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如酒,夏风如茗,秋风如烟,冬风如姜芥,看山人与山为伴,岂止山风满怀!徜徉于莫干山中,有两位看山老人的故事颇值得记录:一位是周庆云、叶恭绰、郑振铎等笔下的金亦孟,温州平阳人,栖止莫干山60年,为王家看山,兼以编帚自食其力,积资得400元捐建梅皋坞溪桥,葬莫干山路庾村之旁;另一位是口碑中的褚庆仁,台州天台人,居莫干山亦60年以上,初为篾匠,后受雇为莫干山1号看屋人,坚守本心,恪尽本分,赢得全山居民与无数登山者的尊重,葬炮台山上,多年以后,他种下的树长成了山的血脉、山的灵魂。
褚庆仁像
莫干山有居人褚姓,属天台大路褚,为唐代名相褚遂良后裔。迁莫干山的褚家人以克、定、天、人等字为行辈,已历五世。褚克善,又名庆仁,有同母异父兄姓沈,他是遗腹子,清光绪九年(1883)出生于天台县白鹤镇下西山村,因幼年丧父,家境贫寒,乃拜师学篾匠手艺,出师后离家先在杭州拱宸桥小河里谋生。清宣统二年(1910)前后,二十六七岁的褚庆仁随先在莫干山落脚的其兄来山,就地取材编织竹器在高路上售卖。兄弟俩因为人本分厚道,莫干山人唤其兄“老沈”,称他“小老沈”;又因缘得识莫干山1号主人梅滕更,得到赏识,其兄先被选中为莫干山1号看屋人,后被派去杭州广济医院为仓库看管人,褚庆仁遂接替其兄为莫干山1号看屋人。
看屋人,在中国文化里实是守门人,褚庆仁那一代人深谙《论语》的为人处世之道,褚庆仁或许不完全明白什么是“执鞭之士”,但对看屋人这一职业怀有敬重之义。据悉,褚庆仁是莫干山1号的第三任看屋人,这份工作,报酬是房屋看管期间每月洋8元。从后来莫干山管理局发布的房屋看管人规则中可知,对看屋人的选用要求是很严苛的:老弱、品行不端或染有嗜好者不得雇佣,而且不能拖家带口,只能住房屋的附房,在看管房屋期间有不当行为者除撤销登记及法办外,房主应负连带责任。具体工作为在非暑期或房主不居时经常通风、检查各房间情况、防火防盗、清洁沟渠、去除崩土、整理花园以及看护房主名下山产。尽管褚庆仁平日里就十分上心做好本职,但每每接到信差捎来梅滕更上山避暑消息,他总要将房间、道路、花园重新打扫一遍,有时口信带晚了,他会连夜提着灯笼把石阶里新长出的杂草拔尽。
一个家庭,男人是梁,女人是瓦,无梁难支,无瓦不蔽。褚庆仁在莫干山上过了几年单身汉生活,直到31岁才完成娶妻。妻子洪彩玲是舟山定海人,比他年纪小一轮,婚后同来莫干山,住连像样的窗户也没有,且又冷又潮的看屋人小屋,从此相依相守,相夫教子。洪彩玲还与梅滕更夫人还成了亲密的朋友。1926年,梅滕更夫妇退休回国前最后一次上莫干山避暑,下山前,梅夫人留下了他们在英国的通信地址,叮嘱洪彩玲,“梅先生年纪大了,我们要回去了,你们有事情可以写信到英国来”,并赠送了一盏台灯、一把小茶壶以作纪念,以及一个圆顶毛线帽给褚家长子褚定浩。梅滕更之子梅雪亭,人称小梅先生,时在上横有别墅215B号,想请褚庆仁为看屋人。但褚庆仁没有答应,究其因,他珍惜个人信用,无论莫干山1号主人变更亦或临时无主,他都不肯离开炮台山。
