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记得当年读高中的时候,有一篇课文叫作《葫芦僧乱判葫芦案》,《红楼梦》唯一入选语文课本的就是这一段。为什么选取这一段,现在想来,首先是因为这一段比较适合中学生阅读,里面少了许多“少儿不宜”的内容。即便如此,也是经过删减的“洁本”,例如描述冯公子“酷爱男风、最厌女子”的段落肯定是被删掉了,老师们没有办法讲解这究竟什么意思。其次是政治原因,这一段曾被看作全书的“总纲”,是用来揭露和批判封建官场的腐朽黑暗的,甚至由此认为《红楼梦》就是一部“阶级斗争的活教材”。正因如此,这一段成为了当代国人最耳熟能详的红楼故事。即便没有读过原著,脑海中也会有一个“葫芦僧”的印象。
说的是人贩子要卖一个丫头,收了两家的银子,就要携款潜逃。谁知又不曾走脱,被人拿住,打了个臭死。两家又都不肯要钱,只要领人,各不相让,买主一方的呆霸王薛蟠竟然喝令手下豪奴将另一买家冯渊(逢冤)打死。为这起人命官司,冯家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新任应天府名叫贾雨村,闻听此话勃然大怒:“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来的!”
当初的雨村老爷还是很有一点正义感的,正要差人捉拿真凶,却见手下一个门子(即差役)朝自己挤眉弄眼,分明是要阻止之意。雨村心生蹊跷,遂令退堂,至密室相谈,才知此门子竟是一位故人,早先葫芦庙内的一个小沙弥;而彼时雨村正走背运,恰寄居于此庙。雨村问因何阻止,门子拿出一张“护官符”给他瞧,上面所列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只见: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这就是著名的贾史王薛四大家族,而且彼此皆连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个个身居要职。难怪门子要说,谁要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打死人命的薛蟠并非旁人,恰是丰年好大雪之“雪”也,薛宝钗之胞兄、贾宝玉之表兄(后来成为大舅哥)。富二代一枚,从小溺爱纵容,“人命官司一事,他竟视为儿戏”。这门子也真叫消息灵通,还说,不但凶犯的方向我知道,就连这拐卖之人我也知道,被拐卖的丫头我也知道,她竟是老爷您的大恩人呢。雨村听得纳闷,遂问:“且不要议论,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门子如此这般一一道来,无非是让雨村顺水推舟做个人情,“日后也好去见贾府王府”。雨村不忍:“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岂可因私废法?”门子冷笑:“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时而动,又曰,趋吉避凶者为君子。依老爷这么一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能自保,还要三思为妥。”
雨村老爷虽然连说“不妥、不妥”,可终究还是依门子所说,徇情枉法胡乱了结了此案,凶犯并无大碍,自顾扬长而去,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而已”。那雨村何等机敏之人,又急忙修书二封,写给了薛蟠的两位亲戚、工部员外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等语。
此案的处理皆由葫芦庙内小沙弥也就是眼前的门子一手导演,事过之后,雨村寻思身边隐藏这么一位刁钻古怪之人,心里怎么都不是滋味。又担心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的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意。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他才罢”。
二
读完了这一段故事,不禁对雨村先生心生佩服,机智圆滑何以至此。尤其是他对那个门子的发落,更描绘出一张过河拆桥的小人嘴脸,完全可见这是一个道貌岸然的反派人物。
