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炜|20世纪下半叶莫干山国画史回顾

文摘   2025-01-09 09:51   浙江  

新中国成立的第一个十年里,刘海粟、陆维钊、吴湖帆等名家纷纷赴莫干山写生,开启“以造化自然为主,以师承法度为辅”的进程,留下了关于莫干剑池的诸多名作,是为范本。刘海粟于1956年作《莫干山剑池》,几乎全是笔,而笔中见墨,丘壑流泉的勾线,时时散发出篆、隶凝练的意象,这得益于他深厚的书法功底和学养底蕴。论20世纪50年代莫干山题材之大幅巨构者,首推刘海粟。陆维钊于1957年作《莫干剑池》,格外清苍雅健,复何可及。阜溪之邍,即剑池。吴湖帆于1958年作《阜溪之邍》,题:“出邍。”并钤印:“算如此溪山甚时重至。”应该是吴湖帆想起了一段山水浪迹的人事,且邍字用异体,别具深意。莫干山属浙西,然同年吴湖帆作《浙东小景图》时仍撰阜溪上游大意。山水写生至莫干山,是浙江画界的一种风尚,谓师造化,在海宁沈红茶、东阳施晓湘笔下,还能见到芦花荡红亭、荫山洞、天桥等景。 

刘海粟绘《莫干山剑池》

陆维钊绘《莫干剑池》

吴湖帆绘《阜溪之邍

沈红茶绘《芦花荡红亭》

施晓湘绘《莫干山天桥之夏》

进入60年代,潘天寿、姜丹书、吴茀之、陆抑非、丰子恺等名家频至莫干山写生,浙江美术学院(今中国美术学院)国画系前辈在莫干山辉光共发,亦艺林佳话。潘天寿于1963年作《莫干山》,画中高士驻杖登陟而上,盘桓数十级,山巅有阁与塔,画上题诗:“莫干松树何伟雄,莫干高峰挑苍冥。何人峰下筑高阁,仰骈峰翠为云屏。”后潘天寿于1965年芙蓉开候,得旧纸试笔成长诗:“莫干竹树何娉婷,莫干高峰排苍冥。何人峰下筑高阁,仰骈峰翠为云屏。我来小企高阁下,风拂檐牙铿铁马。白云何往复何来,纷呈万象真艳冶。参差市楼栏楯并亭台,杂陈园蔬虾蛤及海鲊。斯须又亘为天河,银涛洋洋复洒洒。前行后继态雍容,目移榻坐昂头者。白云白云倏忽去无踪,心游漫衍将何从。定为亿万人民作霖雨,与龙四方上下为駏蛩。”气魄宏伟,句子长短变化极尽抑扬顿挫之致,兼用韩愈《醉留东野》韵,颇得乃师吴昌硕诗得力于孟郊之旨,读之令人击节叹赏。所憾潘天老寿终未能作《荫山阁看云图》,陆俨少于1965年凭想象作图以配长诗。黄苗子曾观潘天寿、陆俨少《荫山阁看云书画合卷》,取《玉楼春》词牌题:“荫山阁下空蒙彻,细猜不辨山云雪。朝飞暮合乍弥漫,苍狗白衣同幻灭。潘书瘦硕如屈铁,陆画淋漓堪叫绝。主人好事好收藏,奇珍莫被神灵夺。”1961年,姜丹书作《莫干山暖雾育春花》,参加杭州市第三届美展,反映了画家在新时期绘画上的变化。1964年,吴茀之在莫干山偶见门外凌霄盛开,即景写此,打破常规,以大石垒成的高墙为背景,以衬托凌霄花扶摇直上层楼的郁勃风姿,题:“花亦有心红更好,爱看日出上层楼”。时值新中国十五周年大庆,画面富有时代精神和生活气息,在艺术上又别开生面。有一年盛夏,吴茀之与家人到莫干山避暑,心里记挂着潘天寿,遂写信:“今暑杭州实在太热,如交通方便,我有此想。今天我已将画桌等略为布置一下,有时很想到外面去跑跑,但一个人总觉兴趣不大,很望您大画完成后,能早日同师母来山上共度暑期为快!畅叙匪遥。”1965年,潘天寿与其子潘公凯在莫干山住一月余,谈及格调:“格调是比较抽象的东西,很难讲清楚,要靠多看,多比较,慢慢体会。格调说到底就是精神境界。各种文艺作品都有格调高低之分,人也有格调高低的不同。”在莫干山休养期间,潘天寿郑重地写下了入党申请书和一份较详尽的自传。此前,潘天寿还不忘从莫干山疗养院用钢笔给宁海青年书画爱好者吴昌钦回信,认为“荷叶墨色浓重,有分量,但横斜出来的那根梗子太细了,试想能擎得住这片荷叶吗?画要有法,还要有理。”

