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我不喜欢唐王新修的这座大慈恩寺。”八戒扥了扥我的袈裟,主席台面面相觑。我冲他们笑了笑,我有分寸。“——大慈恩寺,面积大,名头更大,我不觉得自己配得上。承蒙陛下抬举,而我只是做了分内的事,换成在座的诸位,想必也会毅然西行,也能取得正经。”……又一场座谈会结束,我感觉比在雷音寺答辩还累。九九八十一难,要记录有记录,要业绩有业绩,五方揭谛六丁六甲可以证明。长安述职,讲细了吓人,讲简单了假大空,只能强行上价值。搞不好人家背后根本不信,要不然每次都有人问,“唐老师,取经那么难,老实说您真的没想过退缩吗?”老实说,我编制在雷音寺,大慈恩真是给我建的?老实说,观音大士亲临,唐王在旁看着,我能怎么选?老实说,两界山我就扛不住了。老实说,都怪长安的城里人,非要吃鱼。有人要吃鱼,就有人钓鱼;有人钓鱼,偏还有袁守诚算卦……还有你泾河龙王,你惹他袁守诚干什么,被剐了吧。你这么一闹,秦琼尉迟俩将军,成门卫了。太宗还得去地府出一趟差。李世民他能去地府么?他爹他哥还有他弟能放过他?总之,都怪城里人要吃鱼,惹出这么一堆因果,否则他李世民能派我去特种兵旅游,还要大冒险、密室大逃脱。那天早上,长安的风很大。马蹄过处,你们留在大唐的接着红尘滚滚,我和尚只有西去滚滚。抵达宝鸡的时候,已经第二天晚上了,法门寺的僧人排好了队,“恭候多时。”该说不说,他们庙里伙食不错。吃完擀面皮,我们坐在一起“八卦”,哦不,讲经。每个人都问我,首都待遇不好么?为啥去西天取经?我拈着虚空,笑了笑,说些唐王昨天早上讲话稿里的词。你还别说,换我自己讲起来,愈发深信不疑。这一夜过得很快,点头唤出扶桑日,一口吹散满天星。我们一起上了早课,用过早餐之后,该走了。法门寺众僧比长安人讲义气,直送了有十里之遥,我很感动。再往下,一路连续过巩州、河州卫,每到一处,都有当地的官吏和僧众“茶汤斋供”——显然,驿站的士兵比我们快多了。啃着白吉馍,我想不通,唐王怎么不让他们去西天取经?夜住晓行,饥餐渴饮。从长安一路跟随的小李小张说,“还没出大唐的山河边界。”危险么,暂无;就是白吉馍又干又硬。过了河州卫,长安边境,我职业生涯第一次看见妖怪:熊山君、特处士和寅将军。后来我才知道,就是TMD(胡人话,表震惊)熊、牛和老虎精,就是TMD他们把小李和小王当午餐的。哎,我TMD知道知道妖怪名字作甚,我应该问问小张小李叫什么,籍贯何处,家中有阿谁?李太白没说,哦对,就是他把我救了。他说我吓晕了,这几个妖怪修为不够,吃不得“唐僧肉”。——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吃人就吃人,跟修行有啥关系?总之,这老头奇奇怪怪,他还说自己人太白金星……信他,不如信李世民父慈子孝、兄恭弟谦。(诶,也不知道唐王游地府时,他们骂得脏不脏,李世民臊不臊得慌)不管怎样,命还在,项目就还在,the show must go on(我跟西僧学的胡话还可以)山路愈发难行,鸟越叫越吓人。没了小李和小杨,马都不听话。正当我拽着缰绳,徒步在大唐边界线美丽的山林中,一步一个脚印,走出个通天大道宽又阔之时,忽然,马儿吓得竟不能动弹。这次我没晕,“阿弥陀佛,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holy
