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宁和乔诗欢在怡红小区连着练了差不多一个星期，每天两三个进帐，也算心满意足。看着微信群里不停有人埋怨，知道这就算相当不错的业绩了。到了七点多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把装备送到楼上，转身回家，结束一天的工作。好在只有不到一站地的路程，这就是俩人能够抱团练摊的最大理由。中间有条玉门河，北方的小河流平日里并没有水流，只有西山上下了大雨才能见到浑浊的一股。这两年治理了河道，河岸上修起两条快速路，东边直通汾河，西边抵达山脚，河滩上漫坡的油菜花每到春季都是黄澄澄一片，两岸杨柳依依，海棠婆娑，这都是耿市长倡导实施的“八河治理”的功劳。两家隔河相望，皮宁回家来，洗去一天的征尘，开罐啤酒慰劳自己。这两天练摊的兴致大增，情不自禁对着小河的对岸吟道，我住河之南，君住河之北，来，跟哥们干杯。
每天一早到单位点卯，按时刷脸。下午两点还要刷脸，到了半中间，只要是手头没什么要紧事的，同事们就都互相招呼着拎起行装练摊去了，这就是这个夏季里的新常态。
可是，接下来的这一天只办了一个。再一天，一直坚守到天黑，居然给剃了光头。两个人核计着，看来该转移战场了，这地方资源殆尽。往哪里转呢，就在周边吧，顺着玉门河，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皮宁提着折叠桌椅，这东西不重，铝合金材料，可也得十来斤，一路走一路换着手。乔诗欢拎着两个塑料兜子，里面塞满了设备、礼品、宣传单等各色物品，就像是春运时候赶火车的两个老乡。
“卡部”很快出台了新的竞赛办法。
每周给各部门排名，前三名奖励五百块钱，后三名则扣减五百。另外，对个人则按前五十名给与一百至三百块钱的通报嘉奖。全辖共计有三千多员工，能进入前五十名也很不容易。
您问“卡部”什么意思？
这么说吧，在康乐街的这座大楼里，驻扎着S银行的太原市分行机关，二十来个部门，皮宁乔诗欢所在的部叫“信贷风险管理部”，平日里俗称“信管部”，“卡部”即“银行卡业务部”之简称。
“卡部”被委任为ETC这项工作的牵头单位，负责组织协调、分发指标、采购设备、实施奖励和处罚等等。
“这不是挑动群众斗群众嘛。”
皮宁站在中澳社区大门一侧，同坐在一张帆布马扎上愣神的乔诗欢说。竞赛方案有奖有罚，意味着市分行并不打算增添半个铜板，实际上是各个部门、各个支行之间在互相掐架，皮宁对此也颇有看法。他看着手机上的这张“ETC争霸赛第X周通报”的表格，看到除了各个部门的排名之外，还多出一个“行长室”的牌子。很显然，这是各位行长副行长也要率先垂范亲自上手营销了，只不过他们目前的业绩还是“零”。
乔诗欢却幽幽说道，管好自己的事，少操别人的心。
乔诗欢注视着远处树梢上的一对大鸟，发出了这样一番感叹。这也让皮宁陡然信服，与其埋怨环境，不如独善其身。乔诗欢也多次说过了，倒不是非要拼老劲去完成每人一百的任务，却总要尽力做出个样子。她说，趁眼下天气暖、白昼长，最适合摆摊，要多辛苦一些，多储备些业绩，到冬天肯定就没法干了。
她拿出一本书摊到桌板上，皮宁还以为是妇女们解闷用的八卦读物，看看封面，上面赫然是《黄帝内经·金匮真言》。
短短几天的相处，颠覆了皮宁的许多固有认识。像乔诗欢这样的半老徐娘，像“冬妮亚”一样风度优雅，还格外注重自己的形象，本应适用“智力跟容貌成反比”或者“胸大无脑”的定律，可她居然对这样的东西感兴趣，研读中医，注重养生，对古文化也情有独钟。
现在，两人练摊刚开始不久，皮宁有一桩心事实在不好开口。
这期间，还有这样一段插曲。
他要请几天假，跟媳妇苏玫一起去送女儿莺儿去南方上学，早在计划之中了。你知道吧，本来莺儿本科毕业已经一年多时间，当初经过几个回合的校园招聘，在一家保险公司做了内勤，已经有段时间了。可是让他们两口子极其不满的是，这家保险公司名气不小，却恰恰印证了时下最流行的一个词汇，也说不清是褒是贬：五加二，白加黑。要说物有所值也还罢了，趁年轻多积累些收入，对得起逝去的青葱岁月。可恰恰相反，每月的工资尚不够她这样的年轻人的日常花销，是标准的“月光”一族。
一家人终于下定了决心，不能再这么下去，要赶紧另谋出路。也亏了天时地利人和各方面因素的共同结果，考上了江南一所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八月下旬正好入学，而且顺带做一次旅游。
皮宁对杭州并不陌生，当年进修的时候有过一年的时间呆在这里。带着苏玫故地重游，匆匆观赏了西湖，三潭印月、花港观鱼、柳浪闻莺一路走过，湖光山色尽收眼底。最震撼的还是岸边几百年树龄的樟树、桂花、悬铃木、鸡爪槭，想不到上了一点年纪，对这些东西产生了兴趣。苏玫前两年生过一场大病，体力尚未恢复，往往没走几步就说，你们往前走吧，我坐这里等着。安顿好了莺儿，依依惜别不在话下，然后从杭州出发，途经乌镇，赶往南京。算得上一个意外收获，途中有幸瞻仰了茅盾先生故居，这位文学巨匠就诞生在人杰地灵的江南水乡。
