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容易,已是秋天。
自古逢秋悲寂寥,文化基因从楚辞来,打宋玉在《九辫》里写下: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汉语文人和文学就走上了伤春悲秋,借景抒情的曲径。
越写越多,到盛唐巅峰,很难再有突破。所以晚唐那些位,要么拗句拼律,跟杜子美学,是为“苦吟派”;要么往偏里乖僻走,你看李长吉,“幽兰露,如啼眼”,鬼里鬼气。
刘禹锡也是一个意思——你们都跟宋玉悲秋,我偏觉得秋天比春天还活泼、还富生命力。
悲也好,欢也好,终究“一切景语皆情语”,这是基因的有效编码。
小时候没条件看闲书,攒很久钱在集市地摊上买本盗版《唐诗三百首》,一看就是三年。肯定喜欢李白,以至于中学很多课文不用再背。
大学有个暑假回家,又翻起来,张九龄《感遇》。从前连最后一首杜秋娘《金缕衣》都熟记,却对第一个诗人毫无印象。
(我那本盗版书就是“生此意”)
佛家说“有情众生”,不包括植物。但中国人骨子里离不开自然,诗文里的草木一定有生命、有秉性、有本心。托物能言志,是因为我们相信植物和人一样。
(这个传统也是从楚辞来的,还有诗经)
前面说“另辟蹊径”,关于草木,兰花可佩,桂花堪食,大家都喜欢,张九龄偏说你们真的很烦,植物根本不需要你们来赏识喜爱。还有丹橘,能够做到“经冬犹绿林”,那是因为人家“自有岁寒心”。
感遇,就是有感于际遇、遭遇、所遇。
张九龄感遇十二首,这又上溯到阮籍。
清代乔亿在《剑溪诗话》里说,汉人无故不作诗。这里的【汉】应是广义上,因为他后面以此讲阮籍。
阮籍最著名的《咏怀》诗,一写就是八十二首,“读者不厌其多”,因为每一首都有其不得不作的心思。咏怀就是把这些心思咏唱、发泄出来。
正如《毛诗序》里所讲: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生命有限,流年易逝,是人类永恒的、普遍的悲哀。再经多番离乱和不确定性,一个人很难有所作为。
敏感于此的文人、诗人们,只能把自己的心绪咏啊写啊,永歌不足还要喝酒啊跳舞啊。
今日相乐,皆当喜欢。
而一个常常驾车信马由缰,走到穷途放声大哭的人,有太多“心思不能言”,要借草木之心脱口而出,所感所咏自是情真意切。
这种共通的人类情感,是各类文学、艺术作品得以实现的基础。
乱世是普通百姓的灾难,也是诗人不幸诗家幸,还是野心家大人物们的万幸。
有个野心大本事也大的桓温,二十三岁就当了琅邪太守,后又在东晋朝廷中节节高升,少有蹉跌。太和四年,桓温率兵北伐,路过金城,看到自己当年任太守时栽的柳树,已经长成合抱的大树,发出了那句著名的感慨:
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所以我们看每一首感遇咏怀、读每一句伤春悲秋,阅每一棵芳草枯木,就像是一遍又一遍投入到同一个故事的情感洪流中,不厌其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