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全无难,唯嫌拣择

文摘   2024-09-17 21:39   上海  
01
有一回,妻子和我聊周杰伦的新歌,从流行音乐聊到古典音乐,夹叙夹议穿插了绘画、文学等其他艺术形式,聊到最后心生感慨:
人生一世遍体局囿,以致于太多美好无法欣赏。
我们对声音的听辨在生理上有制约,对乐理的了解在智识上有分别,加上文化背景和生活经验的迥异,所以在同一首歌曲获得的体验就有限度,还真是遗憾。

今天的人读古诗,哪怕是白居易他们专门写的那种“老妪能解”,也不可避免隔了一层。

因为我们是今天看日历知道清明、谷雨等等,而古人是看物候就知道节气。所以“清明时节雨纷纷”,对他们来说其实是雨纷纷,哦,原是清明了。

杜甫讲“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对于古人来说一转身可能真就一辈子过去了。我们今天送别亲友也会伤感,但还没等对方上高铁,微信就聊起来了。

在语言上也是如此,我们写古体诗、律诗,总不对劲,因为今天的生活是散文式的。

但总有人读诗,永远有人读诗。记得王小波在给李银河的信中写道:

我又在想,什么是文学的基本问题。今天下午3点45分我的答案是:人可以拥有什么样的生活……

有很多的人在从少年踏入成人的时候差了一步,于是生活中美好的一面就和他们永别了,真是可惜。在所有的好书中写得明明白白的东西,在人步入卑贱的时候就永远看不懂,永远误解了,真是可惜。

王小波《这一切和我格格不入》

这个说法很教人害怕,提心吊胆回顾过往,唯恐可惜了生命,抓不住美好;因为局限性,我们甚至不会知道究竟差在哪一步。

禅宗三祖僧璨大师著《信心铭》,开章:“至道无难,唯嫌拣择”。

有点像皮克斯电影《心灵奇旅》中那个关于鱼的故事,“大道”本没有那么些高低分别,世人总爱挑来比去,无法跳出自己设定的窠臼,难以成就。

后来有个僧人拿他这句话问赵州禅师:拣择爱憎,是今人的通病吗?

“是时人窠窟否?”
赵州云:曾有人问我,直得五年分疏不下。
人可以拥有什么样的生活?
恐怕大多时候,我们只能在自身的局限中,拣择爱憎,分疏不下。
02
我听过一个在关于“拣择”的故事,大致如下
有个学生和商人住在一幢楼里,他们各自“名副其实”,因为学生一无所有,只能住顶楼,类似于柴房、仓库,而商人是这幢楼的产权所有者,他的店里供应了食物;所以小鬼就选择跟他住一起。
安徒生说“这件事是富有教育意义的”,是对当时社会结构和价值取向的隐喻。
有一天,学生来商人这里给自己买蜡烛和干奶酪,安徒生用了很多细节说明来强化人物形象,比如:
用没人帮他跑腿来说明学生穷;
讽刺商人太太除了会点头,还有“会说话的天才”(也是伏笔);
商人用几颗咖啡豆从一个老太太那里买来的旧书,要3个铜板卖给学生。
尽管不知道那个时候的物价水平,但商人的经营头脑以及社会价值还是展露无疑:发现商机,撮合交易,资源(再)配置。
学生选择退回干奶酪,买下残缺老旧的《诗集》;体现了他的价值取向,他更想要书。
但他肯定也想要干奶酪,否则他一开始就不会来买;说到底还是局限于“贫穷”而不可兼得,舍奶酪而取诗集也。
然后他还评价商人说,“你是个能干的人,讲究实际的人”,但是讲究起“诗”来,你懂个“盆子”。

有意思的是,当事人都没生气,看作玩笑;但小鬼却出离愤怒了:

