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学家鲍曼用“流动的现代性”来表述现代社会,它就像液体一样不断变化、重塑,自我更新的同时,也在否定自己。
正如苏东坡的诗所言: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苏轼拿一整个人生的尺度旅行,毕竟他活了六十多年,先后在眉州、汴京、凤翔、杭州、密州、徐州、湖州、黄州、颍州、扬州、定州、惠州、儋州等十余个地方待过
——贬官的圣旨是他的高铁票,茫茫天地是他的宾馆,而人生种种都是风光无限的景点。
今天很多人去过的城市不比苏轼少,但主要是短期旅游和出差,少有真正的生活,人生如高铁。
古代羁旅的条件要差太多,何况苏轼并非游玩,很多次都是被贬官,人生和事业的重大变故。
但他怎么说来着,“此心安处是吾乡”。
现代人没事看看苏东坡,真的可以治愈身处“流动的社会”那种焦虑、迷茫和不安。
比如东坡居士这个称号,就是他被贬黄州时得来的。
苏轼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
我在东坡上修了陂塘,开开垦了五十亩水稻田。我耕作,老婆种桑养蚕,生活总算过得下去。
前几天有头耕牛发病,都快死了,兽医来了也搞不清楚。没想到老妻一瞧,说是发“豆斑疮”,用青蒿熬粥灌它便能救治。果然有效。
被贬到黄州后,我就当个老农夫,夫人还懂“黑牡丹”(水牛的戏称)。
说这些,“发君千里一笑”。
还是在黄州,写给另一友人的信中,苏轼说:
年岁将尽,风雨凄凄。在竹屋的纸窗户下,灯火青荧,我常常在这样的情形下读读书,心情也开朗起来,寂居的生活也自有了它的趣味。唯独惭愧这只能是我独享。
想来你看到后,也会为我一笑吧。
从这些信中可见,不管待在哪儿,不管跟谁,苏东坡这人总能给自己找点乐子,沉浸地享受生活给予他的。甚至还自嘲,一辈子干了点啥呢?
被贬,被贬,还是被贬。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而且,明明是自己被贬,他却还要主动安慰友人,“我很惬意,你也会为我开心吧”。
正如现代心理学给我们的启示:幽默和自嘲是化解尴尬和苦难的良药。有了让自己挂念的人,独处也不会太感到孤独。
贬到乡下做官,干脆就去种地: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
不被重用,那就做个“闲人”,见月色入户,半夜跑到承天寺把张怀民揪起来。
苏轼并不总是没心没肺,却总能找到自恰的方式,化解内耗。
他曾在《记游松风亭》一文写,当年寄居在惠州嘉祐寺,有一次到寺旁松风亭去。也许走得太急,没多远腿脚就累了。苏轼只想赶紧到阴凉处休息一下,结果抬头一看,亭台还在树尖那么高处。
于是他又强迫自己走了一段,忽然吐槽自己,为啥一定要走到亭子,路边就不能休息吗?
刚才心情还像咬住了钩的鱼,不知如何是好,这一屁股坐下来,顿时解脱。
他还感悟了很多:
即便一个人到了进退两难,前有虎后有狼的境地(其实就是苏轼身处的局势),他依然可以选择停下来,休息一番。
我们一生都在走着,身在走,心也在走,社会像电梯传送带一样拖着走。
每个人都很累很累,所以该歇的时候还是要歇一歇,无论情况多么严重、危急;即便身体不能停歇,心灵也要享受一点轻松、自由。
爬山只是个比喻,但苏轼确实遇到不少“进则死敌,退则死法”的情形。
比如他五十九岁被贬到蛮荒的岭南。
别人一听去那儿,都是痛哭流涕,甚至跟家人交代后事。政敌们也都说,苏东坡这把老骨头,这回终于要把命交代在那瘴雨蛮烟中了。
他嘴硬啊,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尽管失去过亲人,也生过大病,可他就是不肯沮丧——
官场不得意,那我就服务基本的民生,像之前被贬杭州一样凿泉挖井劝农耕;
人老了,一样享受生活、游玩、制墨、酿酒,吃吃喝喝;
最后就是,不停读书,不停结交和提拔有才华的人。
直到三年后,苏轼又得到了北归的机会。然而就在离开海南岛的路上,他还差点死在江上。
《书舟中作字》:
快到曲江的时候,要过滩,逆水而行的船被激流冲得歪歪斜斜,十个船夫奋力用竹篱撑着前行,篱尖戳在江石上,发出硬碰硬的声音。
看到这么汹涌的江水,船上的乘客脸色都变了。只要我一直坐着,写我的字,不管四周多么危险、嘈杂。
为啥这么淡定?
苏轼说,我这一生经历的风浪还少吗?几经变更啊。就算现在放下笔,驾船的事我也插不上手,能有什么用?还不如好好写我的字。
其实就是这样,改变不了环境和形势,倒不如该干嘛干嘛。
苏东坡有一首诗就叫《东坡》:
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
哪里都有月色,哪里都有路,城里人走远了,山野人还要慢慢走。坡头的路虽然坎坷,不如城里路平坦,可你听,竹杖落在地上的声音,铿铿的,我还挺喜欢。
人生如逆旅,人生如流水,人生如高铁,快就让它快吧,能赶上就赶;
倘若赶不上呢?何妨吟啸且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