说起苏玫的病，未免有点刻骨铭心。她本来左乳有增生，那次常规复查的时候，大夫告她右乳有结节，其实就是肿瘤，建议立刻手术。
紧接着，两个人辗转几家医院做了复查，结果都是一致的，“右乳实性结节，形态不规则，边界不清。”入院一个星期后手术，取出只有一厘米见方的肿物。大夫说，尚属早期，创口很小，手术很成功，化验结果呈良性。但需要后续治疗，共计八次化疗、二十五次放疗、十七次靶向治疗，还有后续的口服药物治疗。
那期间的皮宁快有撑不住的感觉，还不敢流露给苏玫，她的压力已经够大。冬天的早上六点多钟就开车出门了，一大早就要赶到大医院抽血化验，监测白血球。街头黑漆漆空荡荡，正前方路当中一辆汽车停着不走，皮宁绕道超了过去，心里还在暗骂那人是不是“有病”。途经路口这才明白，人家那是在等信号，而自己这么冒冒失失就闯了一次红灯！也可见那时的精神状态，实在是糟糕透了。
山西大医院现在更名为“白求恩医院”，在那里结识了著名的乳腺外科专家高主任。与传统方法不同的是，他最推崇“保乳治疗”，而且“能保尽保”，最有别于过去常采用的“全切”。他常挂在口头的是“保证生活质量”，“一切都会好起来”。在现在的医疗条件下，这病通常并不要命，只是过程艰难。特别是一次次的化疗放疗，听着有些病友压抑不住的惨叫，苏玫也是敏感性体质，反应也很强烈。
好在都撑过来了。今年的“315打假日”，恰好是苏玫最后一次靶向治疗的日子。
就在江南水乡流连忘返的当口，看到了乔诗欢微信里晒出的图片，这小娘子居然独自出摊了，背景十分熟悉，就在自家阳台目力所及的地方，一家熟肉店的门前。皮宁心里一阵惭愧，自己临阵脱逃，让人家一个妇道人家独当一面，简直成何体统。可行程是早就策划好了的，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心里默念，这两天有没有城管骚扰，收成如何呢？
两口子一路北上，来到了南京。这也是皮宁选定的地方，既然已经出门，顺便到此一游。匆匆掠过秦淮河、夫子庙，苏玫很了解他心中的这点“人文关怀”。玄武区有一座乌龙潭公园，里面坐落着曹雪芹纪念馆。不瞒大伙说，这才是此行的目的地，他还是一个《红楼梦》的粉丝，简称“红粉”。终于来到公园门口，却见立着一块牌子，“公园修缮，暂不开放。”
如之奈何，这岂不是高兴而来又扫兴而归？一边掐算着行程，一边顺着惯性，来到了人潮汹涌的“总统府”门前。民国时期的建筑群落，最瞩目的是里面的各类名贵古树。一边走一边欣赏，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家，怎么说这也是一个曾经的王朝。从1927年国民军北伐建都南京，到1949年“钟山风雨起苍黄”，时间也过分短暂了。苏玫一边躲闪着熙熙攘攘的游客，一边说，可见这里不适合做首都。所谓“六朝”，不过是几个偏安一隅的小朝廷，加上朱元璋和他的孙子朱允炆，也幸亏朱棣及时迁都了，要不然，未必能有二百多年的大明江山呢。这地方啊，金粉气是有，就是太缺少帝王气。共产党这天下啊，早就坐定了。
苏玫一席话令人叹服，心想着，南京之行颇有失落感。正这样琢磨着，刚过一个路口，正敁敠着该回酒店了吧。回头看到一个招牌，长江路123号，只见赫然是“江宁织造博物馆”，顿时来了兴致。
这是在江宁织造署花园的旧址上重建的。从曹雪芹的曾祖曹玺开始，曹家先后几代人担任江宁织造。特别是其祖父曹寅，是康熙皇帝的亲信，康熙六次南巡，就有四次驻跸江宁织造署。《红楼梦》第十六回就借赵嬷嬷之口说：“还有如今江南的甄家，哎呦呦，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可以说这就是发生在曹家的真实故事，曹雪芹或亲眼见证，或是从长辈那里听来。三百年前，这里曾经是“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曹雪芹在此出生，并度过了“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童年。不大的花园内设计精巧，翠竹轻摇，颇有江南特色，凡“红粉”都值得一游。
苏玫走累了，坐在萱瑞堂的长椅上休息。这是康熙皇帝赐给曹家的题词，只是这个牌匾恐非皇上的御笔。皮宁端详再三，流连忘返。拍照的间隙，瞄一眼微信，“卡部”发布了上周的争霸赛业绩通报，杨淑柳转发了过来。皮宁本不以为然，可看到几个同事已经开始了点赞，仔细看时才发现，乔诗欢居然位列其中，完成营销任务25个，位居全辖第32名。皮宁有点受到感染，赶紧伸出一个大拇指。很快就看到乔诗欢回复了，“军功章有你的一半。”
说实话，皮宁立刻就有了感动的意思。“军功章有你的一半”，谁不知道这其中本来包含的意思，有一丝别样的情愫。更何况，上周自己有一半时间缺勤，想着明天就要回去了，是立刻上岗呢，还是再“休整”一天？（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