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
苏州真是个无论来多少次都不会腻的地方。
犹记得2012年和Sarah一起从乌镇来到苏州,坐客车进入老城,惺忪地睁开睡眼看见的第一印象,就是真真切切的“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
河街相邻,路桥相连,依水筑屋,走到哪都是粉墙黛瓦的景致。在烟雨迷蒙的六月,宛如一幅清丽的水墨画。骑自行车、三轮车的人叮铃叮铃地从画里穿过,平江路上穿旗袍的女子优雅温婉,笑意盈盈。
合欢花开,栀子飘香。窄巷深弄里,门口摆放着石榴花和美人蕉,支出的竹杠上晾晒着衣服,挑担子卖水果的人走走停停,评弹的曲调似有若无地飘荡在空气中,处处都是生机勃勃的烟火气。
街边各种小店小铺更热闹,回荡在耳边的苏州话轻软柔糯,声调起伏,抑扬顿挫地像唱曲似的。
平江路,挑着担子卖枇杷的人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放眼望去,毫无城市高楼遮挡的开阔的天际线。偶尔有一群群白鸽扑棱着翅膀,盘旋着哗啦啦地划过青空。
以前上园林课,老师说过,苏州老城的建筑限高,不能超过北寺塔第三层的24米。
上大学时对苏州一直是怀着憧憬与情结的,缘于课堂上、书本中对苏州园林的细致描摹,见文字如身临,已在脑中勾勒了无数遍那诗情画意的水榭亭台;缘于久在干冷的北方对百转柔肠的烟雨江南的向往,姑苏寄托了我的江南绮梦。
终于这一天,在天光乍亮的清晨来到了拙政园。
池水阔朗,满目皆绿,抬望眼,敦实高峻的北寺塔矗立在迷蒙的天色下。空气中绵延着初夏的草木芬芳。
穿过回廊曲径,见小飞虹如画。半池荷叶亭亭,荷花尚未冒出水面。各色植物的名字,各式亭堂轩榭、花墙漏窗、假山置石、借景对景……的造园元素,都迫不及待地直奔向我的脑中,驱使着我的双腿再快快走,双眼再多看看,似乎要把多年前园林课上学的、听的都在此园中一一寻得实物实证。
隔壁的狮子林,则玲珑小巧些,但即使是方寸空间,也藏着无尽的巧妙心思。最奇绝的莫过于那临靠水池的巨大湖石假山,奇峰怪石各具形态,洞壑万千又与桥廊相连,任何人都忍不住要走一走这假山迷宫。
想必苏州园林的建造者们都有颗七窍玲珑心吧,要不怎能在每个角角落落都暗藏巧思,布置出出其不意的景致呢。
从古城阊门,走七里山塘街,就到了虎丘。这是姑苏城2500年建城史的见证。相传曾是吴王阖闾的离宫,阖闾战死后,他儿子夫差就将他葬在此处。山上的剑池,据说是墓室的入口。池水绿得深不见底,不知那池底下,是否真如传闻所言埋了三千柄宝剑?
虎丘这名比起“海涌山”要贴切多了,毕竟只34米的高度称作山确实容易叫人产生错觉。
毫不费劲地就走到了山顶。落成于北宋(961年)的云岩寺塔歪斜着插在山顶,千年的岁月时光不仅在这座仿木构的青砖塔上刻下了沧桑痕迹,还将它推到了偏离中心近乎4°,望过去就像是个年迈的老者没站稳,颤颤巍巍,摇摇欲倒地令人心生担忧。
日头落下后,我俩回到山塘街。暮色中的山塘河水波轻荡,两侧的枕水人家,白墙与黛瓦错落有致地沿河道延伸。一树一树的合欢花开,像粉色与绿色交织的云烟,氤氲在水色朦胧的河面上。
不由得又想起老市长白居易,他老人家在杭州做刺史,带人疏浚西湖;到了苏州做刺史,又疏浚河道开挖山塘河,让姑苏城中的百姓有了一条往返阊门与虎丘的便利水道。
“最忆是杭州,何日更重游?”“其次忆吴宫,早晚复相逢?”白居易在洛阳写下这组《江南忆》时,已经66岁了。十二年前离开苏州后,以及写下这首词后的余生,他都再没回到江南。
那几年出行,各地的YHA(国际青年旅舍)是我的不二选择。在苏州,我们住在平江路的明堂青旅。旅舍由一座木构老宅子改造,屋后有一处长方形小院,栽着翠竹与芭蕉。多年以后,Sarah提到苏州,也还不忘说起明堂的木花窗与小院,东北人的她第一次感受到江南的“雨打芭蕉”是如此诗意浪漫。
另一个让她记忆深刻的,是我俩在苏州城的暴走。“你当年实在是好脚力啊,最后一天走得我腰都弯不下来了,可没把我累残了。”
那年初夏潮呼呼、落雨天青、黑白如墨画的苏州,构成我和Sarah共同的姑苏回忆。
【 二 】
在苏州有几个同学和朋友。上一次来苏州也隔得不远,就今年开春。冬寒尚未完全退去,春花也未开放,我和小米迎着习习冷风,沿十全街、人民路压马路,探寻中意的咖啡店。
彼时小米即将结束近十年在苏州的工作,正联系中介出售她在苏州园区的房子。她在苏州的那个家,一五年她邀请我去住过,原木色的家具简约利落,客厅有一面大窗,使整个居室开敞明亮,是个巴适又温暖的家。
然而对于向往自由,内心总是充盈着想法与计划的小米,置业只是她于这个城市的栖息之所,而不是停止飞行的理由。她一直很清楚自己所要所想,并积极付诸实践。前几天她兴奋地通知我,她申请的墨尔本大学的offer收到了。
“是上次见面时你说的那个专业吗?”
