法古收买,不得已而求其次,只好看看国内所可能的大竹。

云栖韬光的竹,也相当地大而密,可以使没有看过竹或只看过小竹的人,耳目一新。但我现在回想起来,却不能不以莫干山之竹为巨擘。

1918年的暑期,我曾在莫干山上经过二三星期。我觉得这山上绝无特出的风景,有之也只是和其他高山一般的登高望远之类,有之那就只有它的竹。

满山都是竹,大竹就是我们现说的毛竹。它组成了厚厚的地一层绿毯将所有的陵谷丘壑都盖了起来,也像饰饰的绿毛,遍布在一头巨兽的身上,防止了风日的侵蚀、霜雪的权威。有些山中,往往是长春的,终年都有植物生长着,莫干山终到有这样不凋的竹,当然也是长春的了。

莫干山只有庐山的四分之一高,所以在温度上,到了夏天,不见得比平地凉了。然而,它终于也成了避暑的胜地,那就是为了它的竹。中午日光虽然很强烈,竹叶虽然很碎小(毛竹叶比庭园中的竹叶更加碎小),却因为竹叶重重叠叠,上下相接,组成了无穷的防线,日光被阻,终难漏网而达地面。一处如此,几乎处处如此,所以全山就成了一个可以安居纳凉的愉快之地。

看竹自然和看其他的树木花草差不多,最好的时间是在清晨或傍晚,日有而的夜间,那当然格外地引人入胜。我总不会忘记我下山那一天的景况。

为了我们同游者要当天赶回上海,所以我们起得特别早,大约上午三四点钟,我就起来了。由我的住处到约定会合了同乘山轿的地方,其间还有一段路,我一个人走了去。天上正有月,凄清的残缺以下弦月从竹叶的空隙处照了下来。路在竹林中,但路不能生竹,所以路的上面,虽然两旁的竹也有它们的枝枝叶叶,交错来去,织成天幕,到底稀薄了些,还能能让柔弱的日光,悄悄地送着我走。我真有“十里下山空月明”之感!

莫干山之竹,所给予居人不安的,便是它的善产蚊子。但据老于居山者言,竹是不任其咎的,任其咎的是居人。居人砍伐了竹,要下了竹根,竹根潴了水,蚊子乃应运而生。

居人年老的,尤其一些外国的胖太太,她们上坡下坡时,往往气喘如牛,艰难万分。因为她们不能不出外访问亲友,游览景色,而山上绝少平地,往来必须经过若干陂陀。她们唯一的根据者,便是路旁的竹。这些竹,沿着路一株一株地排列着,可以说是行人的前驱者、后卫者,更是行人的同行者、扶持者。当行人觉得续上一步有些为难时,只要作随步向路旁以伸,便可以拉住一个最有力的援引者,只要你拉得牢,它决不会使你失望。

这处实在是竹世界。每一株竹便是这世界的一个公民。我们这些外来者,实在只是闯入者。幸而他们都很和善,对我们显示着“处处相随步步趋”的友爱,我们乃得安然居下去。因为随了一些平常的蚊子以外,它们是不蕴藏着什么毒虫猛兽的。

这世界恐怕延袤得很泛很远。就近的天目山、铜官山等处,当然是它们的一派。山下隔离着许多小山,也都郁郁苍苍蔚成了它们的殖民地、附庸之国。云栖韬光,自然是它们的远交,便是近处沪郊的佘山,我怎也是它们的云初。

但它们并非不择地而居的流浪人民。我看见有人将它们分植于平地的庭园间,它们便头得憔悴,终至枯萎而死。否则以莫干山上那样多的竹园子民,分栈于各处,我看真要快活透顶了!

(原刊《文哨》1947年第1期,配图为郎静山摄莫干山竹)

莫干山人
愿为莫干山做一点事,存一点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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