shit。”我看见了两只……什么玩意……老虎!!!多年修行的佛学素养和知识含量一下子都从我嘴里涌出,“怎么办怎,么办,办”我口吐芬芳,口吐莲花,口吐白沫。然而天地不语,太白老头不在,山林亦无回响。我只能听到老虎肚子发出的咕噜声,这让我想起了金山寺天王殿那只偷吃贡品的狸花猫,说起来,要是取经路上能养宠物就好了。突然,一条大……汉的影子晃过,我的思绪被抽回眼前,山坡窜出一条大……汉子,手里拿着钢叉,腰间束着弓箭。当时的情形,就这么说吧,老虎跑了,我跪了。关于这段我不想多说,你上你也怂,只能庆幸他不是歹人。他见我跪了,连忙把我搀起来:哟哟,我是山中猎户刘伯钦,aka镇山太保,得儿……哒,哟哟,我才自来,寻两只山虫食材哟哟,长老好福,这玩意够吃几天Skr……当时我完全迷失在他那种从未听过的魔法吟唱声中,记不得他怎么打死老虎,怎么把我带回他家的。(关于打老虎的细节,我个人比较认可吴承恩的记载,其他人都是胡说)不管怎样,终于安了心,“厉害厉害,真乃山神也。” 我这个人,不害怕的时候,也是懂礼貌会来事的。只是我没想到,他热情到变态。多年以后,面对西天诸佛、面对阿难迦叶,面对通天河老鳖,我都会想起两界山刘伯钦请我吃饭的那个下午。几盘热腾腾的虎肉,端到面前,我才意识到,刘伯钦说“够吃几天”是来真的。我是个I人,不擅长拒绝,但我也有我底线,和信仰。现在不得不第一次正面回复,“贫僧打出娘胎,便是和尚,不晓得吃荤。”两界山第一猛人、镇山太保、刚刚随手打死了两只老虎的刘伯钦,尬住了:“您从小不会吃荤?巧了,我家祖传好几代不会吃素;就是有些竹笋,采些木耳,寻些干菜,做些豆腐,也都是獐鹿虎豹的油煎而且那锅底也是油的呀。”我不知道他是听不懂和尚话,还是嫌我看不起他,总之边界感很差。我说,“没事,你们吃吧,我和尚饿个三五天也不打紧。”这货回,“饿死咋整?”“你已经救了我一命,就算再饿死,也比被老虎吃了强。”气氛被我俩搞得十分尴尬。最后,还是刘伯钦他妈(我没有说脏话)看不下去了,“快甭跟长老废话了,我有办法。”老太太让儿媳妇把锅里的油腻烧去,洗了又刷,刷了又洗。“将些山地榆叶子,着水煎作茶汤;然后将些黄粱粟米,煮起饭来;又把些干菜煮熟”。两位女士,两位得体有分寸、善解人意的女士,忙碌了一番之后,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桌极洁极净的茶饭。我远远看过,伯钦在另一处,桌子上铺排着老虎肉、香獐肉、蟒蛇肉,狐狸肉、兔肉,点剁鹿肉干巴……没放盐,也没有酱。吃了人家的斋,我本来想提醒他们家饮食结构不健康,终于没能说出口。别的我也不会,就提议念经帮他们超度先人。刘伯钦一家很开心,他们还连夜赶做了些粗面烧饼干粮,让我路上吃。烧饼一般,面是真的好吃、劲道,就是不方便煮。一路上,吃着这些干粮,我总能想起在他家吃饭的样子,太窘迫了,还很好笑,我的眼角甚至泛起了小珍珠。后来的西天之路,我很少再因为化斋吃饭讲那么些话了。无论是王宫的盛宴、佛寺的茶斋,还是村舍的馒头野菜,都不及当初孤身一人被刘伯钦从虎口救下时,请我吃虎肉、又想尽办法做素饭的惊悚、憨厚与真诚。哦对,就是在两界山,从刘伯钦家离开不久,某个帮我打妖怪、化斋饭,还能开导宽慰我的齐天小可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