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张家界一路往西行。虽然现在已全是高速公路,勿需再七转八弯地盘山,但映入眼帘的,依旧是在我记忆中出现过的层层叠叠的青山、清澈碧绿的水。 中午到达花垣县城,转乘农村公交,沿弯弯曲曲的乡村公路,穿过了一个个沿途的小村庄。一个小村就是一站,从县城办完事回家的村民陆陆续续下车。这样停停走走,终于来到了我的目的地:茶峒。 沈从文的《边城》,开头这么写道:“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边城》的名声这么大,茶洞镇自然迫不及待地要告诉世人,沈从文笔下的“边城”就是自己,于是改了名字,叫作“边城镇”。 沈从文的散文小说,对一地的自然风貌和社会生活的描述颇为写实,堪比地理学、社会学角度的文章。《边城》第一章,就将茶峒的山水、民情、生活描绘地十分具体而详尽。现在去对照,或多或少也还能找到一些书中文字的痕迹。 故事里的小溪,是隔开重庆与湖南的清水江。江边青山葱茏,半山腰有一座白塔。白塔下,景区按书中的描述,造了一座翠翠和祖父住的小木屋。 午后热烈的阳光下,清水江碧波微漾,粼粼闪闪,泛着绿宝石般的光泽。清水江继续流,就流到了酉水;酉水往下游,就汇入了沅水。
崖壁上“边城”二字为沈从文手书
水道、水运交通的便利,使得茶峒曾成为川湘黔边区的物资集散中心和商贸中心,一度十分繁荣。石板栈道铺到了水岸,直接立于江中的吊脚楼和“房子多一半着陆,一半在水”的河街所留无多。往古镇里走走,石板老街和青砖黛瓦木栏的楼房修葺得崭新而失去了些古朴、生动的意味。但镇上人少,又整齐、洁净、静谧,让人感觉到舒适悠然。茶峒凭水依山筑城,始于清嘉庆七年(1802年),于地势险要处,以青石筑成一座坚实巍峨的茶洞堡。时至今日,曾经“如一条长蛇,缘山爬去”的古城墙,也仅存五个墙垛子了。古城墙古码头
古城墙下,是茶峒的古码头。码头上有“拉拉渡”,至今仍运营,从这头的茶峒,到江对头的洪安,一趟一趟,回来不断。《边城》里这样写:“渡船头竖了一枝小小竹竿,挂着一个可以活动的铁环,溪岸两端水槽牵了一段废缆,有人过渡时,把铁环挂在废缆上,船上人就引手攀缘那条缆索,慢慢的牵船过对岸去。”这就是拉拉渡。现在也依然如书中所记:一条铁缆横悬于江面,两头固定在两岸码头,老船夫站在船头,用一截有凹槽的木坨卡住铁缆,一下一下地拉动将渡船牵引到对岸。洪安码头的层层台阶中央,赫然耸立着一座深红色的六边形的“语录塔”,是1968年留存下来的。码头正对着的笔直的老街,也可见留存的旧日标语。洪安镇是“刘邓大军挺进大西南”解放四川的第一站,留存有与第二野战军相关的红色历史旧址。这段时间没什么旅游的人,乌篷游船一艘艘整齐地并排泊在码头边,船夫们闲坐在岸上,不断地招徕着有限的几个游客。此时,清水江两岸都正在争先恐后地扩建景区。翠翠岛及其周围大兴土木,江上填出了路,挖掘机、运输车进进出出,响声轰鸣,尘土飞扬。听客栈老板说边城当地规划20个亿扩建边城茶峒旅游区。翠翠岛上,造了一座形如倒扣的打开的书本的庞大建筑物,怎么看都感觉与周围的山水、古镇不太搭。尤其是从白塔下远眺,这个白色的庞然大物突兀地破坏了江流、群山、古桥、老街巷、吊脚楼原本温柔的构图。