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不得以羁旅,他主动仗剑去国、辞亲远游;
别人独自好寂寞,他举杯邀明月,凑一桌斗地主;
别人思乡念妻想朋友,他不知何处是他乡;
(杜甫《梦李白》都写了两首,李白“吾爱孟夫子”)
别人送别哭啼啼,他轻舟已过万重山……
太洒脱,以至于怀疑李白他是不是没有心,谪仙人嘛。
当我在生活中经历越多越久,才发觉李白的孤独与常人无异,就像每个越来越沉默的成年人。苏武在匈奴,十年持汉节。
白雁上林飞,空汉一书札。
牧羊边地苦,落日归心绝。
渴饮月窟冰,饥餐天上雪。
东还沙塞远,北怆河梁别。
泣把李陵衣,相看泪成血。这是一首怀古诗,苏武被匈奴拘押了十几年,始终保持着对汉朝的忠诚,最终得以重返长安。有人评论这首诗,说李白表面赞咏苏武,隐约替李陵鸣不平,甚至还说李白是李陵的后人。苏武是不改节的英雄,李陵是叛国的罪人,怎能相提并论?然而他俩偏偏是朋友,在汉朝就有《李少卿与苏武诗》三首,叙述二人离别的情形,“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后世称为“河梁之谊”。跟李白类似,南宋末年爱国词人刘辰翁就写过一首《忆秦娥》,他说“伤心最是河梁别”。
(说起来,据传“忆秦娥”的词牌名还是李白首制)
清代乔亿在《剑溪诗话》里说,汉人无故不作诗,这里的“汉”和“诗”应是广义上的。一首诗、词,无论化用多少典故,都要服务于作者当下的心境,也就是诗歌现场。据南京大学陈得芝教授做过的一个统计,南宋理宗朝度宗朝事迹较明的进士中,抗元牺牲者占21.65%,遁隐不士者占53.05%,归顺元朝者25.3%。但若从个体来看,一个人无论坚持什么,都必须要与非常多朋友、同窗、知己诀别,划界线,甚至对立。李白说北怆河梁别,刘辰翁说伤心最是河梁别,都可以从这句“无人共拜天边月”得到解释。所以刘作这首词,不仅仅是标榜苏武,更是痛悔惋惜和苏李之间一样的遭遇。到最后家国不复人老去,恨淡了,悔不尽,还剩什么?刘辰翁说得直接,“一尊对影,一编残发”,李白写得隐晦。除了“携手上河梁”的孤独,李白还带着苏武特有的绝望。因为他写的那些诗,比如“我辈岂是蓬蒿人”、“富贵吾自取”、“青云当自致”,我们知道李白有着强烈的荣达之愿;再比如“愿一佐明主,功成还旧林”、“余亦草间人,颇怀拯物情”,我们还是知道他的政治抱负特别大。换句话说,在李白的自我认知里,他认为自己不是普通人,定要做出一番成就,是不是像极了少年时代的我们。只不过李白确有天才(不是政治方面),豁达且非常自信,所以被生活、官场和世事锤了也不改其骄傲天真,偶尔才流露出一丝丝悲观。根据清代王琦的《李太白年谱》,李白42岁时(天宝元年,即742年),被唐玄宗征召为翰林供奉,三年后遭谗辞官。也就是说,李白一生只有这三年在中央为官,在那之前和之后几乎都在四处漫游。你想报国,一辈子没什么机会当官;你想考清华,却因家境贫困连小学都上不起;你想当上市公司CEO,在草台班子都没到混到管理层。当一个人“内心的自我”与“现实的自我”极度疏离的时候,某种程度上,他就会像爱国的苏武被困在匈奴的地盘那样,绝望而孤独。李白也免不了“怀才不遇”和“人生无常”的孤独观,正如他在遗嘱般的临路歌中所写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恨也恨,悲也悲,憾也憾,最后呢?恐怕就是孤独了!
当然,李白毕竟是“谪仙人”,必然有超脱于其他文人的气质。从“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这样的诗句可以看出,李白在超越的境地中的孤独感,有着高自标置、以坚守孤独为乐、鲜少与他者融合的性质。换句话说,住在与俗界隔绝的天地中的李白,明显觉察到了孤独,但他并不因孤独而感到寂寞,反而以此为乐。
如果你仔细观察,很多人在陷入孤独长久之后,都会试图通过某种方式来超脱这种状态。
变得沉默不语,关掉朋友圈,喜欢长时间待在车库和厕所,是“无人共拜天边月”的初级状态。
而有些人可能超脱或跳过这一阶段,进入一种“我孤独我自由我骄傲”的自得中,比如突然觉醒了某种人生方向、兴趣爱好、或生活方式。
于是他会向世界宣告,自己很享受“孤独不可言说”的感觉。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这首送别诗大家都熟悉,意思很直白,也很夸张,但绝不是敷衍,明显能看出李白的开心。就像小孩子收到礼物,“拉钩上吊一百年”,要跟对方做永远的好朋友。这份赤子之心,是感到人情冷暖的李白,在孤独太久后的真诚流露。《赠汪伦》大概作于唐玄宗天宝十三载(754年)或天宝十四载(755年)。根据年表我们知道,他在之前已漫游很久,而在之后还会四处流浪。在人生的漂泊中,李白广泛地感受到人情的不可靠。
在这首《箜篌谣》中,李白感叹君臣之交、朋友之交,甚至一切人类的交往都不能持久。在《树中草》一诗中,李白写道:鸟衔野草而来,误落在了枯桑上,最后野草堆积在桑树,根落入土中又生长出来。草木本是无情之物,但却还是会互相帮助地生存。然而为什么生长在同一棵树上的枝叶却会各自枯荣?人类之间的冷酷绝情是常有之事,像这样反思人类之间无情相待,亦即在反思人类各自不同的孤独本质。李白也不是一下子走到“这个境地”,说白了还是在流浪、漫游、当官、罢官的人生遭遇中,一步步感受到人情的变化。就像被人伤害多了的流浪猫狗,或者在感情里受尽痛苦的男女——感觉不会再爱了。所以李白也说,哎,钱白花了,酒白喝了,我好蠢啊,都结交些什么玩意儿?可怜,又有点可爱。
李白就是太有才,又太自信,就像年轻时候的我们,对未来充满希望,对社会充满美好想象,结果被现实搞得有了落差。通过退回到自我的方式,获得安全感,于是不可避免地凝视到孤独。在这样的人生状态里,突然出现一个人用“十里桃花,万家酒店”弄假唤之,但却真心以待,还非常崇拜他、认可他,李白肯定打心眼儿里开心。就像文章开篇我那个朋友,乐观的她最终还是勇敢去爱,找到了真正的幸福。也像每个普通的成年人,我们或许挫败、偶尔孤独,却也总能在与他人真实的联结中,感到快乐。哦对,李白并非没给杜甫写过诗,他在送别杜甫时说——两个孤独的灵魂永远也不会变得一般无二,但却不妨碍他们“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人永远都有孤独的本质,但却不妨碍我们沉默之后仍想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