潘天寿绘《莫干山》

陆俨少绘《荫山阁看云图》

吴茀之绘《凌霄花》

集思重要,教学相长。70年代,浙江画界成立了“莫干山创作组”,为迎接全国美展,从全省抽调优秀创作人才集中到莫干山,对重点美术作品进行命题加工。1973年,徐君陶的《团代会上》初稿被选中。徐君陶从丽水调赴莫干山,被安排在莫干山上一幢小别墅的二楼,卧室兼画室,前面还有个大阳台。那时,浙江美院教师朱伯雄在莫干山创作组担任美术指导,住在离徐君陶不远处的另一幢别墅里。徐君陶没有什么创作经验,有的只是一股年轻人的创作激情,在创作《团代会上》时原打算在右下角再画了几个讲台下的人物,朱伯雄提议并说服他把这几个人物去掉。当徐君陶重新审视和思考这一题材时,果然,经过修改后的画面更集中,人物形象也更突出。浙江美院教师李震坚后来也来到莫干山,对《团代会上》给予了许多技术指导。徐君陶的作品完成后,送到北京,入选全国首届人物画展,在一代人的精神生活中留下了美好的印象。1973年,吴永良也被调赴莫干山参加全省美术创作活动,指定鲁迅题材的创作。陆俨少弟子卓鹤君记得,他与吴永良第一次见面相识,便是在莫干山,省美协的全国美展创作加工活动。两人一见如故,在嗣后的五十年里,都一起在美院国画系学习、工作。又如1975年,浙江美院毕业生朱秉衡上莫干山参加省美术创作会,填《西江月》词一阙:“莫干挥洒翠风,吹动画家心声。‘天河渡’细浪推月上,日以继夜赶画程。山上山下笔墨欢,剑池轻烟布阵……”另如傅永达、池沙鸿、姜宝林等,都是参加莫干山加工班出来的,那个时代优秀的地方作者都在群文系统。1979年夏,浙江美院毕业生孔仲起与童中焘分别据《莫干山纪游词》“莫干好,遍地是修篁”“莫干好,请君冒雨游”作诗意画。童中焘自述:“莫干山,遍山婵娟,杳绿蔽封。如在此种景象中以钩形法画远竹,可得摇曳罗拜的意趣。”《杭州日报》1980年5月14日曾刊出杭州市美展中的童中焘作品《莫干山》。无疑,莫干山平台为这些青年画家增加了名气。

孔仲起绘《莫干山纪游词诗意画》

童中焘绘《莫干山纪游词诗意画》

美术创作加工会曾在莫干山举办过多次。据《浙江美术60年(1949-2009)大事记》,1982年,中国美术家协会浙江分会集中省内部分中国画家为备战全国重要展事活动,在莫干山进行中国画创作的作品加工。此后每年一届,连续六年举办此类活动,创造了新的促进创作模式。画家陆秀竞曾回忆在莫干山搞创作,向美院国画系教授陆抑非讨教花鸟画点缀法的情景。非翁的花鸟画设色艳丽而雅致,用笔细腻而劲健,其“点缀法”“色积法”尤为精彩。陆非翁邀陆秀竞来他的房间,现场画给他看,一边画一边讲解:“花鸟画中的点缀法,用粉很关键,要与颜色一起调,粉的厚薄一定要掌控好,花叶点缀要注意下笔力度。”一幅牡丹就这样完成了。陆非翁去世后,陆秀竞请美术史论家王伯敏在画上补题了字:“山谷云:富贵叠叠是也。陆非翁八十年代写与秀竞……”美术创作组活动随着时代变革中断了,对整个社会来说,画画也越来越变成了个体活动。加工会在市场经济逐步完善的过程中,渐渐隐去。

