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米尔高原的杏花盛宴,是从其如克同村的红色花苞开始的。
当我们经过下坂地水库,一路沿着塔什库尔干河,渐渐进入昆仑大峡谷深处,两侧巨大的陡壁高耸嶙峋,巍峨如巨人守卫。早春水流浅缓的塔什库尔干河,清澈得荡漾着绿水晶般的光泽。在其如克同村看到一树一树珊瑚珠子般被绛红色花托包裹的花苞时,我还担心是不是来早了,杏花尚未盛开。但沿着公路继续往前不远,就证明了我们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公路边、河滩上、山脚下,越来越多浅红粉白的杏花如云霞般沿着峡谷弥漫开去。这盛大的迎接礼让我们兴奋不已,眼睛更应接不暇——太多太多的杏花,对比方才萧索单调、寸草不生的峡谷,仿若从天而降,刹那铺满峡谷。库科西鲁格,这是我们到达的第一个杏花遍野的乡。顺流而下,路过一个个塔吉克小村庄,随着海拔降低,越来越密集、越来越繁盛的杏花树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在绝壁峥嵘的山脚下,在翠绿的冬小麦田边,在房前屋后的院落里,在黄土矮墙内外,无所不在;或亭亭独立,或连片成群,高低深浅的粉云白雾就那样轻轻柔柔地飘荡在碧波荡漾的河水之上。
我们总爱寻找上了岁数的老杏树,那深褐近乎黝黑的树皮苍老,满布深深的密密的皲裂,老干粗壮,分杈攲斜,满树花枝如发丝舒展缭绕,又一层层优雅地垂落。繁密的花球如花瀑倾泻。塔吉克族老乡热情而友好,远远看到我们站在他家院子外对着院内的大株大株杏树张望,便走过来帮我们把铁门打开,用不熟练的普通话解释说,这铁门是为了防羊进入的,远方的客人,欢迎来看他们家的杏花。另一户的小狗更是热情,看到我们走近它家门口,忙不迭地跑上来,直往人身上蹭,越闹越欢腾放肆。我这个怕狗的人,吓得顾不得好好拍他们家屋前花枝如瀑的一排杏花树,便落荒而逃。次日清晨,从第一缕划过山尖照进峡谷的阳光开始,库科西鲁格赐予我们完美的视觉盛宴。
613县道旁一排排粗壮的杏花树已足够惊艳,塔什库尔干河岸边田间一片片发光的杏树林仿若画中的田园牧歌,但是当我们深入杏花沟,一片片或纯白或深粉的花海,沿宽阔的河谷绵延,更令我们目不暇接。
前方是白雪覆顶的雪峰,两侧是岩石裸露的高山,杏花绽放在这一片荒瘠里,如云霞柔和,如粉雾轻扬,温暖了山的冷峻,滋润了大地的干涸,温柔了帕米尔的春天。
我们独爱那些苍老的古杏树,主干粗壮,分枝攲侧,将漫长的年岁都盛放在蓬勃的枝头
塔什库尔干河碧波清澈,自西向东,奔腾着穿过昆仑大峡谷
沿着塔什库尔干河的支流,深入库科西鲁格乡的“杏花沟”
我们一次一次为这无边无际的花海惊叹惊呼,而牛羊早已见惯了这样的胜景,丝毫不为所动地安然悠闲地咀嚼着各自的食物。
这一条远离公路的“杏花沟”,是早饭时我找餐馆老板打听到的,成功地帮我们避开了主流路线上的人流,更是感受到尚还保留着原生风貌的塔吉克族民居和他们的生活。
塔吉克族老乡们也爱这每年一次的盛大的杏花海洋,在他们屋前院中的某一棵大杏花树下,总有一张美丽的床榻,供他们在杏花树下喝茶、聊天,手中停不下地绣着美丽的纹案——那是她们圆帽上和枕巾上的装饰。
我和也想和塔吉克族人一样,在被杏花笼罩的榻上,过春天在每一个春天,迎来一场盛大的花事
塔吉克族属雅利安人种,高鼻深目,面部棱角分明
他们淳朴而热情,在我们追着杏花误入某家院子时,女主人笑容腼腆地邀请我们进她家里坐坐。房间里无比干净整齐,色彩鲜艳的毛毯和花纹壁纸装饰出浓郁的民族风格。伤了腿拄着拐杖的男主人也热情地下楼和我们聊天,小男孩因为来了客人兴奋地秀出各种汽车家当。
男主人说房前屋后、院子里的杏花树是爷爷的爷爷、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所种,究竟多少岁了,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聊着天,母亲也出来了,一个和蔼的塔吉克族太太,穿戴地整整齐齐,暗色衣裙上点缀着金色花纹,腰板挺直,姿态优雅,虽然不会说汉语,但听得懂我们的意思,不住地微笑点头。
