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办了几个?”
皮宁最感觉对不住的就是媳妇的这份关心。如此兴师动众,劳神费力,硕果仅存的不过是侯三蛋的这一个“漏网之鱼”。
而且老霍提出的问题,皮宁就是把脑子想穿了,也搞不懂是怎么一回事。老百姓都能看破的事情,不相信位居高层的“肉食者们”就看不明白,吃瓜群众徒唤奈何。
回家路上,看着穿梭往来的公交车,皮宁仿佛顿开茅塞,有了新的感悟。
太原城区的公交车每次乘车投币1元,公交公司发行了公交卡,若是刷卡乘车,则只需0.5元。
这么说,刷卡比现金打五折的优惠。于是,公交卡不需要宣传,不需要上街吆喝,但它有足够的便利和优惠,于是这里的市民几乎人手一个,极大地促进了“公交优先”。
唔,看来,症结在这里。
ETC为什么只有九五折,还需要这么死乞白赖口吐莲花般搞营销,为什么不能把折扣再降低一个点、两个点、三个点?
苏玫说,你这不是慷国家之慨吗?
皮宁说那公交公司又是在慷谁家之慨?国家为人民慷一点慨,不是应该的吗?
苏玫说,书生气又来了,莫非是人家交通部让你上街吆喝?你的汽油费到底谁给出啊?
皮宁说,揭示真理的过程总是这样艰难。
马超是“信管部”的副经理,几个人平常归他分管。自然,ETC的业绩他要操心。三国时的“五虎上将”,如今摩拳擦掌要立新功。他提出一起去南郊的西张村。
没有理由不去。
更何况,他们这边的业绩确实惨淡。
马超在微信里说,明天我去接你俩,发个位置过来。
皮宁说,我开车吧,先接乔诗欢,再去学府街接你,省得你来回跑。
马超说,还是我开吧,我路熟。
乔诗欢发出一个笑脸,“都很贴心”。
马超三姨是那个社区的负责人,他姨父正在大门上候着呢,胳膊上缠一个红箍。仨人站齐整了,姨父举着相机拍了个照。皮宁看一下,重拍一个吧,看把美女拍成啥样了。马超看一眼,也着急了,笑着说重拍重拍。乔诗欢嘴里说着“就这吧还重拍什么啊”,却再次摆好了姿势。
仨人从三点多一直呆到六点,办了两个,还是三姨三姨夫扯开了嗓门打电话从老远的地方喊过来的,明显不能让人满意,也就一锤子买卖。
马超紧接着策划了要去娄烦县搞营销。这是老贾的老家,利用周末休息日。大家也都无奈,明明这就是工作,可是还要“不占用上班时间”。
自从有了上山练摊的计划,皮宁就跟老贾开玩笑说,一定把伙食弄好,让大家尝到正宗的土豆宴。老贾说没问题,我们娄烦的饭菜最“尖”。皮宁问什么意思,老贾说,就是饭菜筋道、有嚼头,山上的土话就是“尖”。
马超在前,皮宁在后。沿着太古高速一路向西,入口处能看到银行搭设的红色帐篷,在那里营销ETC。皮宁特意放慢速度,果然就是S银行的一个支行,只是并不相识。很快就进隧道了,这个隧道长达十三公里,是仅次于秦岭隧道的全国第二长度。
城里出发就有点晚了,加上进了古交就堵车,到娄烦县城已经十一点多。只能先吃饭了,老贾轻车熟路,很快安排妥当,开始上菜了,只见几盘凉菜分别是炸河虾、凉拌野菜、胡麻油拌豆腐、凉拌黄豆芽。老贾招呼大家动筷子,他本来就滴酒不沾,皮宁和马超要开车也不喝酒。菜下得很快,转眼热菜上桌,山药磨擦擦,山药圪搓搓,蒸土豆、南瓜、红薯,莜面栲栳栳,莜面蒸角,粉面角子,软米红焖粥。热菜全部盛在一个托盘上,比一个磨盘还要大。
接着还有一股豆面汤。
还没等吃完,老贾就问大家,今天这饭吃得惯吗,“尖不尖?”众人一起喊着:“尖!”