“没错,就是那个。明年二月开学!”
继续求学深造的梦想和对往后事业的规划,2015年她就跟我提起过。此后她换过工作,也经受了家庭的变故,但所有的波折和经历都成为她的铠甲、对生活永不停歇的动力。对于心中所向,她从不畏首畏尾、犹豫不决。
又折腾又精彩,才不负此生吧。
借宿她家那次,她忙她的,我自个儿在园区溜达,看了金鸡湖、摩天轮,和即将开业的诚品书店。
也是在那次,土生土长的苏州人tutu带我去老城区某个街口,吃最地道的特色小吃,赤豆糖粥。卖粥的是一对姓范的老夫妻,几十年雷打不动在此街口卖粥,每天三锅,限时限量,售完即止,当地人准时来排队。
我喜甜食,尤爱软软糯糯的口感。赤豆糖粥正对我的口味,赤豆糊细爽,糖粥清甜柔滑,裹挟着细米的清香和桂花的甜美。
吃了糖粥,我坐地铁去找小过。小过和tutu都是我此前几年一起旅行结识的,小过是西北,tutu是北疆。地铁票上画着路线图,显示1号线的终点站是“木渎”。于是我跟小过说:“要不我们去木渎转转吧。”
我知道木渎这个地名要比什么周庄、同里都早得多得多。读小学时有交笔友的风气,我有一个最聊得来、写得最多的笔友,就是木渎的。在信里她跟我说,木渎是一个美丽的江南水乡,你如果有机会,来看看小桥流水人家。
后来的后来,不知道是哪封信迷失了,我们从此失去了联系。但我却记住了苏州有一处古镇叫作木渎。
周末的木渎古镇熙熙攘攘,人头攒动,此时也已然成为一个景区。要一直走到古镇深处,才能些许感受到小桥流水的清幽。
我知道它早已不是二十年前的水乡,但我依旧为我最终来到了这里感到欣喜。二十多年前给我写信的那个字迹娟秀的小姑娘,我早已记不起她的名字,不知她是否离开了家乡,现在又在这地球的哪个地方呢。
木渎古镇
【 三 】
这次说走就来的苏州寻秋之旅,源于几天前猫在群里念叨大闸蟹。难得猫和虫都有时间同往。想来上次她俩都在的旅行,已是十年前的东极岛。
天空作美,天朗气清,温度适宜。秋还未深,凤凰街、十梓街两侧的银杏树半青半黄,在正午明亮的日光下闪烁细光。
定慧寺大雄宝殿前的两株老银杏已经渐次转黄,繁茂的黄叶重重垂悬,金光流转,映着黄墙黑瓦,如佛光普照。
在吴作人美术馆的后花园看墙外的双塔,纤细秀雅的塔身倒映在美术馆的窗玻璃上,倒映在平静的池水中,甚至倒映在桌子的玻璃台面上。苏州人自然是最懂造景借景的,再小的空间,再不起眼的角落,都能营造出意想不到、别具一格的意境和味道来。
从定慧寺巷走到凤凰街、十梓街,拐入公园路,忽然就从车水马龙的喧闹街市步入了静谧安宁的小街,路两侧高大的悬铃木枝叶如盖——动静间的瞬息转换,是在苏州老城city walk的绝妙体验。
穿过苏州公园,游走在这带老街区,黑瓦白墙间还可见到不少民国风格的青砖楼房。比如我们走着走着就路过的章太炎故居,是一处带院子的两层青砖小楼。门内种着一株叶色苍老的广玉兰,恰巧遇到一个过去住在这楼里的当地人回来寻旧,跟我们说那棵广玉兰当时就在了,初夏盛开,满院芬芳。
其中一栋楼布置为“古吴轩书店”。古吴轩是苏州的出版社,市面上他家的书所见不多,但在这书店里陈列了许多与苏州、江苏相关的系列书籍。我跟她俩开玩笑说,如果想在苏州生活上一段时间,这应该是最合适的工作。猫接,那你赶紧先跟以后的同事打打招呼。