想来大部分循《边城》来此的人,希望看到的是书中所写之景与情,而不是这些喧宾夺主的生硬设施。 但是如果抛去这些喧杂的外物,此处还是很具有独特的边地风情和趣味的。这里是鸡鸣三省之地,湖南、重庆、贵州连连相邻。清代章恺有诗云:“蜀道有近时,春风几处分。吹来黔地雨,卷入楚天云。”横跨清水江的洪安茶洞大桥连通了湖南和重庆;大桥过重庆后往西有一条公路,分开了重庆和贵州。我从公路摸索到江边,找到一座小小的三面棱柱的三省界碑。所以在这里除了湖南风味,还可以吃到很地道的重庆味和贵州味。三地居民过江两岸来来往往,世代交流交融。来到大桥的这一侧,立刻就进入了自自然然的山野。青山耸峙,江水澄碧,翠色袭人。清水江悠悠然而来的上游,是贵州的松桃。纵然下游的江流如何奔流浪涌,如何冲撞险滩,变换着怎样的日月,经历着怎样的悲欢,上游的天地似乎依然宛若隔世桃源,怡然自乐。要不是凤凰古城现在有高铁可以直达下一站芙蓉镇,我是绝对不愿从吉首转车再来凤凰的。虽然知道凤凰古城早就变了味,但出乎料想的是,古城此时竟成了一个伪苗家风情摄影写真基地。还是宽阔的沱江,还是建筑优美的石板老街,但街旁以前卖纪念品、卖小吃的店铺现在一家挨着一家,全是租衣服、化妆、摄影一条龙的摄影馆。街巷上、沱江边、跳岩上,到处都是穿着改了的苗族裙子的姑娘们,银饰叮叮铃铃作响,跟随着摄影师、灯光师占据了沱江边所有适合取景的位置。不过,我对古城的改变早已麻木,因此也并不觉得格外失望。反正我记忆中保留了凤凰古城过去静谧美好的样子,我们曾经感受过拥有过那样的青春和陪伴,就够了。有个同学后来说:“那一年一起走过湘西山水的那么多伙伴们,最终都像星星似的散落在各地了。”人与地方,肯定都在变化,从来没有永恒。凤凰古城不再赘述了,以前的所有留恋、所有喜欢都写在《再见,凤凰》里了。昨晚从凤凰古城出来后,立刻打消了第二天早上再去拍晨景的打算。计划搭一早的高铁去芙蓉镇。但是出发前翻书,发现当天是初八,而附近的山江镇正好是逢农历三、八赶场。立刻决定去山江镇上凑个热闹。苗族人的赶集,又叫赶墟,或赶边边场。老年的妇人们更有仪式感,会穿上整齐的新衣。蓝色布衣和蓝布包头是最传统的,但蓝布包头现在很不多见了。老妇人盘得很高的蓝布包头已经很少见了
十几年前我们在凤凰时,就曾包了一辆车,颠颠簸簸地去到禾库镇体验了一把最地道的苗族边边场。穿苗族服装的妇女佩戴银饰,背着背篓或小孩;穿蓝布衫的老人用烟斗抽着烟丝。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大大小小什么东西都有的卖,令人印象深刻。山江镇的边边场也很热闹,一条笔直的街从镇头通到镇尾,人流比肩接踵,都是从周围村子过来的村民,吃穿用度各种货物在此一站式购齐。理个头,修个银器,还能买一些小鸡仔、小鸭仔回去养。卖光碟的摊子在放苗族节庆活动时的录影,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住
米豆腐
包烟丝的老人