乔诗欢伸出兰花指抓过一张纸巾,我提议,今天的费用AA制,回去估算一下,每人平均多少。李淼说同意,老贾同意,大家也都说同意,这事也就这么定了。
吃罢丰盛的土豆宴,老贾引导着大伙上路了。路过一个路口,老贾说这里摆一摊。马超打开后备箱,取出一个大型的红色帐篷,几个人费力地支撑起来。马超和李淼留下了,其余人再走,在一个大型超市的门口,小秦和小戴两个女同志在此开张。就剩皮宁和乔诗欢了,老贾带他们到了一处院落门前,一边支摊子一边介绍,这是县里几大班子的宿舍区,属于高档院落,你们就在这里吧。
其实这时才一点钟,正是居民们午休的时间,县里的生活节奏明显更加悠闲。大门前有点冷清,路旁只有一辆小卡车满载了苹果,一个汉子窝在驾驶室里打盹。
两个人很快就把摊子铺排停当,皮宁顺手从后备箱取出一个物件,“唰”一甩,瞬间变成了一条近一米长的金属棍子。这是才从网上淘到的,皮宁说,这地方山高路远,我要时刻准备英雄救美女,说罢挥起棍子打去,灌木丛的叶子落了一地。乔诗欢不屑地笑了一笑,就你那小身板,未必跑得过我呢。假如这时候真的蹿出来一只大老虎,我只要能跑过你就行。说罢,还当真开始了踢腿、下腰的动作,显得那么舒展、轻快,要不是刚吃过午饭,还穿着裙装和一双凉拖,没准还要倒立呢。皮宁一阵汗颜,想想自己年久失修的亚健康身体,还真是难说呢。
皮宁说要不你上车休息,我来守摊子,乔诗欢不肯,说就这样坐着吧。皮宁此时实在有些慵懒怠倦,再不找点事做就真要睡过去了。这里的空气比山下清新,他望着远处的天际,不由地吟道,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古人真是厉害,能够有这么丰富的联想。乔诗欢今天手头没有什么书籍,也在看着远处,手里的树棍在地面来回划着。许久了,皮宁低头看一眼,发现那分明就是一个“ETC”。
乔诗欢用纯净水洗了一个苹果递给皮宁,皮宁连连谢绝,从车上拎出了一个小暖瓶。皮宁笑说,不是不吃苹果,而是轻易不吃,出门在外则一概不吃。愚兄打小肠胃不好,忌生冷,冰淇淋先搁笼屉里面呵一呵才能下肚。乔诗欢笑着说,越来越发现你花麻吊嘴,也是当过干部的人,以前还觉得你这人挺斯文,现在怎么涎皮赖脸的。皮宁说,过去当干部,得端起肩膀来做人。其实谁不知道,问题出在前三排,根子就在主席台,如今嘛,不妨显出原型。皮宁说,难得机会上山踏青,可惜只能窝在这里。你看绕过这片楼房,上去就是云顶山,往下则是汾河水库,那里青山绿水,蓝天白云,树高林密,水鸟翱翔,山坡上树林间数不清的牦牛哞哞直叫,好不让人惬意万分,要不咱俩开车先去那边徜徉片刻无妨。
乔诗欢“呦呦”了两声,笑言道这么快你就诗兴大发了。你先办上五个ETC,我这就跟你去。
皮宁察觉,只有说话才是打消困意的方法。又翻出手机里的照片,选定其中一张,这就是上月最初开始练摊时候的合影,不妨简称“初练”,看你看你也忒警觉了吧?你看,一双丹凤三角眼,两湾柳叶吊梢眉。粉面含春微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乔诗欢不言语,半晌才说,你说的这是王熙凤吧。皮宁惊讶,这都知道?杀伐决断,雷厉风行,还真有一点琏二奶奶的风格,尤其是上次勇斗城管,一把就扯下了墙上的标语,士可杀不可辱,难道不是?乔诗欢嗔怪道,什么勇斗城管,尽听你吹牛,哪天“严打”的时候再把我抓了典型。还琏二奶奶呢,我有她那么凶狠歹毒?皮宁说,那是,谁跟她似的,机关算尽太聪明,难怪结局惨烈。