大闸蟹留待晚餐,我更惦念苏州的面。随机走进路边任一面馆,一个大碗端上来,汤清面细,根根分明,浇上虾仁或蟹粉或鳝糊或焖肉的浇头,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
苏州人起名、用词,实在是婉约又文气,极具古意,比如小街巷叫鹅颈巷、半边街;吃面也是,要说宽汤、紧汤,免青、重青,生动形象,又不失美感。
苏式面的纤细软韧和汤头的鲜美是我最钟爱的。第一次来苏州时,和Sarah当晚就去了观前街上大名鼎鼎的得月楼,彼时刚工作手头不宽裕的我俩真是下了大血本,松鼠桂鱼、紫苏焗骨、莼菜银鱼羹、荷叶粉蒸肉,可偏偏都没吃出期待中的美味。我对得月楼的记忆早就淡忘了,只心心念念这清清爽爽的一碗苏式汤面。
在道前街的金狮桥头,沿河的银杏树叶颜色正好,被下午发红的阳光照得明晃晃地发光,吸引了很多穿着汉服、打扮漂亮的年轻妹子来拍照。
但更多的,还是骑着自行车或电瓶车从树下经过的路人,看见灿烂的银杏,也忍不住停下匆忙的脚步,举起手机拍几张盎然秋色。
道前街金狮河桥头
【 四 】
2012年我第二次去苏州,正是橘子黄、蟹脚肥的金秋。
此前一年的秋天,于西北旅途中相识的八个伙伴,一起追日出日落,一起挤大通铺,在张掖的冷炕、沙漠的寒夜、居延海的凌晨一起受冻,少见的气味相投,要好得形同兄弟姐妹,便约定了每年的秋天作为相聚的纪念日。
那次从杭州直接到太湖。作为江浙地区最大的湖泊,太湖烟波浩渺,蓝色的湖面宽广得如同大海一般。水浪滚滚,将午后阳光的倒影打碎成无数金箔片,金灿灿的直晃眼。
太湖烟波
夜宿在西山的明月湾古村。太湖三白、莼菜汤、大闸蟹,太湖馈赠的美味,只需农家最朴素的烹饪方式,便完美地呈现出了本身的鲜美与口感。
吃完饭,开始喝茶,喝的自然是碧螺春。煞有介事地打开电脑投屏,分享前一个十一假期各自的旅行照片。
碧螺春多喝几杯也不要紧,夜里会不会失眠已不在意了,毕竟在秋月照影的太湖边,这么多友人,总有一两个也睡不着的,可以挖起来聊个尽兴。
第二天一早去摘橘子,一个个饱满的圆果子挤挤挨挨地簇拥在枝头,被日光照着,微蜡质的橘皮闪着金红色的光泽,仙果似的。于是一边摘,一边吃,一边又往运动裤的口袋里塞,撑得鼓鼓囊囊的。他们笑说看起来很滑稽,来来,一起合个影。
明月湾村在西山岛的最南端,紧靠着太湖,村前就是浩渺烟波。村口的大樟树据说已上千岁,花岗岩条石铺就的石板街是乾隆年间的,还有古码头、古宅子、古祠堂,悠长的岁月与优美的山水两相呼应。
像这样的古村落,在西山、东山还有好几个。
看不尽的湖光山色,吃不完的丰饶物产。太湖偏心啊,把最旖旎富饶的一角都给了苏州。
明月湾古村
2019年再来太湖,就只我和猫两人,小过陪我俩去了西山外的小岛。今次我们来,他同往常一样周到地备好了大闸蟹,而且这么多年了总算携一女子同来,以及一直未与我们言说的好消息。
距离那年在张掖、在巴丹吉林沙漠的旅行,年华已倏忽过去了整一纪。聊起联络交往渐少的这几年,每个人的生活似乎都发生了或多或少的变化,有些听说一二,有些从未提及。小虫、小羊、小猫都要长成大人了;小小过也即将出生。
十二年,可以有很多改变,个人的,或者大环境的。之前总说起的十年之约,因为疫情的阻隔,因为日益淡却的联系,渐渐不再提起。
聚散离合。庆幸的是当我们再坐到一起,还是可以和那时在西北一般,插科打诨,谈论远方。