居然有人敢对一个卖最好的黄油的商人兼房东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可以说小鬼吃人嘴短,但这种拼命维护权威、偶像和金主的行为,又何尝不是一种【投射】的心理防御机制,因为小鬼也是局限在身份的焦虑之中。
抛开所谓的“诗”不谈,你知道商人(兼房东)有多努力,有多好吗?
拥有讲话天才的商人太太,的舌头,派上了用场。小鬼就像孙猴子似的,趁着人们睡觉,把这宝贝“借来”,安在盆子等物品上,它们就能说话,以及谈论对诗歌的看法。
于是,小鬼就要带着“大家”的意见——盆子比学生懂更多的诗——去diss学生。
回过头再看我有种直觉:
这段有趣的剧情,对故事来说是仅个小转折,对小鬼而言却是人生中难得的契机,就像王小波口中很多人走差的“那一步”。
这一步通往顶楼,小鬼看到穷学生的破房间里,那本书在发光,光柱化成树干,树干长出枝杈,枝上生了叶,开了花……
我们知道书本没有这种功能,如此美轮美奂的景象,其实是小鬼心里的种子在生根发芽:
我倒很想跟这学生住在一起。
03
所以小鬼留下来了吗?
没有,因为理智告诉他,“这学生可没有粥给我吃”。
这不就是普通人的真实写照:谁没有喜欢的事物呢?
只不过多数时候,我们局限于庸常,未必有机会找到自己的诗。拥有遇见的契机已是不易,多数人也就到此为止了。
至于真正投入其中,每走一步,都有上下左右的规矩框架,以及我们无法看见的更高维度的限制。(那是亘古及今所有天才的荆棘之路)

更多情况下,我们每天要面对的是生活本身,就像土地与河流,喂养了人类的口腹,也拴住了他的手足,这就是我们生命的限度。

如果故事到此为止,就会变成又一版被误读的《月亮与六便士》。

很多人吹捧,认为我们应该抛弃粗鄙的阿堵之物,追求心中的月亮;也有人诟病,抛弃妻子不是三观不正,不负责任吗?

其实作者毛姆无意于评判孰高孰低,而是把现实摆在面前,让你看到,每种人生都是有限度的,任何选择都是有代价的。

小说中的主人公,并不是想成名成功,抛弃原有生活和责任也不是他的目的,而是“只想画画,必须画画,为了画画”的取舍。

回到安徒生的故事,学生和商人早已付出了各自的代价,选择了想要的生活。

而小鬼,作为大多数普通人的代表,其实不太有选择的机会。

为着一粥一饭,还是要跟商人住在一起;但因为一步之遥的契机,再也放不下对一本书的牵挂:

无法靠近更多,不能离得太远;这就是导致小鬼后续的行为的心理机制。

见识了真正的诗,谁还会听“盆子”瞎讲;

因为得不到,朝思暮想,牵肠挂肚;

但又不是真正理解,所以小鬼把作为载体的书当作了“诗”本身。

火灾的发生,就像生活中的催化剂,让你看见自己真正在乎的东西,然后有限的情况下尽可能多去争取。

商人和太太有他们想保护的财产。

学生呢?他站在顶楼,象征着一个更高的维度,看见更多——是对面着火——所以忧虑和恐惧更少;

更重要的是,他知道什么是诗,就不会把“书”当作窠窟

反而是小鬼,并不拥有书本,也不真正懂诗,这种与【理想和美好】若即若离的状况让他更加恐惧,拼了命要把书夺取和保护下来;他始终以为,会发光的东西是那本书。

就像很多电影那样,高潮过后,没有继续放映的那部分:

生活恢复了,小鬼首要关心的,依然是自己的生活,是一粥一饭。

最后

这就是我们,大多数普通人拥有的生活。
囿于资源的稀缺、生命的限度,不得已要在奶酪和诗集、物质和精神、现实和理想、六便士和月亮……之间,反复拣择。
因为拣择,生出爱憎;凭着爱憎,拿不起放不下。
如果非要去追究,小鬼走向学生房间的“那一步”有什么意义呢?
可能就是:
在夏日黄昏的霞光云影中,看日落潸然泪下,听贝多芬莫名感动;
在我们还不清楚知晓的维度,突破了生命的限度,拓宽了某种的可能性——
与生活中美好的一面,近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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