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初夏，我从巫山坐船到巴东，在轮渡上和从江边钓鱼回来的大哥闲聊。他推荐我去兴山，那会儿巴东到兴山的高铁刚开通。可惜去年我的假期已到尾声，来不及再往北深入鄂西的林海大山。不曾想，今年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我又来到了湖北西部。去年沿长江走了一条横线，今年从北边的武当山到南边的恩施，正好是一条纵线，中点就是神农架林区。神农架林区是中国唯一一个以林区命名的行政区（县级），森林覆盖率91%。可以想象，这里就是一片林海，浩瀚的，无边无际的，是中国中部最大的原始森林。跟很多人一样，我对神农架最初的印象来自于野人的传说，所以我对神农架并没有太多了解，也谈不上特别想身临其境的情结。倒是去年钓鱼大哥偶然推荐，以及写了三峡游记后，一个从小生长在三峡地区的豆瓣小伙伴也跟我提及神农架。他说十几年前神农架还未深度开发旅游的时候，他曾去过一次，觉得那真是一个世外桃源，尤其是一个叫作燕子洞的地方。后来我做攻略，得知燕子洞位于神农架目前六个大景区中的“天燕景区”。山地占据着湖北的西部，从武当山如果走山路到神农架，要四五个小时。现在有更好的选择，可以走个折线，坐高铁到襄阳做一个中转（去神农架景区记得不是坐到神农架站哦，兴山站才是最近最方便的）。神农架可购买联票的六个景区中，三个靠近西南的木鱼镇；两个最大的，神农顶和大九湖，要往西走；而天燕则在北面去往房县、武当山的方向。从兴山往北开不久，就进入了神农架林区的范围。峡谷两侧，绝壁耸立，河水奔流，绿树蓊郁。沿着峡谷一路往北，两个小时后，就到达了天燕——天门垭、燕子垭。
这天天气也好，阳光灿烂，但作为避暑胜地的神农架，因为海拔高便也不觉得炎热。沿半山腰开凿的公路面对着西侧的大峡谷，视野开阔，远山连绵，迎着午后的阳光，万顷林海愈显得莽莽苍苍。沿途偶尔会看见“野人目击地”的小牌子。神农架的野人至今也是个未解之谜。在天门垭，建有一个小型博物馆：中国人形动物科考陈列馆。仔细看一看里面展出的历年来的报刊报导和研究文献，或许可以帮我们多一点地了解野人的传说和秘密。公路往北延伸，朝着西面接连修了好几个观景台，但是下午峡谷逆光，我亦无心于此一一停留，只心心念念着燕子垭的燕子洞。燕子洞位于山腰，洞口高而阔，进洞左侧有个小开洞，透进一束光来，而右侧溶洞深幽，便是金丝燕的居所了。
这溶洞不知深几许，往里走，已经伸手不见五指，洞壁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在洞内没有其他游客的间隙，我在黑暗中清晰地听见金丝燕飞翔时，翅膀迅速振动，划过洞内气流而产生的声响，一阵阵如哨响般轻盈而清脆。紧接着，对着洞口的光亮处，看到倏的一下，飞快地划过它们小巧而优雅的身姿。
听，金丝燕飞过燕子洞，发出一阵阵如哨声般轻盈清脆的声响穿过燕子洞，沿着修在山侧的栈道继续上行。相比大峡谷的开阔和热烈日照，此处林木阴翳，沟涧清幽，流水叮咚，鸟鸣啁啾。这条栈道叫作“燕径”
栈道尽头，有一座钢结构拱桥横跨于燕子垭的豁口两端，弧形的圆拱犹如一道彩虹横贯，桥身和台阶上涂了七彩颜色，在阳光下缤纷绚丽，被叫作“彩虹桥”。彩虹桥连接了燕子垭两侧的山体。在彩虹桥另一头，也有一段依崖壁凌空于峡谷之上的栈道“云栈”。此时，太阳已经西斜，峡谷间的云气逐渐升腾，聚拢，阳光刺穿云雾一束束射入谷中，红光氤氲，山峦叠嶂，浩浩渺渺。![]()