东帕米尔高原上的塔吉克族是2000多年前来自中亚古老游牧部落雅利安人的后代,迁徙至帕米尔高原后,严苛的自然环境和半农半牧的生活方式,使得塔吉克人形成团结互助的人际交往关系,凡客人到家必受到热情招待。
因为我们这些不速之客的意外闯入,一家人都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又在我们离开时,亲切地和我们挥手道别。那温馨的画面映着满院盛开的杏花,却是比杏花更美好的记忆。
塔吉克族在历史上曾经长期信仰琐罗亚斯德教(拜火教),因此象征火焰的红色是他们最爱的颜色杏花沟深处,偶遇可爱的一家人,真挚的笑容比春天的杏花更灿烂
上一次我来新疆,也是为看杏花。2019年的早春,当看到伊犁杏花的预告的瞬间,立刻动了念想,并付诸行动。在后来不方便出行的三年春天里,又很多次想起南疆帕米尔高原的杏花。直到两周前,猛的一个念头记起,与猫猫一拍即合。我和猫猫对帕米尔高原杏花的这份情结都源自《中国国家地理》,她是看到2013年的“新疆专辑”,我是因为2015年一篇介绍塔什库尔干县的文章。那一片片深峡碧水中的粉色杏花就此深深映在了我们脑海中。帕米尔高原的杏花,每年比伊犁河谷的杏花早一些来到人间,在高寒而僻远的葱岭深处,每一年准时报道春天的来临。在干燥寒冷的高原和贫瘠险峻的峡谷中,它们恣意绽放,自由自在,与塔吉克族的黄土墙老屋、塔吉克女子的鲜艳衣裙、孩童的天真笑靥,一起构成了高原最梦幻的春天。塔吉克族女子一有空闲就绣制圆帽(叫作“库勒塔”)或枕套上的花纹图案从库科西鲁格乡到塔尔塔吉克民族乡,沿着塔什库尔干河一路向东。午后明亮的日光洒在滚滚奔流的河水上,白浪如鳞,银光闪闪。古老的木浮桥还摇摇晃晃地从这头跨到河的对岸——羊群排着队走过木浮桥的画面,便是引我来到此地的那一期《中国国家地理》的封面。车行在深邃的昆仑大峡谷中,我们迎来了一场场开得更加盛大的花事。在每一处公路随河流转弯的河滩上,总有被大片杏花掩映的小小村落,就几座平顶的矮矮的黄泥土屋,几乎被如涛似浪的磅礴花海淹没。古老的杏树也更多。粗壮遒劲的树干,繁茂的花枝俯仰攲侧,尽情舒展,站成苍劲而优美的姿态,将漫长的岁月都绽放在蓬勃的枝头。它们的花枝探得那么低,仿佛直接伸到了我的眼前,饱满的丰盈的花朵紧挨成一簇一簇,纯白花瓣薄得发透,触角似的雄蕊被照得光芒闪烁,变成一个个毛茸茸的花球。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杏花,它的花枝、花瓣、花托,长长的雌蕊雄蕊……曾经,很多年前,我一度对着“二十四番花信风”寻找和拍摄那24种花,但让我没想到的是,生活在江南的我,最难找到的竟然是“杏花春雨江南”的杏花。在我的记忆里,为什么除了古诗中的杏花印象,对真实的杏花却这般陌生?直到后来,我在书里了解到杏树不耐涝,不喜欢潮湿多雨,反而耐旱、抗寒、喜光照,在我国,种杏产杏的大都是北方省份。原来,“杏花江南”只是诗词带给我们的一个美丽的误会。2019年春天,在伊犁河谷,在吐尔根和大西沟,我终于有机会看到了最盛大最丰盈的杏花海洋。伊犁的杏花,有碧草如茵的起伏草原相伴。而南疆的杏花,背景则更凛冽,是线条凌厉、险峻峥嵘的大山,是巨石遍布、河水奔流的深谷,是冬季漫长、寒冷多尘的高原生活——在这片苍茫而单一的色调中,反差明显的轻盈、灵动、粉嫩的杏花是报春的使者,是为峡谷生活带来盎然生机的一抹亮色,一束光。白色杏花树下种着一方方绿色的冬小麦
塔吉克小女孩戴着美丽的库勒塔,帽檐前加缀了一圈亮晶晶的珠帘,仿照的塔吉克新娘佩戴的头饰斯里斯勒
在每一处河流转弯的河滩上,总有被杏花掩映的小小村庄
塔吉克男子佩戴的帽子,吐马克
塔吉克人的见面礼节:吻手礼