80年代的另一股风气,则是华东地区密集组织文艺界人士来莫干山休养创作,上海、江苏的画家基本都到过莫干山,更不必说是浙江的画家得近山之便。1981年,浙江美院教授潘韵由德清籍青年画家黄雨鸿陪同在莫干山写生,作《剑池飞瀑》《竹趣图》《王维竹里馆诗意画》等。竹、云、泉为“莫干山三胜”,叶圣陶很推崇“倘若问假如画竹子,他(刘海粟)属于哪一派,我可以毫不迟疑地回答,他属于到莫干山去看竹子的那一派”。潘韵自然也是,他在《竹趣图》上题:“莫干山之竹,新篁解箨后一年截其杪,以防雪压折枝而竹叶簇集似篷头,自有其趣。对竹写生,古法不变而自变也。”又作《吴兴清远图》,在莫干山写故乡浮玉山。彼时居莫干山麓的诗人、画家卢前闻讯,由友人引荐夜访潘韵。潘韵看了卢前的诗书画印作品后,大为称道。前辈对晚学笃于友情,出自诚挚。那晚,卢前也有幸拜读了潘韵在莫干山写生创作的十多幅作品,称得上健笔凌云,大璞内隐,睹之振奋。之后,卢前隔三岔五从庾村徒步上莫干山,与黄雨鸿、朱明烈一起陪伴潘韵在山中写生作画,有留影。同年,谭建丞至莫干山,住皇后饭店,写《剑池一角》,又绘剑池于扇面,道:“今折扇出品于德清莫干山,扇面已益制益精,将可与苏杭媲美。”沈迈士作《莫干山即景》,题诗:“雨过峰新沐,泉飞溪有声。云松明霁色,天宇喜澄清。”出现于人民美术出版社印制的1983年挂历上。施南池在剑池写生,作《莫干山剑池飞瀑》《莫干山剑池瀑布图》《莫干山观瀑亭》《莫干山剑池形胜图》《莫干山阜溪上游瀑布》等五幅。1982年,黄养辉在莫干山作数张《莫干云海》,感叹莫干山“独具胜境,黄岳泰岱所无,驳斥了由来已久的旅人观点:“莫干山的云雾,有点像庐山,可没有庐山的气势;莫干山的山峦,有点像黄山,只是劲松换成了修竹。”莫干山的云大而深,因时而异,变幻万千,动若浮波,静若堆絮。1985年,彭友善忆写《莫干云海》,画中大面积地运用石青、石绿等颜色,高度提炼的笔法和浓墨重彩相结合,并加以融合西法,以臻写实与写意的双重效果。陆俨少于1985年重游莫干山,作《莫干山剑池》,题:“莫干之胜在剑池。两山夹涧而下,危石崚嶒,瀑流出其间。大雨乍止,水势更盛,银龙掉尾,白雨跳珠,触石成韵,如奏琴筑。其右危栈,傍石壁以过,设置石磴,可资憩坐,于此观瀑为宜。记予五十年前,卜居武康上柏,地当莫干之麓,暇中曾登其巅,而未获一游剑池。乙丑夏五,得恣览焉。垂老之年,补此胜游,因图并书。”正是1985年,莫干山书画社成立,社借山名高起点,社长卢前寄语“舀英溪水勤磨墨,驾莫干云遍写生”。1987年,钱君匋、吴长邺(吴昌硕长孙)、江石邻、吴青霞、丁茂鲁等联袂上莫干山避暑,住武陵村,茶叙间谈及对当时画界人物画“文工团过妆”现象的担忧,不能片面追求中西结合,以西画素描、色彩方法画中国人物画,以致每每画展中,人物画表现技法单一,画中形象千篇一律,应重视中国画传统基础,讲究笔墨线条。

潘韵绘《竹趣图》 

谭建丞绘《剑池飞瀑》

沈迈士绘《莫干山即景》

施南池绘《莫干山怪石角揽胜图》

黄养辉绘《莫干云海》

彭友善绘《莫干云海》

1989年,周沧米继柳村作《莫干山古松》后,作《天池寺元代古银杏》,“擎苍覆翠迄于今”,为莫干山书法碑林中唯一之画碑,之后又作《莫干山竹》,觉得竹更是这山上绝无特出的风景1991年,箬溪书画社莫干山笔会,社员们趁休憩都去逛荫山街,唯独叶小舫爬到山腰,对望剑池美景目识心记,作《莫干山剑池一角》,以游人抚阜溪桥观干将莫邪雕像为主景,上溯山巅庭园,下探剑池瀑流,数年后又据此重绘《莫干山剑池》。同年,潘天寿弟子朱恒,吴湖帆弟子俞子才,也在莫干山创作《剑池飞瀑》《莫干山云海》……筼谷飞瀑,可能是中国画里很有意思的一个视角,画家用笔用墨及构思真有极妙之处,境能夺人,而笔能夺境。在物理上,画中之景与实际场景相关乃至甚远,或者画意要表达的,那个真实的,画家能心领神会的,在似与不似之间。

柳村绘《莫干山古松》

周沧米绘《莫干山竹》

叶小舫绘《莫干山剑池》

朱恒绘《剑池飞瀑》

俞子才绘《莫干山云海》

1994年,力群上莫干山,每天和竹打交道,在山间观竹,在室内画墨竹,到后来竟出现就寝时一闭上眼睛就满目是竹影,有如月光把竹的枝叶映在白壁上,其影如画。这些竹,沿着路一株一株地排列着,可说是行人的前驱者、后卫者,更是画家的同行者、扶持者。

中国画,归根结底,是关乎人生观、性格、才智、经历、审美趣味、学问修养、道德品质,是在画自己,写自己。莫干山,俨然是中国绘画史上的一个经典意象,已经积淀了一二百年,而莫干山的人文历史则可追溯至唐宋,是时候整理出一部莫干山绘画史了。再过一二百年,莫干山很可能就是一个符号性的,像黄山在中国艺术史里一样,人们提起中国画,就会油然想起莫干山。

(本文初发表于《湖州日报》2025年1月9日)

莫干山人
愿为莫干山做一点事,存一点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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