燕子垭云栈上俯瞰大峡谷这一段游步道在半山腰经过两个挨着的天然洞穴。一个洞内有很匀称的两个开口，叫“牛鼻子洞”。另一个洞顶上有天窗，据说曾有村民在此发现野人踪迹，因而得名“野人洞”。接下去的一段崖壁栈道，正好直面西边的大峡谷。日落时分，斜阳垂于云间。从武当到天燕，每天这个时间，太阳都被云遮挡着，无法像一颗鸭蛋黄似的露出来，但霞光依旧强烈，把云和天空都映得火红。我小跑着往前赶，找到一个没有树枝遮挡的豁口。在半山腰远眺大峡谷的火烧云，空旷，壮阔，绮丽。薄薄淡淡的云都已被染成了橙红，镶着闪亮的金边。而厚重的云还是黑色，变换着各种奇妙的形状，高低错落，光影迷幻，彷佛天界的宫阙。
燕子垭火烧云
山谷里弥漫着微茫的白雾，远处的村落影影绰绰。暮色渐浓，是天上的云还是人间的山，已经分辨不清。平均海拔1700米的神农架，素有“华中屋脊”之称。保护区内有六座海拔3000米以上的山峰，其中最高峰神农顶，海拔3106.2米，也是华中第一峰。
虽然神农顶现在不让登顶了，但环绕着神农顶的这一片高山林海依然是神农架风光最典型、最优美的区域。只是进神农顶这个早上，天气阴沉下着小雨，游客中心的广播里循环播报着云雾天气的提示，因为神农顶景区内一旦下雨，雾气笼罩，便什么风景都看不到。G347国道穿过神农顶景区（G347也穿过大九湖景区，只是现在那段路不让进了），弯弯曲曲的盘山路两侧是碧绿蓊郁的树林，针叶的，阔叶的，或立得直挺挺，或长得自由而茂密，错落交织，层层叠叠。车行其间，仿佛驶入了童话故事里的森林。神农架的旅游旺季刚刚过去，所以现在的车流、人流都不算大。最靠近入口的大龙潭和小龙潭是观察金丝猴的区域，现在因为科研保护划入自然保护区核心区，不再对公众开放了。金猴岭并没有金丝猴。这是穿过森林，溯金猴溪而上的一条小径，满目的葱郁因雨水的浸润而绿得发亮。林间空气湿润而清新，一呼一吸间全是满满的负氧离子。凡是石头上，都铺了一层厚厚的青苔，水光闪烁，斑驳陆离；树干树枝上也挂满了绿绒般的苔藓，沾了水珠，亮晶晶的。金猴溪的上游，一道细长的瀑布高垂于崖壁上，飞珠溅玉，水声哗哗。继续溯溪而上，越来越深入金猴岭的原始森林，随处可以上百年的大树，红桦，冷杉，槭树，花楸，忍冬，荚蒾……五六百年树龄的巴山冷杉也不罕见，粗壮的一个人都环抱不过来。越往林子里走，雾气越深重，巴山冷杉笔直的树干，一株一株齐齐伸向迷蒙的天空，水汽氤氲，白雾弥漫，我们闯入了神秘的迷雾森林。
游步道可以到达的最深处，横七竖八、东倒西歪地躺了很多倒伏木。这些是被雷劈电击，或风刮雪压而自然倒伏的树，呈现着自然界最真实的更替状态。倒木上长满了各种形态的地衣、苔藓；如果低下身仔细找一找，还能找到一簇簇小蘑菇；不知名的小花，成片成片地自在盛开。在人迹罕至、万籁俱寂的森林深处，无数生命绽放地热热闹闹，生气勃勃。最神奇的是，这里还有一处“金猴听瀑”，不是真正的瀑布，而是深藏于地下的暗河，侧耳倾听，只闻水声隆隆如雷，但是稍微一走远，那声音便立刻消失不见了。原始森林真的太美妙，顿时体会到了爱丽丝忽然跌入奇境的那种新鲜神奇感。出金猴岭的时候，天色有些发亮，盘山道两侧的浓密树叶闪烁着陆离的光影，还欣喜地以为今天会放晴。但是到神农营后，雾气又一阵阵飘过来，在神秀台上，白雾逐渐笼罩山峦峡谷，不一会儿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神农谷原本不在我的计划里，因为此前看到的游记里神农谷总是白雾迷离，而且这条4.4公里长的山谷穿越需要四个多小时。我们到达神农谷时，一如既往的浓雾遮眼，入口处大照片上的壮丽的喀斯特山谷、峰林完全不见。但我们想来都来了，就上去看一眼吧。接连过了几个观景台，都毫无变化。就在我们不带任何希望，慢悠悠，散漫地穿过杜鹃林和高山草甸后，山谷中的雾气竟开始随风散去了，高大陡峻的喀斯特崖壁、林立的石峰，逐渐变得清晰。我们立刻兴奋起来，既然天公如此作美，那就继续往前走吧。就这样毫无准备地开始了4小时的徒步。神农谷是一个V形山谷，高崖壁立，所以穿越峡谷就是先下到谷底再爬上来。从高处往下看，薄雾缥缈间，一条木栈道依着山势曲折蜿蜒而下，如一条龙腾云驾雾地跃入谷底，名曰“龙形天梯”。