那你是谁,乔诗欢问。我嘛——最好是贾琏,反正不能是贾瑞,说着自己也笑了。
皮宁起身在大门前走了几圈,四围非常寂静。两只大鸟缠绕着飞过,茂密的树枝下停着几个马扎,也是一个寂静的二人世界,于是又想起了前几次欲说还休的一个话题。
皮宁说,我想起苏联内战时期的一个故事,名字是个数目字,好像叫作《第四十一》。红军女战士奉命押送一名白匪中尉去司令部,这个中尉有着重要的价值,政委交代,要是把俘虏放炮了,“你不如死了好。”万一遇上白匪,不能交活的给他们。不记得女战士的名字了,皮宁说,姑且就叫她喀秋莎吧。是个神枪手,白匪中尉本来就是她的第四十一个枪下之鬼。诡异的是,这次子弹跑偏了。押运俘虏中途遭遇了暴风雨,小船打翻了,几个战友牺牲了,只剩她和中尉流落荒岛,依靠岛上的冻鱼勉强生存,互相给与支持和鼓励。闲了的时候,中尉给她讲故事,《鲁滨逊漂流记》,也是流落荒岛的故事。
乔诗欢插话说,有意思,故事里面讲故事。语气里一半是好奇,一半透着揶揄,似乎是期待着故事的下半集。
皮宁接着讲述,中尉生有一双“湛蓝的眼睛”,“真是撩人的眼睛啊。”这个小说曾经引起巨大的争议,本属敌对的两个方面,革命战士和白匪军官产生了爱情,喀秋莎念念不忘的是“我的蓝眼睛的小傻瓜”。也有过争执,甚至是激烈的争吵,中尉的理想是坐在别墅里炉子跟前看小说,喀秋莎骂他好吃懒做,她要为了真理而斗争到底。
乔诗欢好像听得很投入,有点出神,说她也有点印象,情节记不得了。当时批判这部小说,罪名就是“人性论”,不分阶级,不分敌我,宣扬爱情至上。又说,你可真行,原先说我是冬妮亚,现在又联想什么白匪军官。皮宁说,遗憾的是保尔和冬妮亚没能走到一处。乔诗欢白了他一眼,这话你早就说过了,瞧你还真有点赖皮样儿。
皮宁读这本小说的时候还很年轻,记住了一些特别的描写。女战士和白匪军官从海里挣脱上岸,浑身已经湿透,点着了篝火烘干衣服。中尉有点扭捏,喀秋莎说,你这种绅士观点,有什么可怕的,从来没见过裸体女人吗?中尉还担心不方便,喀秋莎怒斥,脱了吧,笨蛋,别装圣人了!你的牙齿都要打颤了,跟你在一起简直活受罪。中尉和女兵面对面坐在篝火旁,美滋滋地转动着身子,凑向热烘烘的火焰取暖。喀秋莎目不转睛地盯着中尉雪白、滑腻、消瘦的脊梁,哼了一声。中尉满脸通红,他转过头来,想说点什么,可是他的目光触到喀秋莎丰满的胸脯映出的黄色反光,他那湛蓝湛蓝的泪珠垂了下来。后来,相处渐久的两个人相爱了,喀秋莎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俯到中尉枯瘦的面颊上,紧紧地吻起来。
是啊,谁没有年轻过,别装圣人了。只是今天的故事到此为止,皮宁没有勇气把这一段讲出来,看来他也不是圣人。
于是皮宁隔过这一段,介绍故事的结尾。
白匪中尉本来是喀秋莎生死簿上的第四十一个,却成为了她处女爱情簿上的第一个。直到有一天,远处海面上出现了船只。那是白匪的船,中尉奔跑着,扑向了他的同伴。喀秋莎想起了自己的职责,想起了政委对她的嘱托。她端起步枪,这次没有打偏,中尉突然听到背后响起“地球毁灭似的震天动地的一声庄严的轰响”,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听到的最后的声音了。中尉一头栽倒在水里,喀秋莎奔跑过去,想把他的头抬起来,伤心地哀诉着:“我心爱的蓝眼睛的小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