山中诸人皆知的周庆云曾有意于经营莫干山1号,看过房子,硬塞给守门人褚庆仁一块大洋,笑说:“小老沈,你人太老实了,还待在这里,不走?如果让你到上海去看管一个工厂,你就发财啦。”后来,莫干山1号新主人张静江,对同乡兼姻亲周庆云眼中的老实人褚庆仁亦很看重,续用褚庆仁为绿荫旅馆看屋人。不仅如此,张静江还赠绿荫旅馆附近地基一方允褚庆仁建小屋永久居住,此后又赠过一柄精钢剑、一柄鲨鱼皮剑鞘宝剑和一副手书对联“庭栽栖凤竹;室有卧龙吟”供褚庆仁收藏。莫干山410号静逸别墅改造重装后,张静江动过让褚庆仁身兼绿荫旅馆与静逸别墅看屋人的念头,这样可领两份薪水,却被褚庆仁以分身无术恐难胜任为由婉拒。张静江不想令他为难,转托他代为寻找一合适人选。褚庆仁于是介绍了天台同乡潘继义来静逸别墅做看屋人。潘继义非常规矩,对静逸别墅内诸多古董、书画细心保管,张静江闻潘继义原为篾匠,擅翻簧工艺,曾赠一个比象牙还漂亮的翻簧首饰盒以示褒奖。
褚家对张静江始终尊敬。褚庆仁虽目不识丁,但为四个儿子取的名字着实不同凡响,曰定浩、定侯、定相(召南)、定坚(亚伟)。据褚家第三子褚召南回忆:“张先生待我们家很好的,出钱供我的大哥褚定浩、二哥褚定侯去杭州与上海读书。大哥与张先生的长公子张乃昌同年,每年学校放暑假,哥哥们回莫干山,只在炮台山小屋待几天,大部分时间都在静逸别墅里。我五六岁记事时,母亲曾让我拎着一篮子自己家种的甜玉米送到410号去。那次张先生还叫人给我拍了一张照片,可惜抗战期间遗失了。”
从前上莫干山只有经炮台山的这一条道,尤其避暑季,天快蒙蒙亮时就有人上山了,上下行人摩肩接踵,昼夜不绝。褚庆仁顾念行人行路辛苦,每日也是天不亮就去高路上挑山泉水,旱时则请人从山鸠坞溪涧挑水,烧一大缸茶,多时要烧四缸茶,摆在莫干山1号门房前,供人免费饮用。直至六七十岁,褚庆仁因年老乃将缸茶事作罢,但仍常引在此歇息者到自家小屋,为对方端茶解渴。这是他坚持了一辈子的事。寒来暑往,褚家小屋前不知响彻了多少欢声笑语。
对于同乡、近邻,乃至陌生人,褚庆仁莫不体恤,1934年夏,莫干山罕见高温,节孝牌坊下热死了一个卖鲞鱼的小贩,山中哗然。褚庆仁怜悯死者,又念及牌坊附近无遮蔽处,自告奋勇找到东阳工匠马逢春、翁进火、鲁楚红等商量在此造一凉亭。莫干山东阳同乡会很快采纳了褚庆仁的建议,由山鸠坞村长姚月卿妻康氏捐地基一方,东阳工匠头人赵照松捐资最多,褚庆仁亦捐大洋5元。
褚庆仁还是一名种树工,不仅在炮台山、上横、芦花荡等广植梧桐树,而且在莫干山许多别墅庭院里帮忙栽种风景树。1937年7月10日,浙江大学校长竺可桢一行在莫干山途遇江南汽车公司总经理吴琢之,见绿荫旅馆网球场四面有梧桐树及柳杉均高六七丈,即褚庆仁三十前所种。是年9月9日,时距抗战全面爆发已两月余,绿荫旅馆账房已下山,仆人在整理完房间以备消寒租用后也将下山,唯留门房褚庆仁夫妇二人看守。不久,江南汽车公司从南京内迁贵阳,对绿荫旅馆事务鞭长莫及,爱莫能助,褚庆仁也因之失联停薪,但仍忠于职守。褚庆仁担心莫干山1号过于引人注目,忍痛敲掉了门牌,深锁大门。当山上形势严峻时,他还准备用木板钉门窗封屋,以求尽力保全资产。抗战岁月,生计无源,褚庆仁靠在荫山市易柴、卖自种蔬菜勉强糊口,一甏有点咸味的冬菜算是好东西了。即便如此,褚家还极力帮助上山避难者,待茶待饭不说,甚至有暂无处安顿者在褚家小屋小住,不收一文。那时,褚家每年会养一头猪,到过年时杀猪做红烧肉,往往褚家的孩子还没顾得上吃一块,老人却一大碗一大碗地送至高路上和山鸠坞的部分邻居。迟至1958年,褚家还延续送过几回红烧肉。
褚庆仁洪彩玲夫妇像
高路上,距炮台山实有一里路远,一度住满了难民。有感于褚家的帮助,难民中每得到可靠消息,就跑过来告知褚庆仁夫妇:“老沈伯、老沈娘,日本鬼子从武康县城上来了,我们要走了,你们要当心。”庾村岔路有小地名“三眼桥”,传闻天台人月和在此掘到了“黄财”——实是路中央露出了一只甏,路人猜测藏有金银,而月和当时就寄住在褚家小屋。盗贼欲前去抢“黄财”,有知情者当即劝阻:“你们如果上炮台山抢财物,会吓着老沈伯、老沈娘的,罪过的。”以致有为人善良,盗贼不侵之说。