与小过夫妻告别后,我们仨散步回酒店。深夜的街道清静,凉风习习,瘦小的行道树在路灯下摇曳稀疏的枝叶。
猫和虫又忍不住感叹,闪婚,真不愧是小过会做的事。又感叹,他妻与他的眉眼可真像啊。
“这妹妹我是见过的。”我在一旁,下意识地轻轻说了一句。
“啊,你认识?你认识的人也太多了吧!”猫惊讶地问道。
“不是不是。这是贾宝玉第一次见到林黛玉时说的话。”
她俩说的眉眼那么像,就是世人常说的夫妻相吧。
以前,我们也经常和小过打趣,什么短发女生、藏族姑娘、路上相遇灵魂,云云。有回机缘巧合,我和他对恋爱与婚姻这个话题有过一次闲扯。发现彼此在坚持自己与理想主义、不理会世俗偏见、不随波逐流这点性格脾气上,有出奇的相似处。于是互相批评,各自反思。
在这么多年的寻寻觅觅、兜兜转转后,他终是遇到了一眼万年的那个人。往后的万千山海,有人伴他看风景;闲静岁月,有人同他立黄昏。真好。
【 五 】
数次来苏州,逛过了园林和博物馆,走过了临水街巷里弄,见过了太湖的山水烟波;而这次我们无甚计划的city walk竟凑巧穿起了好几座寺庙。
定慧寺、寒山寺、西园戒幢律寺……散落在老城中的寺庙,和园林一样多。
或许是寺庙总是与古树相伴,我们寻秋而来自然便走进了寺中;亦或许是寺中的钟声、神佛和寂静之气,吸引了我们而去。
寒山寺外,沿运河往前走不远就到了枫桥。唐时,坐船漂泊至此的张继断然料想不到,是夜孤寂难以入眠,抒发愁苦随手写下的这首诗后来会成为千古绝唱,也让寒山寺与枫桥名扬千古,成为姑苏城的标志。
枫桥最初叫“封桥”,因为河边的树木经霜叶红而改名“枫桥”。此时正是红枫鲜艳的时节,运河沿岸、寒山寺内外皆已五彩斑斓。为了避开旅行团,我们赶早进寺。清晨柔和如水的阳光将各种红叶照得亮而通透,炫目光芒闪烁跳跃,流光溢彩。
从寒山寺,沿宽阔的上塘河,走过几座石桥,便到了西园戒幢律寺。黄墙外的银杏已染就一树金黄,吸引了无数人前来拍照。寺内也是游人如织,青烟弥漫,还排着长长的队伍在领取龙年的台历和对联。
西园寺收留了很多猫咪,只只被喂得肥壮,趴在草地,在树下,在屋顶,随处可见。有只岿然不动地闭目端坐于香炉前方黄墙顶上的橘猫,被迷蒙缭绕的白色烟气笼罩。受了这么多虔诚香火与顶礼膜拜,它是不是已位列仙班?
很神奇,不管寺院中如何人头攒动、挤挤攘攘,但在那缭绕的香火青烟中,在那低沉洪亮的钟声中,心却很自然地平静下来,得释放,得解脱。
对了,差点忘了,我最喜欢的Lonely Planet旅行指南,后来新创的“in系列”,其中《苏州》那本里头,有四张我2011年拍的照片。与有荣焉,是我与苏州的缘。
十多年前那次去乌镇和苏州的旅程,回来后只写下乌镇,没再有时间写苏州,一直让我觉得遗憾。近来记忆力大不如前,许多往事逐渐淡忘。借这个秋天刚从苏州回来的思绪万千,记录下这纷至沓来的回忆,以纪念我的苏州。
- End. -
平江路,斑驳剥皮的墙,悠长的岁月感
平江路
苏州博物馆隔壁太平天国忠王府
狮子林,花窗上的彩色琉璃
狮子林,斑驳的白墙
虎丘剑池
虎丘云岩寺塔
寒山寺银杏
寒山寺红叶
寒山寺红叶
寒山寺红枫
- 一 座 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