贾雨村是一个贯穿始终的角色,全书第一回名曰“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故事开篇之时,宝玉、黛玉等尚未登场,雨村先生就已然活跃在东南一隅的姑苏城外,此处“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里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名唤葫芦庙,时运不济的雨村先生就寄居此庙之内。他姓贾名化(假话),字时飞,别号雨村(假语村言),原系浙江胡州(胡诌)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后,怎奈根基已尽,穷困潦倒。本欲进京求取功名,徒叹囊中羞涩。其实雨村先生当初也是想做好人的,起码他的外在形象还是很高大上的。只见阁下敞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此时的他不过一介穷儒,寄居庙内,然心存高远,必非“久困之人”,曾高吟一联曰:玉在匵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与甄士隐先生相交甚厚,此乃雨村人生中的第一个贵人。某日二人对饮,雨村见景生情,对月寓怀,口占一绝曰: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久怀大志的雨村连得意外收获,先是与甄家丫头娇杏(侥幸)相互引为知己。那丫头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她一眼,雨村“便时刻放在心上”。士隐赏识雨村才干,有意帮助救济,遂赠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送他赶考上路。不料,此后甄家小女英莲被歹人拐卖,葫芦庙遭遇火灾,紧邻隔壁的甄家也烧成了一片瓦砾。士隐连遭不幸,几至疯癫。
雨村当年便考中了进士,做了高官,乌帽猩袍,八抬大轿,上任途中一眼就认出了他的红颜知己娇杏。回访士隐不见,只见其丈人封肃。不忘当年资助之恩,回赠金银物事若干,又纳娇杏为妾,并允诺将其失踪幼女“务必寻访回来”。又升了本府知府,虽“才干优长”,不料却因“贪酷”及“侍才侮上”,遭到革职查办。此后担风袖月,云游四方,偶又游至维扬(扬州)地面,在巡盐御史林如海那里做了家教。学生只有一个,并两个伴读丫鬟,就是这家的女公子、书中女一号林黛玉。黛玉初读书时年方五岁,虽只“堪堪一载”的光阴,就因母亲去世而辍学。不久之后,黛玉进贾府,贾母问其念何书,黛玉只说:“只刚念了《四书》。”后来黛玉填词作赋的本领丝毫不逊于园内诸人,特别是辅导香菱学诗那一段,信口便是“起承转合”、“平仄虚实”的一番道理,完全可知这个女弟子的本领。究其道理,一是其父林如海“前科探花”的身份,自然传承了许多“学霸”的基因。另外,是否顺带提示了雨村兄在育人子弟上还是很有些办法?
那雨村实乃有心之人,从冷子兴那里闻得贾赦贾政乃如海内兄,便欲求其引荐。恰好如海欲送黛玉北上京城外祖母处,“已修下荐书一封”,雨村“谢不释口”。贾政看了妹丈的推荐,又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语不俗”,便极力协助。随后,“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不多时就担任了金陵应天府。且听这“轻轻”二字,意为完全不在话下,足见贾政的能耐十分了得。上任伊始承办的首件大案便是上述这桩“葫芦案”(糊涂案),不用说也深得贾政等人信服。自此,雨村开始了人生新里程,有贾政等人帮衬,不愁步步高升。也是荣府常客,可是除了贾政等人,好像并不怎么招人待见。每回来了都要点名见宝玉,宝玉却不胜其烦,他原本就十分厌倦这种“须眉浊物”,一听到“兴隆街的大爷来了”,心中就“好不自在”。虽给黛玉做过先生,二人有师徒之谊,可毕竟男女有别,后来也只是在黛玉梦中出现过一次——那日雨村求见,黛玉也是答复一个“不便相见”,也可见黛玉对其也缺乏好感。黛玉秉性孤傲,“质本洁来还洁去”,我们不好理解为什么偏偏是她做了贾雨村的学生。倒是薛宝钗的性格与雨村颇有般配之处,一个“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一个“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都反映了他们不甘久居人下的愿望。
也时常听贾政念叨,贾雨村“补授了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云云。不过他与贾府老爷们的交往细节,并未有过多的正面描述。但是不难估计,背靠大树好乘凉,雨村颇有如鱼得水之感。