抗战胜利后,新任上海市市长吴国桢曾坐轿上莫干山,至绿荫旅馆门房小憩,褚庆仁例行招呼轿夫和客人喝茶。吴国桢初不以为意,当走进褚家小屋,惊见屋中挂着张静江的手书对联,乃对眼前的长者肃然起敬。其间,江南汽车公司总经理吴琢之来莫干山察看绿荫旅馆在抗战中损失,得知旅馆大部分房间内的被褥、床单、蚊帐等细软物品悉被褚老人巧妙地藏于地板隔层下而庶几无损,对老人直竖大拇指致谢。这些物资后足足装了四五辆卡车运回南京总部暂存。1948年7月,江南汽车公司决定重开绿荫旅馆,仍雇褚庆仁为看屋人。
莫干山解放之初,住民盗伐炮台山大树猖獗,褚庆仁夫妇日夜守护,白天向他们作揖劝说,夜晚则投石驱之。为防范于未然,褚庆仁找人给江南汽车公司总部写信反映情况,乃有杭州市军管会转饬莫干山管理局严切制止益予保护,这场风波得以终止。如今炮台山上存者皆成参天大树。1955年5月,江南汽车公司对绿荫旅馆进行了一次测绘,以凭决策。1956年夏,杭州十中一群学生上莫干山夏令营,入住绿荫旅馆,恰遇大台风。由于房屋近年失修,有的房间屋顶上的洋铁被刮走,雨水从屋顶灌进屋内,学生们睡意全无,坐等天明。面对如此情景,褚庆仁束手无策,眼眶里噙满了泪水。老人自语,多年来从未遭遇过如此厉害的暴风雨。1959年夏,马一浮初上莫干山,与褚庆仁有过一番交谈。两位老人年纪相仿,马一浮深为褚庆仁出语朴且真所打动,使他观树思凝神,乃作《炮台山老树歌》,序云:“有居人褚姓,尝为当时种树工,阅世稍久,颇能应对,予游涉至此,有感于其言……”马寅初早于马一浮登莫干山,盛赞炮台山,谓“不到炮台山,是为未到莫干山”。褚庆仁闻此壮语,深以为然,将一篮自种的西红柿送往马寅初住处。马寅初见状亦喜,翌日让秘书拎了一只大蛋糕到褚家,作为回礼。
1961年10月1日,杭州二中教师沙桂芳游莫干山,此时的绿荫旅馆已是“闭窗扃户任凭吊”了。第二年,江南汽车公司决定将绿荫旅馆及70余亩山林无偿移交给莫干山管理局。 孰料1965年,十年风暴来临前夕,某大人物莅莫干山,认为绿荫旅馆建筑外观过于欧式,不具我国特色,遂要求对尚存的房屋进行拆除。莫干山1号倾圮之日,梅滕更、张静江——两位曾经的主人早已不在世上,只剩下看屋人褚庆仁对着废墟仰天长叹,夜不能寐。
当杭州知识青年响应号召来到莫干山,莫干山管理局安排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向褚庆仁学习种树。大约同时,褚庆仁之孙褚天安效法其叔褚定侯当年手植一枫并书联,也在炮台山上种下了一棵迎客枫,并作句“春夏绿荫一片,秋冬红霞万朵”。此举使褚庆仁晚年颇感欣慰。
褚庆仁夫妇与三个儿子合影
20世纪六七十年代,民间文艺家钟伟今曾请褚庆仁讲述《干将与莫邪》《万竿跟着来》等莫干山民间故事,经整理后发表于《山海经》杂志。其实,早在1946年,褚庆仁就向游人讲过相传在宋朝时莫干山上香火鼎盛的神话,被收录于上海《飘》周刊。
1974年,褚庆仁以91岁终,他的一生称不上传奇,却实实在在做了一世好人。1979年,洪彩玲去世。按两位老人的遗愿,合葬于炮台山上。莫干山1号遗址上如今已耸立起裸心堡,成为又一新的地标。当游人从老路往裸心堡去,经过褚家老屋旧址,仿佛褚老人还在守护着莫干山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