神农谷是神农架南北气流的通道，气象瞬息万变，我们从天梯往下走的路上， 浓重的雾气正一阵阵地在谷中飘荡，如纱帘在群峰、石林、绿树间轻拂，仙气缥缈，仿若仙境。天梯往下，逐渐深入茂密的巴山冷杉林中，一株株树干笔直的冷杉傲然挺立，直刺苍穹，舒展的枝干层层叠叠地遮蔽了偶尔出现的阳光。云雾散去的天空下，林立的石峰巍峨地耸峙于我们眼前，如笋似剑，直指云霄，气势磅礴。神农谷的这一片白云岩形成于距今12—10亿年，经地质构造运动受到挤压形成褶皱，在背斜的拱曲产生大量垂直裂隙，经过漫长时间的流水溶蚀、风化剥蚀等作用，形成了此时我们视野中一簇簇昂然挺立的石柱群。随着我越往下走，这些石峰、陡壁越发高耸、逼近，充满压迫感地直直扑面而来。栈道最底部的海拔高度大约2500米，从神农谷入口的2830米至此，垂直高度下降了300多米，那就意味着，后半程要随台阶爬升300多米。好天气也没有持续很久，在我们正好抵达谷底时，浓重的雾气倏忽又聚拢起来，如幕布般瞬间将整个山谷盖住了。天色也立刻昏暗下来，除了冷杉婆娑的影子，其他的完全看不见了。于是，后半程的上山栈道就成了纯粹的爬坡。一段连着一段，Z字型交错上升的台阶，简直比前些天的武当山台阶更令人崩溃，永远走不到尽头的感觉。因为是临时起意，所以水也没带，登山杖也没带，相机半途也没电了，几乎是硬着头皮，数着时间和公里数，机械而麻木地往上抬动双腿。后半程浓雾中的上山栈道，前面还有多远多高一概看不清可以想象当我们看到栈道尽头，“大脚印”入口的小木门时，顿时涌上心头的那一阵解脱的快感。从大脚印入口走回神农谷入口，公路只有480米，但在山谷里，我们一下一上穿行了整整一个下午。虽然爬到精疲力尽，但其中一半时间置身于奇云叠谷中的梦幻与壮丽，也的确没辜负我们兴之所至说走就走的临时决定。沿G347国道开出神农顶景区，弯弯曲曲地盘旋而下，于夜色中抵达坪阡古镇。一路鳞次栉比的餐馆与酒店，绵延不绝的霓虹灯招牌不禁让我惊诧不已，出乎意料的热闹繁华。虽然叫坪阡古镇，但镇子是新建的。不过取了川鄂古盐道的古意，沿盐溪河两岸，统一规划成明清川鄂风格的楼房。作为川鄂古盐道上重要驿站的坪阡，现今依然是一个中转站，除了通往神农顶的347国道，还有一条公路连着神农溪和巴东县。吃晚饭时，餐馆的老板娘告诉我，这镇上常住人口8000多人，有3万多个旅游接待床位，可不繁华吗？坪阡现在的繁华缘于20公里外的大九湖。赏游大九湖的游客大部分都留宿此地。大九湖又叫九湖坪。“坪”指山间的平坦之地。在群山绵延、千峰万壑的神农架，大九湖是难得的一方开阔平地。它是岩溶盆地中积水而形成的沼泽湿地，地势平坦，草甸广袤，湖沼相连，较之天燕、神农顶的高山森林，是完全不一样的自然风光。大九湖湿地最美的，是每天清晨阳光初照，水面晨雾氤氲的时候。所以早上六点，天正蒙蒙亮，我们就坐上了去往景区的交通车。走完山路，再换乘慢悠悠的小火车进入湖区。视野忽然间变得开阔，群山都退到了远处。草甸平坦辽阔，染了一点秋黄。远远的，就看到了第一个小湖，天籁湖，只是有些遗憾，我所期待的晨雾并没有一同出现。顾名思义，大九湖有9个湖泊。小火车依次开过前四个湖时，都没有人下车。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坐到了终点，五号湖，地脉湖。五号湖是最大的一个湖，虽然没有梦幻的晨雾，但水面平静，如一面巨大而清晰的镜子装进青山碧树的倒影。山间白雾萦绕，偶尔有晨光射出云层，金色的光在山与水之间游弋、晃动。五号湖清晨的倒影
