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到了这几天,就会有一个幽灵把一帮伟大的作家搞得心神不宁:它就是诺贝尔文学奖。其实,对大多数人来说,诺贝尔文学奖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文学本身。不需要专门请假旅行,没有短视频的成瘾性,比看吃喝聊天更高效,比哲学心理学更简单易懂。人贵有自知之明,换句话说,“认识自己”是需要终身修行的智慧。
我经常写《西游记》,不是因为有多么高深的思想,恰恰是粗浅得很有意思。
比如猪八戒,很多观众喜欢看他出丑、被猴哥耍着玩,但应该很少有人会喜欢角色本身吧?
前文为什么猪八戒混得不如牛魔王里写了:从天庭到人间,八戒有过多次机会,在不同的平台建立自己的事业、家庭和人际关系——但都被他搞砸了。
小说中的八戒是个实实在在的失败者,何况他样貌丑陋、法力一般,既有“猪”的好吃懒做,又有人中的好色,坐实了“夯货”这个称呼。
可你什么时候看见八戒内耗过?
别人嫌他吃得多,八戒没有急于从自身找理由辩解,而是说对方“斋僧不饱,等于活埋”;
高翠兰嫌八戒难看,他不自卑,而是说“粗柳簸箕细柳篓,世上谁嫌男儿丑”;
最重要的是,八戒从来没有否认自身的“问题”,反而是坦然面对,丑就丑,打不过弼马温就躲,实在不行分行李回高老庄,净坛使者也挺好……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讨厌有那么多缺点的猪八戒,反而还能看出他可爱的一面;为什么好吃懒做的八戒,同时又被评价为“任劳任怨”:挑行李、给悟空打下手,在八百里荆棘岭,抡起钉钯把臭烘烘的千年稀柿衕拱出一条路。
因为八戒就是一个普通人(猪),而且非常坦然地面对这个真相,自然也就没什么纠结内耗的了。
反而在现实生活中——
很多人看不到普通人的精彩,也不愿面对真实的自己。
结果日子过得越来越扭曲,正常的普通人渐渐异化畸形。美国有个作家叫舍伍德·安德森,他在国内不太出名,但在美国文学史上可是被海明威、福克纳、塞林格一众大佬称为“老师”。舍伍德最有名的作品是一本叫《小城畸人》的短篇小说集,写的全是美国一个小镇上形形色色的“怪人”。比如一个原本在城里教书的老师,因为一激动就忍不住用手表达情绪,被家长误解猥亵儿童,躲到乡下当了一辈子农夫。还有个叫伊丽莎白的姑娘,年轻时梦想成为演员。然而结婚后一切都变了,老公只想逃离他们的家,自己也疾病缠身,伊丽莎白把梦全部寄托在儿子身上,但母子之间的交流却“徒有其形,毫无真情实感”。从伊丽莎白房间的窗户向外看,她生病后确实也经常这样做,能看到整条街上的生活图景。街尾处是一家面包店的后门,老板总是气急败坏地追逐偷面包的灰猫。然而有一次,看到老板对猫发了半天脾气,又是徒劳,伊丽莎白突然哭了起来,从此再也不往街上看了——因为老板和灰猫之间的较量角逐,仿佛在演她的人生——生动而可怕。小城里的这些人之所以畸形,不是他们不好,也不是他们不够优秀,恰恰是因为太过于追求所谓的“完美”,沉迷于外界设定的某种“真理”。如果缺乏反思,这种追求就会扭曲自我,给生活带来无尽的病患。尽管并不如意,小城畸人们到底还是为自己的选择负起了责任,也因此承受着内心斗争带来的挣扎。我们会通过构建一种真理,一种美德,让自己在苟且生活中的麻木变得合理化。阿Q擅长的“精神胜利法”很容易被人戳穿,但“看客”们的麻木,需要反思才能觉醒。骆驼祥子从一个正直做人、努力做事的人堕落为吃喝嫖赌懒,这里面有环境因素(兵灾、坏人等),也有自己的选择(又去拉车,跟夏太太有染),他最后的麻木也是显而易见的;但在早期,以为“努力拉车就能过好日子”的麻木,才是悲剧的根源。还有个外国小说叫《汤姆叔叔的小屋》,讲的是美国一个黑奴经常被人欺辱、剥削,但他对此完全顺从,并把这当作一种美德:他认为自己对主人的忠诚、关心以及无私奉献能让自己成为一个有价值的人。正是通过这样的自我欺骗,他把自己的不反抗和麻木合理化了。如果麻木的人非常多,合理变成真理,继而内化成整个社会的道德和价值体系。小城畸人和大城畸人们也会越来越多,一代又一代,大家过着相似的循环的生活。事实上,农业社会几千年就是这样过来的,大家习以为常,在心灵深处形成了惯性。鲁迅的《故乡》讲的就是这么一件事,闰土的悲剧正是循环的悲剧。他没有遭遇什么天大的厄运,孩子没有被狼叼走,没有“脱不下的长衫”,没有人不准他叫“闰土”……当农民种地的日子虽然不如老爷好,但世上究竟是农民比老爷多,大家也都这样活着。可是当灵动活泼、脖子上挂着一个项圈,在银色的月盘下举着叉子奋力投向瓜田里的猹的那个小孩,嘴巴里咕哝咕哝说不出话来,最后叫了一声老爷的时候,闰土变成了他爸爸、爷爷的样子,终究没能长成一个新生命的无限可能;这就是非常非常悲哀的一件事。以上种种,我们不太可能在今天的日常中亲历,但也无法避而不见,正是文学作品给了我们咀嚼、体察的方法。有的作品给了某种方案,有些故事最终没有解决问题,无论如何,对于发掘真实自我,寻找人生价值而言,阅读总是最具性价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