若说有些遗憾的话,是较为平坦开阔的河滩上,现在都已建起了巨大的高压电塔,拉满了密麻麻的电线。银色电线过于醒目。我有点后悔,为什么不能早来几年,来见它们最初最美的模样。
阳光洒在塔什库尔干滚滚奔流的河水上,白浪如麟,银光闪闪
我留恋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得整株杏树都在发光
看着河滩上高大的高压电塔,只恨自己没能早来几年
尚还保留着黄泥石块的土墙土屋,杏树种得极密集,花枝叠着花枝,交错连片,繁盛的花朵简直把整个村子淹没了
塔尔乡继续往东5公里多的库祖村,也是个杏花如海的小村
塔尔乡库祖附近,塔什库尔干河上的木浮桥
塔什库尔干河奔流不息,过了库祖村汇入叶尔羌河
傍晚时分,我们来到了名气最大的塔尔乡的幸福五号桥,过了桥就是塔尔乡最有名的杏花村,巴格艾格孜村。这里保留完好的塔吉克族生土老屋被修复整齐,矮墙、木门、弯曲的小径;花枝繁密、彼此交织的杏花,宛如白茫茫的大雪将整座村庄笼罩,不由得让我开始纠结晚上是住在这里,还是继续赶路前往40公里外叶尔羌河深处的大同乡。远在叶尔羌河上游峡谷深处的大同乡,是真正的“世外杏源”。这里海拔低(2000多米),气温高,杏花开得最早。这会儿满树的杏花已如蝴蝶般翩翩飞扬,杨树、柳树也已冒出了绿芽,给山谷画上了一抹绿意。大同乡可以说是昆仑大峡谷深处中最早被摄影师青睐的一个杏花村,现在摄影师来得少了,又因它深藏在叶尔羌河上游河谷,路途遥远,游客远少于塔什库尔干河沿岸的村庄。部分牧民家里也开展成了旅游接待户,但基本上还保留着原来的生活方式和劳作方式。虽然过去的黄泥生土民居都已重新建成了新的水泥房子,但那种田园牧歌的气氛依然还能在这感受到。房前屋后是小块小块的田地,田边矗立着一排排杏花树,像镶嵌了一圈粉色的花边。我正对着一户人家很华丽的彩绘大门拍照时,一个大叔经过,站在半谢的杏花枝条下。他看见我在拍照,挺直了腰板,冲着镜头微笑。接着他转身朝那扇大门走去,原来这彩绘精致的大门就是他的家。除了土黄色,他们还喜欢把门装饰上绿色、蓝色、橘红色,画上有民族特色的花纹和几何图案。窗是优美的半圆拱顶,和门一样有缤纷绚丽的颜色。屋墙最常见的是明黄色,也会遇到淡黄的、橙红的、浅橘色的,映衬着数枝下垂的雪白杏花,如一幅油画。在大同乡,杏花瓣飞舞的清晨
小哥的粉色电瓶车,倒是很衬杏花呢
大同乡小学外遇到一对很可爱的兄妹,看到我就对着我的镜头比耶,可爱天真的笑容宛如清晨的这一道阳光
塔吉克族人非常爱干净,即使室外都是灰和土,连灰尘也要扫得整整齐齐
护边员小哥,正准备骑摩托去上班了
虽然大同乡过去的黄泥土屋都已建成了新的水泥房子,但那种田园牧歌的气氛依然还能在这感受到
猫猫他们开车去邻村找三千年胡杨王了,我一个人在大同乡上闲逛。太阳终于高过了大山,将日光撒进山谷。我走到村后的河边,河畔是大片杏树林,正好遇到一个牧民老伯提着干草来喂羊。花开如云的杏树下,羊群争着吃草,踩起细细尘埃一片,在光线中闪烁飞扬。
看羊群吃草真的很治愈
村后的河畔人家,被巨大的杏花树环绕
昨夜我们到得太晚,漫无方向地寻找住宿,帅气的塔吉克警察小哥哥深夜巡逻,帮我们联系到可以入住的牧民接待户。主人家顾不上自己休息,热情又周道地准备点心招待我们。住在他们整洁美丽的家中,早上醒来,在熹微的晨光中看见拱形窗外隐约的杏花树影摇曳,不禁晃了神。在这万山汇聚的帕米尔高原深处,生活的底色是贫瘠荒凉,但这里的塔吉克族的生活却愉悦安宁,洋溢着温情。每年的春天,看着这满目杏花盛开,花瓣飞扬,就会充满了生活的希望和幸福吧。帕米尔高原的杏花,是温柔,更是坚毅;它轻盈,却充满生命厚重的力量。它们盛开在这高远萧瑟的葱岭深处,在干燥荒芜中绽放,盛大磅礴,自由自在。就如这里的塔吉克人,即使自然环境严苛恶劣,但他们眼神清澈,笑容真挚,生活得认真而尊贵,在单调苍茫的昆仑深谷的日升日落里,优雅从容地度过了漫长四季。比塔什库尔干河谷更加荒凉萧索的叶尔羌河谷,距离大同乡9公里的库如克兰干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