湖边有栈道，架于池沼、草地和湖水之上，分别通向四号湖和六号湖。早上水边微凉，草地散发着清晨特有的沾了露水气的草香。芦苇、菖蒲围绕在湖岸，被风吹得微微甩头。起风了。太阳一露面，湖面上的风就急了。水波细密，波光粼粼，瞬间抹掉了青山的倒影。待走到六号湖边，不知是水深还是风大，水色显得幽暗迷蒙，倒是湖岸的山林与牧场已被金光笼罩，明亮而温暖。七、八、九号三个湖与前六个隔了一片大草甸，幽静地藏于山脚。树林也更茂密，湖北海棠、青冈栎、石枣子、毛榆……都长得粗壮又苍老，日长天久的水汽让青苔爬满了它们的枝干。最古老的一棵青冈栎，树龄有1300多年。石枣子上挂了一簇又一簇粉红的蒴果。大株大株的湖北海棠连成片，想象春天时全部开花，那一树一树的粉，该是如何的绚丽梦幻。从栈道上远远看去，平坦的草地上时不时地出现或大或小的漏斗似的凹陷。那是岩溶地貌特有的落水孔（落水洞）。落水孔是大九湖的水泄入地下的通道，大九湖湿地的形成正是因为盆地内降水量大，雨季时落水孔来不及排水而积聚成湖泊沼泽。这些落水孔下连通的地下暗河流到北边的竹山县，进入堵河，堵河注入汉江，最后汇入丹江口水库——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水源地。九号湖与八号湖连成一片，望过去烟波浩渺，湖边的芦草长得粗壮繁茂，自由又随性。正好遇到景区的清洁人员，我们问七号湖应该怎么走，答曰今年夏天连下暴雨，大九湖也漫了水，积水足足有四五米高。“你们看，那些树叶上都还沾着泥点，当时都被水没过了。”他们指着草甸上的树说。7号湖的栈道也因此被冲毁了，所以小七是走不过去了。从八号湖返回，太阳已升得老高。再坐上小火车，去看看早晨错过的前四个湖。小火车慢悠悠地开过入口处的那一片房子。那些墙上，过去的招牌还清晰可见。再往前，还有楼房和街道，餐馆和酒店，看得出是打造和经营过的。而此时，窗户破败，杂草丛生，已是空城。这是过去的大九湖镇。废弃的镇子见证了大九湖被开发利用，又重新恢复保护的过往。20世纪60年代，和神农架其他地方一样，大九湖的森林也遭到了采伐；90年代至21世纪初，为了经济发展，曾修渠排水，先后建起草场牧场和蔬菜基地，从而导致湿地水面一度消失殆尽，湿地功能退化；而此后，经过十多年的生态修复和保护后，重生的大九湖又因旅游的兴起产生了新的污染和干扰。为了保护这一片珍贵稀有的亚高山泥炭沼泽湿地，2013年，大九湖启动了湿地生态移民搬迁，原大九湖镇的近450户村民整体搬迁到山下20公里以外的坪阡村（便是现在崭新的坪阡古镇），还湖归于自然。几乎半个世纪的喧嚣离去，这一片高山上的湖泊终于回到宁静，重归自然生灵。一号湖，湖边的一片楼房就是过去的大九湖镇
神农顶景区“相思岭”，海拔2619米
神农架因传说炎帝神农氏在此搭架采药而得名，20世纪八九十年代又因“野人”传说而出名。这一片山高谷深，莽莽苍苍的山林因为人迹罕至与传说故事，而充满神秘色彩。神农顶景区“忘忧台”，眼前叠谷悠悠，是形成于第四纪冰川期的V型谷
从坪阡古镇返回，又一次穿越神农顶景区，天气比前一天好些，虽然山头云气不散，但山谷清晰可见，一望无际。崇山层叠，植被繁茂，沟壑纵横，云与光的影子徘徊。源自第四纪冰川期的峡谷，风已经吹过了百万年，亘古苍茫。迷人埫，远眺阴峪河峡谷
神农架拥有华中最大的原始森林，保存有北纬30度带最完好的亚热带森林植被，是世界瞩目的生物多样性富集地和物种基因库，作为游客，我们能接触到的只是其中极微小的一部分。作为“世界自然遗产”“人与生物圈自然保护区”“世界地质公园”，神农架在自然与生态保护上的意义更为重大。
迷人埫的箭竹海
相对于欣赏奇绝的景观，在神农架，似乎更多的是感受与体会。感受从平原“火炉”直抵2500米以上海拔的瞬间清凉；体会浩瀚无际的原始森林与其中无尽的蓬勃的生命；感悟这颗星球亿年不息的脉动和自然之力于漫长岁月中的耐心雕琢；天地悠悠，宇宙无穷，而人于其中，不过沧海一粟，渺若微尘。
瞭望塔，“华中第一哨”，矗立在正对着神农顶，海拔2997.9米的山巅。因为不能登神农顶，所以瞭望塔是我们所能抵达的最高点。两次路过瞭望塔都大雾弥漫，只能在雾气飘荡的间隙里隐约看见对面的神农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