某一日,忽见平儿急忙忙来到宝钗这里,咬牙骂道:“都是那贾雨村什么风村,半路途中哪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
三
平儿是贾琏的通房大丫头,能在贾琏和凤姐中间谋得一席之地,还能博得贾府上下的普遍认可,性格温和,善解人意,如果不是气急,不会突然间冒出这样的粗话来。且听她接着说,大老爷贾赦这些天突然喜欢上了收藏折扇,立刻叫人四处搜求。谁知街面上就有一个石呆子,穷得连饭也没有,偏有二十把上好的扇子,却死活不肯拿出来,说:“我饿死冻死,一千两一把我也不卖。”谁知雨村那个“没天理的”听见了,便使了个法子,讹他拖欠官银,拿他到衙门里去,把扇子抄了来,作了官价送来,也不知那呆子是死是活。贾赦还向贾琏炫耀:“人家怎么弄了来?”贾琏只说了一句:“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贾赦听了就生气,说贾琏拿话堵他,抄起家伙就是一顿狠揍,把贾琏“打了个动不得”,脸上打破了两处,以致平儿慌忙跑到薛家寻一种治疗棒疮的丸药。
“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雨村生过些什么事,书中并未太多交待,我们不得而知,但他的操守和口碑足以略见一斑,就连平儿都切齿痛骂。宦海中浮沉,难免会有呛水的时候。后来贾府大管家林之孝议论“雨村降了”,却不知因何事。贾琏却说:“他那官也未必保得长”,“将来有事,只怕未必不连累咱们,宁可疏远着他好。”林之孝又说:“何尝不是,只是一时难以疏远。如今东府大爷(贾珍)和他更好,老爷又喜欢他,时常往来,哪个不知。”
看来雨村的品行称得上众人皆知,许多人宁可敬而远之,可是雨村与贾府上下的关系已经很深,“一时难以疏远”。虽然口碑不佳,但总有人良莠不分,忠奸不辩,更有如贾赦之流只顾自己高乐,哪管他什么叫居安思危,什么叫唇亡齿寒,就在众人议论“江南甄家”遭到查抄之际,还固执地认为“咱们家是最没有事的”,真可谓自欺欺人。有雨村这样的“挚友”,更为贾府日后的败落留了伏笔。
人世的枯荣,仕途的得失,终属难料。这日贾琏得到消息,“听得内阁里人说起,贾雨村又要升了”。雨村果然由知府推升转了御史,不过几年,升了吏部侍郎,署兵部尚书。可又过不久,为着一件事降了三级,如今“又要升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雨村这次做了京兆府尹兼管税务,一日出城查勘开垦地亩,懵懂之中在一小庙恰与昔日恩公甄士隐相遇,二人说些“因果富贵”之事。小庙忽遭大火吞噬,雨村因着急赶路而不能顾及。回家中向夫人说起,夫人正是士隐当年的丫头娇杏,很知道没有士隐便没有雨村的今天,埋怨道:“为什么不回去瞧一瞧,倘或烧死了,可不是咱们没良心!”说着,竟掉下泪来。
其实娇杏哪里知道,这早已不是雨村第一次“没良心”。雨村老爷“乱判葫芦案”时,明知被拐卖丫头正是士隐失踪的小女英莲,他本人也曾信誓旦旦“务必寻访回来”,可为了巴结权贵,竟不惜放任英莲落入薛蟠之手,可谓见死不救。可怜英莲,真是“应怜”。脂砚斋评论贾雨村为“奸雄”,指其忘恩负义、落井下石。后来贾府遭到查抄,也与雨村有着脱不开的关系,例如石呆子一事就遭到御史弹劾。也借醉汉包勇之口指责贾雨村的忘恩之举,贾府虽遭御史弹劾,雨村沾过贾府的好处,非但不出手相救,反而怕人说他护短,“便狠狠地踢了一脚”,所以两府才“到底抄了”。包勇听了,气得大骂:“没良心的男女!怎么忘了我们贾家的恩了。”
按说雨村本来是很符合古代官场规矩的,靠科举博取功名,步入仕途,而不像贾府子孙如贾琏、贾蓉那样买官求爵,后来的自甘堕落也反映出封建官僚的某种必然。在众人眼里,他“人也能干”,“也会钻营”,官也不小了,只是贪财,终被“降旨拿问”。有人看见他“带着锁子”,解往“三法司衙门”审问去了。《红楼梦》有多长,贾雨村的故事就有多长。第一百二十回名曰“甄士隐详说太虚情,贾雨村归结红楼梦”,雨村 “婪索”的案子已经审明定罪,因遇大赦,方才“褫籍为民”,踏上回乡之路。觉迷渡口再遇士隐,老仙翁久经沧桑,道德高深,早已大彻大悟,洞察来世今生。雨村正欲请教终身,士隐说自己尚且俗缘未了,小女英莲幼遭尘劫,雨村你岂能不知?士隐说罢拂袖而去,雨村心中恍恍惚惚,就在这渡口的草庵中昏昏然睡着了。朦胧中就听有人在吟唱: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抗。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首《好了歌》的注解,原本就出自甄士隐之口。谁又能否认,说的不正是这“野杂种”贾雨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