虽然现在县城里各种商店都齐备了,老一代还是习惯赶场买东西。但打扮上,发髻和银饰已不再像过去那么隆重地道。赶集在早上,过了中午,大家就都赶回家干活了。山江镇附近有个冬就苗寨,也基本上都改建为新楼房,只剩下了村子口的一株几百年的老树、石板台阶和土地公公的小庙,还保留着过去的样子。镇里有一座苗族博物馆(苗王府),此时没有开放。和值班的阿妹聊天,提到十几年前我和同学们曾去过的马鞍山苗寨。她说那里村民陆续建了新房子,寨子不好看了。但现在有早岗苗寨、老家寨苗寨,因开发旅游,老寨子得以受到了保护。她介绍附近还有一处以天坑地缝、溶洞瀑布自然景观为主的景区“苗人谷”,我们兴趣不大,就不再去了。 王村也是以前遗憾错过所以这一趟重来补上的一个地方。沈从文在《白河流域的几个码头》中曾经写道:“白河中山水木石最美丽清奇的码头,应数王村,属永顺县管辖,且为永顺县货物出口地方。夹河高山,壁立拔峰。竹木青翠,岩石黎黑。水深而清,鱼大如人。……傍山作屋,重重叠叠,如堆蒸糕,入目景象清而壮。” 王村自古是“楚蜀通津”,是白河——也就是酉水——北岸一个重要的码头,为水路交通的要塞。码头始自两千年前的秦汉时期,至明清,已是永顺府最繁华的商贸中心。当地的茶叶、桐油、辰砂、木材、茶油、溪布等特产经由此地运出大山,远至北京、上海、广州等地。河中船队进出,岸上骡马千余,忙碌的水手、纤夫、商旅,人声鼎沸。而让王村出名的,是谢晋导演1987年在此取景拍摄的电影《芙蓉镇》。所以和茶峒一样,王村也干脆把名字改成了“芙蓉镇”。沈从文文章中所写的山水,电影里的老街和广场,现在都还能在芙蓉镇找到。然而最令我觉得神奇、好奇的是以前看过的照片中,有一道穿过层层叠叠的楼阁,从高处飞泻而下的瀑布。而那“如堆蒸糕”似的吊脚楼群,就仿佛悬在飞瀑之上。不巧的是,今年太旱了,当我爬到观瀑台时,前方的两级大台地上只有细细的几道如珠串似的落水。然而这样的布局,在国内的古镇实属罕见。崖壁上的天然断层,让穿过古镇的营盘溪在流入酉水河时产生巨大的落差。可以想见春夏水满时,水流跌落、飞瀑倾泻而下的磅礴澎湃之势。土家族的吊脚楼,密密地环绕瀑布台地而建,与大瀑布浑然一体。就水依山的吊脚楼,层层递升,青幽幽的石板街便沿着吊脚楼弯弯曲曲地拾级而上。曾经这里店铺林立,商贾云集,无数的商旅、脚夫牵着驮货的骡马由此而过,在岁月中于青石板上刻下坑坑洼洼的印记。
这也是《芙蓉镇》电影里刘晓庆饰演的胡玉音和姜文饰演的秦书田罚扫地的青石板街。一直走到头,牌坊下,就是胡玉音的米豆腐摊。我深深地记得米豆腐生意最好的那段时光,玉音脸上洋溢的阳光般灿烂的笑容。电影《芙蓉镇》中米豆腐店取景地
站在酉水河边的码头远眺,绿水开阔,青山如黛,偶有运输船慢慢地开过。1934年沈从文从北平回凤凰探望病母,写下《湘行散记》,就是从桃源沿沅水、酉水一路的乡土人情山水风光。 时过境迁,虽然处处险滩的大河已被水坝截成了一段段平湖,虽然现在几乎没有了载人走水路的船只,但曾经的水路已随时代成为了高铁和高速,将多山多水的湘西联通得更便利。王村、凤凰,依旧是交通往来的通衢,人来人往,繁华热闹。芙蓉镇和瀑布在夜晚的灯光中流光溢彩,宛若天上的街市
晚上在芙蓉镇拍夜景时收到短信,次日晚上从张家界回杭州的航班竟取消了。只能改为去长沙,再由长沙坐高铁回杭了。
如此一来,预约的第二天上午的猛洞河漂流也不得不取消。惦念了这么些年,都快到河边了,还是未能如愿。
看来,我的湘西之旅依然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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