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正像有所谓“庸俗经济学”那样,红学发展到今天,也有了极其庸俗不堪的研究方法和研究结论。就跟狗仔队一样,专门热衷于发掘别人的不愿公开甚至本来就子虚乌有的东西。其中躺枪最多的,恐怕莫过于凤姐了。也难怪,这凤姐生得身量苗条,体格风骚,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平日里也不大懂得低调和内敛,因此总是能够吸引人们的注意。凤姐本来劣迹不少,绯闻众多,当然也包含了许多无中生有的指控和责难。
从前有个红学家专门建立了凤姐的资料库,说到生活作风问题,他劈头就说,“凤姐既然有才有貌,又生长富贵家庭,自然对于性生活的要求也不会低于男子”。
怎么样,够惊世骇俗吧?性的问题不仅跟才貌有关,更与贫富直接挂了钩,富家子女性欲就强,性的要求就高,大约是因为他们有钱买伟哥吧。那么穷人的要求自然就应该很低了,例如焦大,自己在这方面的能耐尚不知如何呢,却勇于直接痛骂贾府:“每日家偷鸡戏狗,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
只这一句话,一经问世就成为了千古名句,吸引无数猎奇者争相勘探究竟。其实人们都忽略了,一个醉鬼的话,可信程度能有几何。交警上街查酒驾,每一个司机的第一句话都是“我没喝”。怎么样,交警是不是就该全部放行呢?那还查个什么劲呢?
“爬灰”之说暂且不提,“养小叔子”据很多人的研究,指的就是王熙凤。前述红学家进一步指出:“她的荒淫处,本书没有直接的叙述,但从字里行间,或他人口中,也可以推得一二。”
那么,他的结论是怎样“推”出来的呢?一个是贾蓉,就在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正跟凤姐谈话的时候,贾蓉出现了,就被人们说成了这样的“小叔子”。其实贾蓉并不是小叔子,按辈分他是贾琏的堂侄,称呼凤姐为婶子。那贾蓉生得面目清秀,身材俊俏,进来之后又跟凤姐多有说笑,也让好事之徒抓住不放,浮想联翩,这就是“调情”。特别是贾蓉说完了事已经离开房间,凤姐又来了一句“蓉哥回来”,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蓉大爷快回来”。只见贾蓉忙转身回来,垂手侍立,听何指示。那凤姐只管慢慢吃茶,出了半日的神,又笑道:“罢了,你且去吧。晚饭后你再来吧。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应了一声,方慢慢退去。
这一段落,被有关红学家这样解释:“我们闭着眼睛心领神会地把凤姐和贾蓉会谈这一段叙述想一想,把贾蓉的态度、凤姐的神情和那临去而又叫回的那种低回流连、慢慢出神的意志,细细地咀嚼,则个中关系,也就可以体会出几分来了!”
呵呵,是不是很佩服红学家的这点子能耐?闭着眼睛一想,就立刻能想到别人的床上去。叫贾蓉“晚饭后你再来”,那肯定是要直接上床的。古人没什么夜生活,也不上网,也不看电视,当然就剩了上床休息了。“这会子有人”,看来是刘姥姥坏了人家的好事。“我也没精神了”,不是说富贵子弟欲望很强吗,年纪轻轻怎么就能没了精神呢?倘或红学家当时在场,一定当场就布置了今晚要去现场捉奸的。
无独有偶,年轻宝玉跟凤姐的一次对话也被这位红学家任意曲解了。他说:“还有一段故事也值得我们来推敲推敲。”那次宝玉从前头房屋出来,一直往西院来。请不要忘记,宝玉,芳龄十二三岁,是凤姐的堂小叔子。可巧走到凤姐院前,只见凤姐在门前站着,看着十来个小厮挪花盆呢。见宝玉来了,笑道:“你来的好,进来,进来,替我写几个字儿。”宝玉只得跟了进来,拿起笔来写了几个字。写毕,又说笑了几句,宝玉要走,凤姐道:“你回来,我还有一句话呢。”宝玉道:“老太太叫我呢,有话等回来罢。”说着便一直走了。
就这一下子,可了不得了,被狗仔队抓住不放,一抓到底,简直就跟凤姐在微信里公布了裸照那样轰动!红学家说:“凤姐还要跟宝玉说什么话,至今是个谜!自然我们不能说他们叔嫂之间有任何微妙的关系,但凤姐那一句‘你回来,我还有一句话呢',不能不令人回忆起她叫蓉儿回来的那种声音。”
红学家自然也提到了贾琏对凤姐的一段控诉,说她防我像防贼一样,只许她同男人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略近些,她就怀疑,可她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后我也不许她见人!
贾琏的这句话,立刻让红学家拿到了制胜的法宝,说:“凤姐之淫,也可以成为定论了吧。”
可是紧接着平儿理直气壮为凤姐辩白,不知红学家为什么就避而不见了。平儿立刻对贾琏进行了反驳:“她醋你使得,你醋她使不得。她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动便有个坏心,连我也不放心。”
平儿说的真好,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凤姐有过什么“坏心”,只是性格泼辣而已,即便跟府里的年轻异性也不免说说笑笑,常使得某些看客想入非非。法学理论中有一个名词叫作“疑罪从无”,只是怀疑某人犯罪而没有证据证明其犯罪的,不得认定有罪。封建时代男女地位相差很大,其出轨“成本”也是不一样的。贾琏即便再出轨多少次,也丝毫撼动不了他的地位。凤姐却不同,倘若真有什么“坏心”,早就不是风光无限的琏二奶奶了,何况针对的是贾蓉、宝玉这样的“窝边草”。贾琏虽说惧内,虽说很多时候斗不过凤姐的心眼子,只能在背地里发牢骚,但那都是有底线的;一旦突破了这个底线,不难想象是什么后果。
性的问题自古是一个敏感的问题,正因为敏感、私密,引得一些人趋之若鹜,以极大的热情争相上前查看究竟。从前有一部外国电影,一个女人泡在浴缸里,观众席上顿时站起许多的人来欲观详情,随后满场哄然一笑。鲁迅先生有过一段很著名的论述:“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国人的想象惟在这一层能够这么跃进。”
凤姐被称为“泼皮破落户”,还是让她自己对这个事情做一个回复吧:“别扯你娘的臊了”。这是凤姐一贯的风格,也并不见些许难为情,“小心给你一顿嘴巴子!”
(参考书目:中国学术名著丛书·高语罕《红楼梦》宝藏六评,吉林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